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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室已经有好些年不曾举办婚事,难得如此热闹喜庆,宗室许多长辈都来到了布政坊的别院中。就连圣人也驾临露了露脸,算是给爱孙撑腰之后,便由皇弟荆王、鲁王与彭王陪着回了太极宫。至于越王夫妇、濮王夫妇、太子夫妇等长辈,则索性留了下来帮着苏氏待客。而李嵩则是以腿伤未愈为名,从头至尾都并未出现过。
青帐中,一众宗室子弟们都起着哄,嚷嚷着催新妇却扇。李厥不慌不忙地吟起了却扇诗,新妇听了两三首诗,才缓缓地放下了扇子,含笑望了过去。两人情意脉脉地对视起来,诸人也不好再闹腾,遂都退出了青帐。
李徽并不是喜好凑热闹的性情,走得比他们更早。原本他该直接去外院坐席,临来想起几位长公主过来的时候,他并未前去问候,于是便特地去正院内堂给长辈们问安。长公主们与濮王府都较为疏远,保持礼节便足矣。而后,他又给临川公主、清河公主、安兴公主问安。三位姑母打趣了他一番后,他转头一瞧,便见宣城县主与信安县主坐在不远处,却唯独不见长宁郡主,不禁有些奇怪。
“悦娘今日不曾过来?”他走过去,轻声问道。按理说,这样的热闹,长宁郡主应该不会错过。更何况,太子李昆与太子妃杜氏不是都来了么?怎可能独独落下她?
宣城县主怔了怔:“方才还在呢。我们去看新嫂嫂的时候,她还与新嫂嫂说了好些话。怎么突然就不见人影了?莫不是去寻叔母了?一时之间,我也不曾留意……堂兄寻她可有什么事?待悦娘回来,我便与她说一声。”
“没事。”李徽眉头一动,不知为何,心中隐隐有些担忧。而后,他的目光又一次落在信安县主右侧空着的坐席上——“这是悦娘的坐席?”长宁郡主的坐席当然不可能在堂姊们之后,而是在她们之前。这个坐席,应当是李茜娘的,毕竟她并未正式被封为县主。不过,真是奇了,为何这种时刻,竟然连李茜娘也不在?当真只是巧合么?
“这是茜娘的坐席。”信安县主果然答道,“怎么连她也不见了?方才姑母们还说,茜娘是主人家,也该学着待客了。不过片刻的功夫,她竟是躲起来了?这哪有主人家该有的模样?待会儿若是她回来了,我们可得好好笑一笑她。”
李徽暂时与她们告别,出了内堂之后,迎面就见李茜娘笑盈盈地带着贴身侍婢走过来:“堂兄怎么行色匆匆的?这是在找谁么?”她笑容晏晏,显然心情极好。然而,这种好心情又未免显得有些太过于外露了:仿佛今日大喜的并不是她的兄长,而是她一般;又仿佛是被压抑了多日,终于扬眉吐气。
“茜娘,你可曾见过悦娘?”李徽刻意无视她语中暗含的敌意,平静地问。
李茜娘的唇角弯了起来,笑得越发甜美:“堂兄可真是问对人了,我方才正好远远瞧见她了。她似是想逛一逛园子,往里头去了。”她伸出纤纤食指,遥遥一指,指尖正对着黑黢黢的园林。这座别院极为轩阔,婚礼使用的也不过是外院以及正院附近的院落罢了,其他地方都并未布置起来。而与灯火通明的这几处院子相比,后园显得越发漆黑。假山石与树丛犹如阴影一般盘踞其中,格外森森然。
“多谢。”李徽态度从容地谢过了她,便快步往园子的方向而去。
待他消失在小道尽头,李茜娘禁不住笑出声来。她身后的侍婢有些忐忑不安地望着她,似是想说些什么。她回头冷冷地瞥了过去:“跟了我这么久,你该知道什么能说,什么不能说。”说罢,她便抿了抿唇,脚步轻快地回到了内堂的宴席上。
待她走开后,李徽又从旁边的树丛里转出来,眸色深如暗夜。他曾以为这位堂妹不过是生性执拗,因得不到王子献而迁怒于他,故而一直向他挑衅,也便从来未将她的不敬举动放在心上。却不曾想,她居然学会了这些阴私诡计,随口便想陷害他?难不成,他长得便是一付极为好骗的模样么?如此拙劣的谎言也敢在他面前说出来?
这座别院本便是太子妃杜氏为李嵩一家准备的,并不是什么稀奇的园子。说不得,长宁郡主以前便曾经来过许多次,怎么可能会对这座园林感到好奇?而且还会迫不及待地乘着夜色去逛园子?便是要找借口,也应当找个更合情合理的借口才是!!
而且,她将他骗进园子里又有什么好处?莫不是里头住着大世父李嵩或者堂兄李厥的姬妾,想栽赃陷害他私德有亏?但他尚且年轻,是个“不知世事”之人,就算遇到什么姬妾,以礼相待也算不得太过失礼罢?也不过是让他多了个莽撞的名声而已。
想到此,他的眉头拧得更紧了:关键在于,悦娘该不会当真被她骗了进去罢?她到底年纪还小,从来不曾遇到过这种设计陷害之事。如果李茜娘编个别的借口,骗她进去园子里看看,说不得她真会上当。若李茜娘只是想吓一吓她倒还好,就担心园子里还会发生什么事——
这座园林里难道关着什么洪水猛兽不成?不,或许没有什么洪水猛兽,只有一个性情阴晴不定的废太子。悦娘小小年纪,独自面对阴森森的大世父李嵩,岂不是会被吓着?
李徽到底还是走进了园子里,身后带着两名部曲。沿着小道前行,不多时便看见一座被古树环绕起来的殿台,里头燃着灯火,隐约还能听见丝竹声,听着倒是并不算太热闹。甚至,在茂盛的古树底下,整座殿台都仿佛笼罩在阴影当中,带着令人略有些悚然的寒意。
他只是遥遥地看了几眼,便示意绕道而行。然而,昏暗之中也不知是绕到了何处,他们竟忽然嗅见了几丝血腥味。
李徽心中一凛,立即退得更远了些。正待要再寻长宁郡主,一只白嫩柔软的手臂自花丛中伸出来,拉住他的衣裾。他迅速地回首瞧去,刚要拔出腰间的障刀,就见长宁郡主悄悄地立了起来,牵着她的贴身宫婢,对他无声地道:阿兄,我们赶紧走。
堂兄妹二人立即回到正院,坐在角落的燕息亭里歇息。这时候众人都在宴饮,周围空无一人,在热闹当中显出了清净来。长宁郡主左瞧瞧右瞧瞧,特意坐在李徽旁边,压低声音:“阿兄怎么进去逛园子了?我去寻你,寻了好半天呢。”
“是李茜娘与你说的?”李徽难掩责备之色,“你怎么会相信她?竟然毫无防备地被她引到了黑漆漆的园子里?她就是想吓一吓你,你居然也会上当?”或许并不仅仅是吓唬她而已,但这种事,小家伙没有必要知晓真相。
闻言,长宁郡主撅起嘴:“我当时并没有细想,就被她骗了。不过,走到那个殿台旁边,我便觉得一定是上了她的当。到处都黑黢黢的,阿兄还逛什么园子?我当时也觉得她一定是想跟在后面吓唬我,就躲在花丛里,看看她到底会怎么做。若是她真敢跟过来,我一定要猛地跳起来,把她扑倒在地,吓得她大哭一场!哼!”
“幸好你并不怕黑。”李徽揉了揉她的小脑袋,“否则,吓哭的就成了你。”
“我的胆子大得很。”小家伙得意洋洋地扬起下颌,“对了,阿兄,那个殿台里是不是住着大世父?我还瞧见,有人抬着沉甸甸的大箱子,从那里飞快地走出来。也不知箱子里装的是什么……”
李徽想起方才嗅见的血腥味,双眸微微眯了起来,脸上的笑容却分毫未变:“说不得是给厥堂兄的礼物,今日毕竟是他的婚礼。大世父因腿伤不能参加,心中定然也很遗憾,当然要多赐给他一些好东西。他们父子之间赠礼,你就当作什么也不曾瞧见就是。此外,你尽管放心,李茜娘之事,阿兄一定会给你出气。”
“阿兄能给我出什么气?吓唬她一场?”长宁郡主瞥了他一眼,“下一次她又骗我们,再吓唬我们一场?我才不想再受她的闲气呢。我讨厌她,瞧不起她,却从来没有对她做过什么事。她竟然敢这样对我,我一定要告诉阿娘……还要告诉阿爷!”
李徽不得不承认,他目前确实很难对李茜娘做什么。作为一位没有任何实权的堂兄,他能做的事确实极为有限。况且,她已经说好了亲事,马上便要嫁人了,他还能毁了她这桩姻缘不成?为了王子献着想,她还是安安生生地嫁出去得好。而她若是嫁了人,再悄悄对付她便须得用那些内宅女子手段了,他既不熟悉也不屑于用。
而若是长宁郡主向长辈告状,在未来的帝后面前挂上了名,李茜娘的命运便可想而知了。太子殿下与太子妃殿下并不需要做任何事,只要暗示众人这个侄女并不得他们欢喜,便已经足够了。
李茜娘毕竟阅历尚浅,也并不是真正的长安贵女。否则,她就不会被那些赞美捧得如此飘飘然,忍耐不住要将心中莫名的怨气尽数发泄出来。她根本不知道什么人是绝对不能算计、绝对不能得罪的——长宁郡主便是其中之一。作为一位宗室女,她在长安的美好生活大概可提前结束了。
应该说,不愧为大世父的女儿么?没有丝毫耐心,格外记仇的小心眼,不通阳谋而喜阴私算计,又执拗又肆意妄为——父女俩真是一脉相承。
宴饮结束之后,李徽便与李欣提起了此事:“阿兄,大世父当年是否有凌虐宫人的嗜好?若是他故态复萌,祖父知道之后,不知该有多伤心。”大箱子、血腥味,足以令他联想到许多关于李嵩当年的传闻。他宁愿只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也不愿慈爱的祖父再一次因儿子的所作所为而受伤。
李欣神情凝重:“当年东宫确实有这种传闻,说不得便是真的。而且,李茜娘既然将你们俩引过去,便是笃定大世父做了什么不该做的事。即使并非凌虐仆婢,也可能是其他不该让人知道的事。若是你们目睹了这种阴私之事,引得大世父发怒,说不得便会不管不顾地伤害你们!此女如此恶毒,着实其心可诛!”
“……她心知而不言,不知大世母与厥堂兄是否知晓……或许知晓,但劝不住……”李徽道,“我更想知道,其中是否有人作梗。恰巧在厥堂兄大婚的时候,恰巧在他们眼看着就会留在长安的时候,便出了这种事。”
“或许罢……或许你只是太高看了大世父。他但凡能够忍耐一时,但凡性情能够和缓圆融一些,也不至于落得如今的境地。”李欣摇了摇首,“而且,要查明此事,须得格外小心行事。咱们濮王府的人,一举一动都会落在旁人眼中。”
“……不如让子献想想法子?”李徽忽然想起了好友,“他说过,他们王家的部曲虽少,但大半都忠诚于他。王家的部曲,应当没有人会太过在意罢?正适合调查此事。”
李欣犹豫片刻,不得不答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