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翌日清晨,王子献等兄弟姊妹四人如往常一般前往正院内堂问安。王昌昨夜并未在内堂歇息,小杨氏又病着,在旁边服侍的婢女们显得格外小心谨慎。王子献若有所思地扫了她们一眼,随后目光落在王洛娘与王湘娘身上。
王洛娘伤得并不算重,脸上的红肿尚未完全消褪,稍微留了些指印的痕迹。她面无表情地把着王湘娘的手臂,亦步亦趋地跟在王子献身后,对王子凌视如不见。王子凌毫不在意她的冷淡,浑身隐约透着几分焦躁,想来满心想着的都是那一百贯。只是不知,若是一百贯迟迟索要不到,他又会生出甚么歪念头来。
“让他们进来罢。”小杨氏病恹恹地靠在隐囊上,眉头紧皱。虽然她素来保养得极好,但最近心事沉重,又倏然病倒了,到底显出了几分老态。不仅眼角眉梢的细纹更重了些,连乌云似的发鬓中都多了些许银发。当望见气度翩然的王子献时,她的眸子不由自主地凝了凝。待到瞧见王子凌与王洛娘兄妹二人冷淡的模样后,她更是连心肝都疼了起来。
“我的儿,你们二人闹甚么呢。”她忙将王洛娘唤到身边,将她揽入怀中,又轻嗔着对王子凌道:“二郎,动了手就是你的不对。你妹妹自幼娇养长大,何曾受过这样的气?还不赶紧向她道歉?”
“……”顶着她殷切的目光,王子凌只得退一步,拱手拜下,姿态做得十足,“好洛娘,昨日都是我的不是,你莫要生气了。”然而,若是细看他眼中,却不见丝毫懊悔之意,更别提歉疚之感了。
“兄妹之间也没有甚么隔夜的仇恨。”小杨氏满意地将王子凌也唤到身边,“日后你们须得互相扶助,断不可因着这种小事而起了龃龉。此事若是传了出去,说不得还有人会看你们的笑话呢,你们可甘心?”
王洛娘委屈地红了眼眶:“可是阿娘……咱们家库房中,确实什么也不剩了,账面上连十贯钱都拿不出来。儿实在有些担心,过些时日咱们岂不是要赊账度日?”作为没落世家之女,她其实从未品尝过贫穷的滋味,却对“穷”有着本能的畏惧与厌恶。心心念念自己的嫁妆,也不过是为了求得未来衣食无忧的生活保证罢了。
“你便放心罢,不至于如此。”小杨氏拍了拍她的手,又对王子凌道,“至于你要的那一百贯,我会想法子凑一凑。再等些时日,说不得就能凑齐了。”说着,她的眼圈也微微红了:“二郎,你也该体谅体谅家中的不易了。”
王子凌囫囵着答应下来,目光却不着痕迹地四处游移。王子献微微眯起眼,跟随着他的目光四处望了望,心中玩味地一笑。王湘娘依旧垂着首,作出怯懦之态,不敢多看,不敢多听,更不敢多言。
这时候,小杨氏又轻声与王洛娘说了两句甚么,便示意王子献与王湘娘离开。王洛娘眸光脉脉流动,却扬声道:“阿娘,还是让大兄和湘娘留下来罢。大兄对那位杜郎君……想必应该也有些了解才是……”言下之意,却是她并不完全相信王子凌了。
小杨氏脸色顿时沉了下来,勉强笑了笑:“也好。不过,二郎与那杜郎君是同门师兄弟,定然对他更熟悉些。二郎,你且说说,你曾提过的杜重风杜郎君究竟如何?相貌、人品、心性、才华与家境可都有过人之处?”
王子凌怔了怔,眼中迅速掠过几分暗色:“周先生与表兄对他的评价都不错,京兆杜氏旁支出身,生得一表人才,性情也像是翩翩君子。仔细论起来,倒是不错的新婿人选。怎么,阿娘看中了他?”
王子献心中讽刺一笑:周籍言先生与杨谦对杜重风的评价何止“不错”?简直将他当成未来的又一位少年甲第状头,成天夸赞他。王子睦对他亦是十分尊重佩服,尽管两人年纪相似,却视他为兄为长。在杜重风跟前,师门所有人都黯然失色,更别提王子凌这个地位尴尬的弟子了。日久天长,谁都难免生出嫉恨之心来——更何况他本便心性偏狭呢?
小杨氏满意地点点头,王洛娘更是羞红了脸,往她怀中倚去。
小杨氏笑着轻轻抚了抚她的肩背,接道:“二郎,回京之后,你便去打听打听那位杜郎君的口风。若是他家中尚未定亲,不妨提一提咱们家洛娘。咱们是琅琊王氏旁支,他是京兆杜氏旁支,亦算是门当户对。而且……”她瞥了王子献一眼:“洛娘可是新科甲第状头的妹妹呢。”
闻言,王子献勾起了唇角,王子凌却是浑身一僵——若说他对杜重风是嫉恨,对王子献便是十足的痛恨,简直是每日咬牙切齿恨之欲死的地步。见小杨氏欲借王子献的状头之名,给王洛娘谋取杜重风这样的新婿,他心中的怒火立即便沸腾起来。这桩婚事若是成了,就算他娶了杨十娘,在这个家中也不会再有他说话的地方!!绝不能让此事做成!!
于是,他故作犹豫,看了看王子献,才道:“这杜十四郎样样都好,可惜只一样远远不如旁人。听说他父母双亡,是由叔父叔母抚养长大,在命数上过于妨克了些。而且,他家境贫寒,这些年多亏表兄贴补,才能勉强度日。”有王子献在,他自然不敢胡言乱语,但九分真一分假却是无碍的。毕竟,他这位大兄对杜重风又能了解多少呢?
王洛娘脸色微白,猛然抬起眼来。小杨氏亦是一怔,皱眉道:“京兆杜氏之后,居然没落至此?不过,若有杨家照拂,日后只需入仕,便应当会渐渐好起来罢?”
“表兄很是疼惜他,一直说要与他说个带足了嫁妆的小娘子。”王子凌继续道,“就在这些时日,他还提起来,郡公有意将杨八娘嫁给杜十四郎。”
王洛娘忍不住泪盈盈地望向王子献,将最后一丝希望寄托在他身上:“大兄……这些可是真的?”自从小杨氏在她面前提起杜重风之后,她便将他当成自己未来的夫婿。却想不到,这个夫婿虽好,却迟早都是其他人的所有物。与弘农郡公府的嫡女相比,她不过是区区状头的妹妹,简直是天上地下,任谁都知道该如何选择!
“杜重风有状头之才,郡公又是爱才惜才之人,确实极有可能。”王子献轻轻一叹,“不过,洛娘不必灰心。且让子凌去问一问他再说罢。或许,他心中有别的打算也未可知呢?”
“还去问什么?!”王洛娘猛地立起身来,“咱们家要权势没有权势,要嫁妆也没有嫁妆!自取其辱么?!”就算是她这种在宠溺当中长大的小娘子,亦是有自知之明的。在商州的小娘子里,她如今只是凭借着兄长王子献便可傲视众人。但若是与长安城里的那些真正权势煊赫的世家贵女相比,便只有自惭形秽了。
说罢,她便拭着泪匆匆夺门而出。王湘娘连忙随在她身后,连声唤着“姊姊”。小杨氏望着爱女的背影,只觉得心口更疼了。这个时候,她看王子献极为不顺眼,寻了个借口便将他赶了出去。再看王子凌的时候,再多的气怒也归于了无奈:“你再仔细帮洛娘寻一寻,她也到了年纪,该定亲了。”
王子凌心不在焉地点了点头:“孩儿省得,回长安后便帮她物色佳婿还不成么?只是,她一直嚷嚷着嫁妆嫁妆,阿娘也该好生约束她了。”
“我既不会短缺了你的聘礼,便不会少了她的嫁妆。”见他这般应付敷衍,小杨氏不由得暗生气恼,将他也赶了出去。
不多时,便有族中女眷前来探病。小杨氏勉强与她们周旋,又借着王子献的名义,试探着向她们借钱。谁知每个人都借口最近周转不开,丝毫没有松口答应的意思,只坐了坐便匆匆忙忙地告辞离开了。小杨氏又失望又难熬,只要想到她们背后会议论甚么,她便觉得头部隐隐作疼。
次日,王洛娘极力要求带着王湘娘出门共赴游赏宴饮。见她情绪低落,王湘娘又一贯唯唯诺诺,小杨氏只得答应让她出去散散心。姊妹二人离开之后没多久,便从长安来了陌生仆从,指名道姓要见王子凌。
王子献听曹四郎提起,那是杨家的仆从时,含笑搁下手中的笔,慢条斯理地将信放入匣子中封好:“不妨再安排几个人来,跟着催他一催。如他这种自视甚高之人,绝不会记得杨家奴仆长什么模样,只要见到凭证自然便会信了。”
曹四郎兴致勃勃地点头,刚要出去安排,手中便多了一个匣子。就听自家郎君又道:“你去一趟长安,将信分别交给玄祺和孙榕。玄祺那处,问问他是否给我回信;孙榕那处不必多说,他自然知道该怎么做。”
见自己只落了送信的差使,有意思的事却交给了孙榕,曹四郎顿时耷拉着脑袋,有气无力地拖着脚步出去了。王子献抬起首看了看天色——再有一两日,应当便是最好的时候了。他也该与族长通一通消息了罢。
又两日,王洛娘与王湘娘照旧出门游玩;王子凌则脸色铁青地让人送走了杨家仆从;小杨氏有气无力地抱着希望继续待客,却屡屡失望;而王昌也终于迎来了族长等一群长辈。
他带着笑容上前与他们见礼,抬起头来时,却发现每个人脸上皆是怒气冲冲,目光均沉沉地望着他,显然来者不善。一时之间,他也不知发生了什么事,试探着问道:“从世父与众位世父叔父可是有什么事……”
“你还问我们有什么事?!”族长大喝一声,“逆子!!难不成你不知道自己曾做下过什么好事?!”
王昌一僵,心虚地避开了他们咄咄逼人的目光。
族长见状,更是断定了此事为真,冷笑道:“若是你还记不起来,老夫便帮你记起来罢!!周二郎——这个名字,你觉得如何?!”
周二郎?!王昌顿时大惊失色,脸色刹那间便一片惨白,双股战战,一时竟站立不稳摔倒在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