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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淑妃为何能如此大胆,在圣人的病榻前公然替侄孙们求长宁郡主下降?那便不得不提起她的身世了。高祖元配皇后燕氏,是圣人、隐太子以及巢刺王之母,亦是她嫡亲的姑母。作为圣人唯一的舅表妹,当年她是秦皇后亲自接入宫中的,刚入宫便被封为九嫔之首的昭仪。几年之后,又封为淑妃,自始至终均稳稳当当。
这位半辈子顺风顺水的燕淑妃,唯一的遗憾大概便是未曾养住自己的孩儿。好不容易开怀生子,亦是不足百日便夭折,从未计入宗谱序齿。没有燕家血脉的皇子、公主出生,作为曾经地位最高的皇家姻亲,成国公府渐渐地被吴国公府秦家后来者居上。
清河公主下降秦家之后,皇室之中再无公主,燕家未能成功争抢到驸马之位,眼见着便犹如江河日下,越发衰败起来。十几年过去后,秦家越发受宠,燕家却几乎淡出了朝堂,两厢对比,更是仿佛朝阳暮日。
而今东宫太子膝下唯有一位嫡出的长宁郡主,或许也是日后唯一的嫡出公主。趁着圣人尚在,此时不搏更待何时?若是等到太子李昆登基之后再求公主下降,他对祖母娘家燕家还会剩下多少血脉之情?有什么好事还不是想着母舅秦家?与清河公主之子再来个亲上加亲?太子妃杜氏恐怕更是恨不得将长宁郡主嫁回杜家,根本不会同意这桩婚事。
李徽认真地回想了许久,他回京已经一年,确实很少听闻成国公府的消息。据说他们先前在为老成国公守孝,阖府闭门不出。如今燕淑妃竟然主动地求婚事,莫非是孝期已经过去,所以他们便迫不及待了?
李昆的神色微微一变,杜氏亦是蹙了蹙眉,双目中难得地掠过了不悦之色。圣人却沉默半晌,始终不曾出言。
燕淑妃等得有些心焦,又笑吟吟地握住长宁郡主嫩嫩的玉手:“悦娘这孩子,臣妾每回见着都觉得欢喜。这样好的孩子,当然须得配一个样样都齐全的夫婿才好。圣人与太子尽管放心,成国公府上下,便没有不疼爱悦娘的。”
长宁郡主年纪尚幼,知道长辈们说的是自己的婚事,却依旧有些懵懵懂懂。她与燕淑妃一年之中也不曾见过几面,一向觉得她不过是个面熟的长辈罢了,何曾如此亲近过。对方惺惺作态,她这样的脾性自然觉得难受,因着礼节的缘故,却不得不忍耐着不抽出手来。
杜氏看得无比心疼,目光中难掩爱怜之意。然而,她再如何焦急不安,也不能擅自打断圣人与燕淑妃的谈话——燕淑妃毕竟不比寻常,是四妃当中身份最为特别的。就连秦皇后在世之时,对她也颇为优容照顾。
李昆眉头动了动,隐晦地看向胞妹清河公主。清河公主不着痕迹地回了一个眼色,轻笑一声:“这确实是件喜事。不过,阿爷从未见过燕家的孩子们,哪里能轻易拿得定主意,将悦娘许给谁?不如将他们唤入宫中来瞧瞧,再做定夺如何?”
燕淑妃瞥了她一眼,视线中满是复杂之意:“说得也是,的确是臣妾太着急了些。如今成国公府中适龄的儿郎有三四个呢,都让他们入宫来拜见圣人,如何?”
圣人从善如流地答应了:“也好……”想了想,他又一叹:“原来……舅父都……已经过世……那么久了……表兄也该……起复了……”说着,他望向李昆,朝他颔首示意。燕家上一代确实没甚么出众的人才,所以他才有些看不上,将心爱的嫡幼女清河公主下降给了秦家。但燕家到底是他的母族,便是看在早逝的燕皇后的面子上,也当照拂一二才是。
李昆领会了他的意思,遂道:“如今朝中也有些空缺,改日便让燕家表舅挑一个就是。”
听他说得如此轻描淡写,燕淑妃似是颇为放心,便高抬贵手放过了长宁郡主。长宁郡主悄悄地撅起嘴,挪到了李徽身后。李徽却觉得,燕淑妃这位长辈或许确实是自幼娇养长大的,白长了这么些年岁,竟然连得罪了太子殿下也浑然不知——
就算李昆答应得再痛快,也绝不可能给燕家什么好的实缺。成国公可是亲戚,是长辈,若是政见不合,岂不是白白给自己套一重枷锁?而且,还极有可能是没甚么官场智慧可言的枷锁?
说了这么些话,圣人似是有些疲惫了,李昆便唤来太医诊脉施针。杜氏将众人都请了出去,还给了内间一片清静。而在李徽、李璟与长宁郡主的强烈要求下,他们三人终于得以留下来侍疾。
堂兄妹三人在角落中正襟危坐,李璟百思不得其解:“方才还在说咱们的婚事,怎么转眼间就说起了悦娘?她虚岁才九岁而已,离说亲还早着呢。”
李徽不忍心揭破事实——他们两个闲散郡王的婚事算得了什么?几乎溅不起任何水花来。唯有未来唯一的嫡出公主的婚事,才是关系到日后朝堂局势的大事。燕淑妃借着这个由头,想将长宁郡主抢到手,为的便是李昆与杜氏对她的疼爱。日后她能够凭着这些疼爱,给燕家夺取无数利益,燕家当然也需要为杜氏的地位付出一切。
但这种婚姻同盟,或许却不是李昆想要的,更不是杜氏想要的。若是成国公家的儿郎们无才无能,怎能堪配公主,岂不是断送了悦娘的幸福?便是为了利益——成国公府衰微,如果始终不堪造就,又如何能成为李昆或者杜氏的助力之一?
虽说公主的婚事从来不可能简单,但李徽却希望长宁郡主日后能够幸福,她的婚姻也不会建立在利益交换之上。别人暂且不提,若是临川公主之子或者清河公主之子,必定会真心实意地疼爱悦娘。说起来,周仪与秦承的年纪也很合适。
长宁郡主当然不知自家堂兄刹那之间便已经转过了诸多念头,笑道:“你们的婚事都已经定了,还有甚么好说的?我都是被你们连累的!如果不是在长辈们面前提起来你们选中了阿嫂,燕淑妃也不会想到我。”说罢,小家伙仔细想了想,又摇首道,“不对,在我之前不是还有宣城姊姊和信安姊姊么?燕淑妃怎么不问问她们?反而偏偏来问我?她就是冲着我日后的身份来的,根本不是喜欢我!”
“你明白就好。”李徽道,“别教她亲亲热热的模样给骗了。过两天若是燕家的人来了,我和阿璟替你仔细看看。”趁着这两天,他必须派部曲暗地里先查一查燕家,免得东宫查探之人会有甚么遗漏之处。就算是未来的公主,嫁错了人家也会痛苦不堪,能避免则尽量避免。
于是,这一日李徽再一次回到藤园,见到王子献之后,便托他再查一查燕家之事:“总觉得成国公府有些过于沉寂了,最近他们刚出孝,能打探到的消息可能不会太多。不过,如果他们当真能将府邸上下都管得紧紧的,也许确实还有些可称道之处。”
王子献颔首答应下来:“提起成国公府……最近子睦似乎写信说过一两句,我再问一问他。”因着王子睦在信中并未多言,燕家又有没落之势,所以当时他并未在意。但若是燕家想借着尚主之机东山再起,日后说不得关系便有些微妙了。以长宁郡主与李徽之间的情谊,不是亲兄妹却胜似亲兄妹,自是会相互扶助。但成国公府如此急切地想要恢复荣光,却未必愿意与濮王一脉亲近。
“成国公府的人去了杨家的文会?竟有如此巧合之事?不过,如今京中最富盛名的便是杨状头主持的文会与诗会。若是一心为了传扬自己的名声,当然不能错过。但如果自身没有几分真才实学,恐怕只会成就了他人,成了周籍言门下弟子的垫脚石。”
“论才学,似乎倒也有几分。当然,比起杨状头仍是有些不如,到底还是再一次成全了甲第状头的威名。”王子献几乎能想象到成国公府的郎君们乘兴而去、败兴而归的模样。也许,他们跟着父辈守孝三年,用心苦读,为的便是能够在此时一鸣惊人。博取名声之后,也好求娶长宁郡主。但谁能知道,弘农郡公府居然凭空杀出一个杨谦,将所有世家勋贵弟子的荣光都夺了去?
“我想知道,燕家郎君当时的反应如何。如果从容大度地认输,至少还有五分可能是真正的谦谦君子;但如果脸上露出了甚么痕迹,无论是胸襟或是气度都不值得一提,聪明才智就更不必多说了。”李徽道。
“你说得是。”王子献轻轻笑道,“阿徽,对于长宁郡主的婚事,你颇有长兄如父之风。”
李徽怔了怔,神色柔和许多:“你也知晓,我与她确实投缘。”
“若是我家的两个妹妹亦是这样的性情气度,说不得我也愿意承担长兄如父的责任。”王子献想起王湘娘、王洛娘,不禁自嘲一笑。
“子献,你近来是不是着凉了?脸色似是有些不对。”李徽打量着他,倏然问。
王子献勾起嘴角:“不过是略感风寒罢了,歇息一两日即可,你不必担心。”
“如今宫中的太医都围着祖父,恐是叫不出来。不如唤人去寻访延康坊中的医者——”李徽不容他多言,立即便将李大叫了过来,吩咐他请医术上佳的医者来藤园住着,直到挚友痊愈,方能给重金让医者离开。
王子献深深地望着他的侧颜,心中再度涌出了矛盾与痛苦:能够如此关怀他的人,他如此钟爱的人,他怎能舍得?怎能甘心眼睁睁地看着他成婚生子?怎能甘心从他的生活中一步一步后退?!怎能甘心只占据他心中的偏僻角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