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香凝玉倒台,坐牢已是板上钉钉的事。香妆世家渐回轨道,一切都如做了一场梦。
于时光集团而言,汪柏替汪晨露铲除掉了最大的一块绊脚石。
汪柏受伤,腿脚一直不利索,只能拄着拐杖行动。可无形间,倒给他增添了一股威严。他是香妆世家最大股东的消息传遍上海滩,有了这样一个商界奇才坐镇,一时之间,香妆的股票大升,汪柏的身价也一下翻了好几倍。
这段时间,汪晨露不是没有想过去看看他。她犹豫了许久,已经站到了他的电梯门口,独门独户的电梯,她站在那里,明明已经开锁,可她犹豫挣扎了整整半个小时,才走进他的家里。
而他就那样站于门后等着她,一如从前。
见他手持拐杖,两鬓的发又白了许多,汪晨露眼眶一酸,忽然奔了过去,一把抱住他:“阿柏,阿柏!”她反反复复地呼唤着他。可他一动不动,怕这一切都是假的,是他又做了一场梦!
“你知不知道,当我听见你与许之衡出了车祸,我多么害怕,我……”汪晨露的泪水打湿了他的肩膀。
他温柔地劝说:“我现在不是好好地活着吗!”
“你的脚……”她还是止不住地后怕。
“没事了。”他道,“总会好的。”
“阿柏,你放过莉莉好吗?毕竟我们是一家人,以前是,将来也是。”汪晨露有些小心翼翼地看向他。
汪柏一怔,一丝苦笑自唇边溢出:“今天你来,就是为了她?”
汪晨露的脸色有些苍白,她是担心他,才会不顾一切地来看他,自然不是为了莉莉,可她能怎么说呢?她的身份如此尴尬!
见她不说话,汪柏心下了然,垂下了眼眸,而扶着她的手亦垂了下来,他转过身去,两手撑在沙发靠上,背影是那样寂寥。她知道,阿柏很难过,可也只是听见他平静地说道:“你走吧。”
汪晨露上前一步,想抱抱他,可本能地止住了脚步,她的手定定地伸在半空。
“是她选择自首的。我会给她请最好的律师,等过两天,就可以保释她出来了。你放心!”他一字一句地说。沙发前是电视机,透过那乌黑反光的屏幕,他看见了她的姿势。他也很想抱一抱她,可他怕自己会控制不了伤害她。
他知道,时机还未到。可他会等!
最后,汪晨露还是离开了。
“臻美睡莲”的发布会很成功。后期也还有许多事要忙。汪晨露一直以来都在集团总部与各分公司间来回跑,十分忙碌。
所以,当汪晨露接到一个陌生的电话时,怔住了。
R夫人居然会约见她。
那是在R夫人举办的一场私人派对上。豪华的游艇四周,江水浩瀚,波光渺渺,派对上的人个个争奇斗艳,那金粉一般的色彩似是从船上一直融进了水里。
空气中飘来好闻的味道,是各式各样的香水味,还有美酒美食的诱人气息。一切光彩夺目,好不热闹。
R夫人坐在轮椅上,由文洛泽推出来,照例说了几句话,让大家玩得尽兴,然后,天宇上就燃起了烟火。乐声突起,人群一下骚动活跃起来。
游艇会上,好不热闹,如在春夜里骚动的海鸥,每艘白色的船就如一只鸥。
烟火一点一点地绽放,璀璨夺目,一朵比一朵大,砰的一声炸开,如无数只金蝶在空中响动。那样幽蓝的一圈,一闪即逝,纵使想留也留不住,那样美丽,却不属于自己。汪晨露闭起了眼睛。
“在脑海里,还留有那一圈一圈幽蓝的光与影,其实,那是我们的视网膜骗了我们。”耳边响起了熟悉的声音,是文洛泽。
汪晨露睁开了眼睛,正对上文洛泽的视线。她接过他递过来的白葡萄酒,笑了笑:“这样纸醉金迷,我还以为你会递给我一杯拉菲。”
文洛泽也笑了:“喝拉菲的,都是暴发户。”
然后,他与她都笑了。
文洛泽总是那样幽默。
一股异香传来,汪晨露细细闻了闻,而文洛泽已从衣袋里取出一枝黑玫瑰:“是玫瑰皇后,送给你。”
“谢谢。”汪晨露没有拒绝,她正要接,却见文洛泽含笑看着她,将那朵花插在她的鬓角,并抱了抱她。
“真美。”他说。
她的脸红了,并没有想到他会如此赞美。
文洛泽说:“你长大了。从前见你,那样苗条,那样小,生怕一抱,你的腰就断了。如今倒是长开了,与从前不同。”
汪晨露笑他:“我又不是泥娃娃,怎会一掐就断,你这比喻不对。”
她的俏皮话逗得他也笑了。他伸出手,捧着她的脸道:“我比洛伊幸福,只怕他永远无法看见你如此明媚的笑容。”然后他话锋一转,“答应我,我们永远是朋友,好吗?”
“好。”她答。
文洛泽看了眼她胸前挂着的项链,见他视线所及,她便答了:“这是年华的东西,也是属于你的。”
原来,她都知道了。
“那你应该清楚,如此不离身的东西他给了你,是因为什么。”文洛泽说。见她出神,他有些不忍,似是要挥开那些恼人的情绪,文洛泽做了个请的手势,“有些话,R夫人想和你单独聊,可以吗?”她便随了他去。
那是游艇里的主人卧室。
当门缓缓推开,橡木地板柔和的颜色进入眼帘,一缕异香便飘了出来,仿如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卧室里,只有她与R夫人。汪晨露有些拘谨,但那股异香又使她放松下来。
“坐吧!”R夫人说道。她就坐在巨大的白色地毯正中,汪晨露坐到了她身边。
R夫人面前放着一个透明的玻璃托盘,托盘上放有五瓶香氛,摆成一朵花的图案。那香氛,汪晨露分明认得,是阿塔用过的。
每年的今天,阿塔才会点上一瓶。那一晚,谁也不许进他房间打搅他。
“你想的没错,我认识汪海辰,也就是你的阿塔。”R夫人没有拐弯抹角,“我的整个少女时期都住在伊斯帕塔,我也曾是那一区商人的女儿,我的名字叫木玫瑰。你可以叫我玫瑰夫人,或者R夫人,都是一样的。许多年以前,我与你阿塔,是一对恋人。”
见她静静地聆听,安静得像只小猫,R夫人有些可怜这纤细的孩子。她那么瘦,脸上只剩下一双眼睛了。许是感到内疚,R夫人的话里充满了歉意:“我知道文洛伊对你不好。其实,我本意并非如此。我许下哪个孩子娶了你,就可以继续文氏是我一时糊涂。可我当初首先想到的,只是替故人照顾他的孩子。你三伯是怎样的人,我很清楚。难得的是洛泽那么喜欢你,他说他愿意娶你,给你幸福。可最后……是洛伊使了手段。好了,这些都不说了。我只想知道,你有什么打算?”
汪晨露喃喃:“我有什么打算?”她摇了摇头,她很难过,找不到出路。
“不如将你手上所有的时光与帕沙的股份都卖给我吧,我会给你高于市价的价钱。”R夫人说道。
“为什么要买下时光与帕沙?”汪晨露心中警铃大响,带了一点不信任地看向她。
R夫人一笑,道:“你误会了。我只是不想你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一辈子背着这个包袱。卖了它,你获得的是自由。”
“自由?”汪晨露喃喃,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得到了自由,她就可以回到阿柏身边,这不就是自己一直想要的吗?
“原来你已经……”R夫人一叹,没有再说下去。
房间里太安静了,R夫人说:“你好好想想,如果决定卖,可以来这里找我。我每个周末都在的。”
“R夫人,恕我冒昧,我可不可以问一个问题?”汪晨露小心翼翼地说道。
R夫人心里清楚,文洛伊已经在她心里生了根,她居然关心他。
“是关于我对洛伊那么冷淡的原因吗?”见她羞涩地点了点头,R夫人说,“因为我一直爱着的是海辰,我对丈夫很冷淡,也不喜欢洛伊。我和文敬之的婚姻就是一场交易,文洛伊只是这场交易里的一个意外。”
见她皱了皱眉,R夫人却嫣然一笑:“你不喜欢我这样说对吗?就好像我将洛伊当作某种附加品?可从来没有人知道,我的心里有多恨!文敬之将我的避孕药全换成了维生素,他算计我。所以我从一开始,就不喜欢这个孩子!”
汪晨露感受到了R夫人的恨,即使文敬之死了,她依然恨。
“可那也只是因为文先生很爱你。”汪晨露有些难过,作为一个母亲,她不应该恨自己的孩子。
“如果洛伊也要你为他生一个孩子呢?”R夫人带着一丝嘲讽看向她。
听了R夫人的话,汪晨露身体一颤,感到了恐惧。
“可他并不爱我!”汪晨露绝望地叫了起来,脸色苍白,因为气到了极点,唇瓣居然是红的。
“你不了解他。他与他父亲一样,想得到一样东西,就会不择手段。”R夫人的眼神既嘲讽又怜悯,“我不喜欢他还有一个原因,就是因为他长得太像他父亲了。你瞧,我有多恨文敬之,就有多恨他。”
“那洛泽呢?”汪晨露感到不忍心。
“洛泽?”R夫人叹了叹,“我从文敬之那里得到了我想要的,那场交易,本就是我自愿的。可能我只是想赎罪,所以,我情愿对洛泽好。那样,我并没有背叛海辰。可我有了别人的孩子,我背叛了海辰,我不允许这样。是文敬之算计我!”
这一段话,说得颠三倒四,可汪晨露听明白了。
汪晨露只是替阿塔惋惜。原来,阿塔终身未娶,苦苦守候着一个痴心的女子。那究竟是什么原因,导致他们分开?她的疑问刚出口,心里就后悔了,她不该在别人的伤口上撒盐的。
果然,R夫人不愿再说了。她说她累了,想歇息了。
“爱你,我可爱的女孩!”R夫人向她道别,吻了吻她的脸。
文洛泽一直守在门外,见门开了,忙迎过来。
见汪晨露一直在抖,他握住了她的手,说:“你的手很冷。”他脱下西服,套在了她的身上。
“我只是害怕。”汪晨露嗫嚅,只觉得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的身体,她靠到了文洛泽身上。他一怔,双手扶住了她,然后将她圈住,让她安心地靠在自己身上。
西服里是熟悉的气息,萦绕着她,她只觉得安心。她初次见到他,他用的就是那款古龙水,淡淡的木气息,仿如他就是一棵树,可以让她安心地依靠。
对于文洛泽邀她上他的游艇,她没有拒绝。
反正这里是游艇会,要去他的船上,不远。
用人开着快艇送他们到了游艇上就离开了。文洛泽的游艇停栖在郊外的江心处,与游艇会相隔甚远。
红酒早已醒好,淡淡地飘出些木香味来。他取过酒杯递给她,笑着摇了摇头:“你对我依旧很放心,只能说,你还是个天真的孩子。”
她接过杯子,只小小地抿了一口:“你笑的时候很温暖,让人忍不住想靠近。既像哥哥,又像父亲。”
“你在绕着圈子骂我老吗?”他笑得开怀。他比她大了十一岁,而缺乏家庭温暖的孩子,自然会靠向年长的人那里取暖。这是一种本能。
汪晨露咬着杯壁的那一圈玻璃,酒杯挡住了她的半张脸,剩了一对眼睛,若有所思地瞧着他。
他顺手取过她的杯子,放到桌面上:“我教你钓鱼。”他牵了她的手,走到船头。
两人只是静静地看着江面,等着鱼上钩。鱼咬钩时,他教她怎样用力。后来,他们真的钓上了一桶一桶的鱼。天色晚透了,布下了漫天的碎星,一闪一闪的,想看真些,竟像霜糖般,融进了水里,水里泛起微茫的白光,像人鱼吐出的美丽泡沫。
文洛泽看着江面上那片白霜,声音淡淡的,却又带着某种热度,道来:“我忽然想起了默默守在丹麦港口的那只美人鱼。弟弟小时候,很爱听童话故事。”他的话里含了笑意。
汪晨露想,他很宠爱他的弟弟。
“他喜欢安徒生的童话,最爱听小美人鱼的故事。后来,我就带他去丹麦看小美人鱼,那时,他十四岁了,可居然还欢呼起来。我当时真高兴,希望他能永远保持这样的童真。我以前得过自闭症,一直到了十五岁才真正开口说话,可旁人不在时,我偶尔还是会和弟弟说话的,不然,我的语言早退化了吧!因为他的童真,我才没有变成哑巴。”文洛泽没有看她,只是看着平静无波的江面。那天上的月光,水上点缀着的光亮的薄衣,笼着他,使得他的脸庞,也模糊在了月色里。
那一刻的恬静,她是不忍打破的。可是她并不蠢,懂得他的意思:“你与R夫人是一样的意思,想我离开他,对吗?”
“你很聪明。”他依旧没有看她,“你明明知道他那样爱你,却依旧可以无动于衷。你懂得该如何去伤害他。”文洛泽的话如一把锋利的刃,将她自私的灵魂一点点地剖开。
文洛伊说的没有错,他的哥哥,才是真正心狠手辣。
有一丝害怕慢慢浮了上来,这里是茫茫的大江,一个人也没有。他要干什么?
“我更相信,这世上不会有没有缘由的爱。如果我不爱你,就不会嫉妒我的弟弟;如果你不在了,我就再没有理由去嫉妒他了。我依旧可以做个好哥哥。”文洛泽看向她,眼底藏了惊涛骇浪,只要一动,那倾天巨浪就能将她吞噬。
“你要我去死吗?”汪晨露已经站了起来,走到船边,下面就是深深的江水,深得可以很好地藏住一个人。
他真的疯了,居然生出了那样龌龊的念头,他居然想占有她,让她成为他的,然后再将她藏起来,让文洛伊再也找不到她。而她,永远都是属于他的了。她看穿了这一切,所以她宁愿去死。
他苦笑一声,没有再动,只是向她伸出手:“请原谅我一时的鬼迷心窍。我并不想伤害你,从来没有这样想过。你过来好吗?请你相信我!”
汪晨露怔了怔,咬了咬牙,垂下了眸子。
风大了,吹起她的发,她的发很长很长,似一只小小的手,碰触到了他的脸、他的身体。他感到一股躁动不安自心底深处生起,他一步一步地后退,退到了另一边船舷上,他的声音,隔了江风,平静地传来:“请你相信我,我不会伤害你。如果你跳下去,我也会跟着你跳下去。”
她终于平静下来,朝着他的方向,一步一步走了过去。而他留在了原地,一动不动。
她走到他身边,说:“这里风大,我们进去吧。”
“谢谢你。”他说。还愿意相信他。
她笑了,如开在盛夏里最美的那一朵花。
“我还记得,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我们玩得很愉快。其实,我并没有多余的时间随意游荡,更多的时候是在学习,阿塔对我很好,可我没有童年。所以我能明白,你和文洛伊的感情,也能体会文洛伊的处境。我会尽量完成这一项交易,哪怕是骗骗自己、骗骗他,也是好的。”她依旧笑着,却那样难过。
“你很难过。”他说。
大家都沉默了。
“方才的话,都忘了吧。我从来没有爱过你,我只是妒忌。其实,我带你来这里,本就是想让你好好休息,你绷得太紧了,太累了。”他带她进了卧室,“你好好休息,我在外面,等天亮就到岸了。”他正要将门关上,汪晨露扶住了门。
他回头看她,两人隔了一个转身的距离。
“你的目的?你不会做没有计划的事。”汪晨露希望他能坦诚相待。
他看着脚下的地毯,不知在想些什么。
“对不起,我不能告诉你。”他最后说。
汪晨露抚了抚鬓间的那一朵黑色玫瑰,笑了:“阿柏答应了你什么条件?”
他深深地看向她,她笑得那样惆怅,如他最渴望的那一朵罂粟花,他想触碰,却不能:“别逼我反悔,就连汪柏也不知道我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不然他不会答应让你上我的船。”
后来,她听见了他坐快艇离开的声音。
他真正想要的……汪晨露叹息一声,将头深深地埋进了枕头里。
她做梦了,梦见自己游荡在伊斯坦布尔的街道上,那里巷子那样多,她却如此孤单,她想找到一个人,可街道上谁也没有……
只是短短一天,很多东西都发生了改变。
餐桌上放着今天的《晨报》。汪晨露取过翻开,财经版的内容钉住了她。道琼斯指数暴跌,而文洛伊参与投资的荷兰一家航运公司发生重大事故,运输船沉没,造成人员伤亡十数人,那家航运公司的股价跌停,再受美盘影响,文洛伊将要面临巨大的信誉危机。
而文洛伊,却在忙着找她。
秘书何存骏从二楼走了下来,看见她,厌恶地道:“文先生刚吃了药,估计要晚些时候才能醒来。他昨晚一直在找你。”说完,他将一份由电脑打印的五彩剪贴纸递到她面前。
原来是一道绑架令,是荷兰公司沉船遇难家属的标签。
她接过剪贴纸就要上楼,听得楼下的何秘书说道:“原本,文先生应该在第一时间处理荷兰公司的事,可他浪费了时间找你。他的财产,缩水至少一半,只怕要以股权相抵。”
见她没有回答,何秘书又说:“之所以会沉船,是因为文先生聘用的建材公司偷工减料,而那家建材公司的幕后大股东是谁,你知道吗?出了这样的事,那家公司可以宣布直接破产,清盘,那个在逃的建材公司的黄总也被抓到了,却因为是早年跟随文敬之老先生打天下的,被认为是文先生的心腹,而他的供词说,是经由文先生授权的。买通黄总的人,出的该是天价了吧!”
见她依旧不作声,何秘书的声音再提高了些:“你不觉得这是一个很大的圈套吗?而且还必须有内应,才能将这个局布得那么严谨、那么好。”
汪晨露的声音是冷清的:“我不知道你想说什么,如果文洛伊要我走,我会走。”
何秘书发出一声冷笑,转身离开。
房间里的一切那样安静,仿佛时间也凝住了。雪白的抽纱窗帘是静止的,一如三年前她刚来时的模样,就那样静静地守候在窗前,守候着窗外那一片娇艳的玫瑰花。
多少个夜里,她看见他就站在飘窗前出神,只留一个背影给她。他的背影很寂寞,第一次来这里,她第一次看见他,他也是留了一个背影给她。
那个背影,在后来的三年里,每每出现在她的梦里,都是一种无法言说的痛苦。
原来,他就是曾经的年华。原来,这就是她无法真正恨他的原因。
究竟窗外有什么吸引着他呢?她走到窗前,静静地看着清晨的花园,抱着手臂,觉得有些冷。
一声轻微的呻吟唤醒了她。她踱步至床前,只见他的额间是一片细细密密的汗,她忙抽出手帕替他擦拭。
他的额很烫,身体却是冰冷的。
“洛伊,醒醒。”她伏在床头前轻轻地唤他,见他不醒,只能轻摇了摇他的肩膀。而他,终于睁开了眼睛。
那对眸子里,是一片清明,倒映出小小的一个她,眼底却浮现出一种无比深沉的黯然,那是他的绝望。
“晨露。”他喃喃,竟连声音也哑了。他到底是急坏了,气着了。
汪晨露一怔,抓住他的手,放到自己脸上,努力地对他笑了笑:“我回来了。我在这里。”
他却生气了,猛地甩开她的手,又喘得咳了起来。汪晨露想看一看他,却被他推搡起来。他说,他不想看见她;他说,走了,何必还要回来!最后闹乏了,就那样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汪晨露探了探他的额头,竟像是烧炭一般烫手。她连忙取来冰块替他冷敷,打电话给医生,让他马上过来。管家伍妈也是忙得不可开交。
伍妈说:“医生明明是天刚亮时才走的,那时先生还好好的。”伍妈很着急。倒是汪晨露冷静下来,吩咐她去熬些粥。伍妈答应了一声,就匆匆忙忙出去了。
文家的私人医生来了,替他量了体温,因已打过退烧的点滴,只能物理降温了。而医生摇了摇头,最后还是将一瓶药从公文袋里取了出来,交给汪晨露。
汪晨露看了看,觉得和一般的退烧药不同。陈医生解释道:“其实这个是心理上的疾病了。你瞧,他在梦里还在抽搐,他的身体很痛。当他高度缺乏安全感时,他的老毛病就会复发。”
陈医生又叹了叹:“外人瞧着,小文先生样样春风得意,好的容貌家世,如日中天的事业……”他又是一声叹,“可他心里的苦,外人如何瞧得见,想想也真是可怜。这是止痛药,等他醒了,给他吃吧!”
等送走了陈医生,汪晨露又坐到他的床前,就那样握着他的手,她想起了许多往事。
她想起了年华,那时的文洛伊没有人认得出来。那时,他就说过,他的妈妈不爱他,他一伤心难过,病就发了。
你是因为我,而伤心难过吗?汪晨露对着睡梦中的他喃喃地问。
等粥好了,
伍妈走了进来,却见到握着文洛伊的手,如入定一般的汪晨露。她的脸半侧,一半在暗影里,一半朝窗外的方向看着。庭院里不止有玫瑰花,还种植有许多高大的乔木。树影婆娑,随风投映在她的半边脸上,像一只只闪动羽翼的蝴蝶,而她依旧一动不动。
伍妈想叫她,最后还是摇了摇头,走了。
汪晨露一直坐到了半夜,看着天上的光亮一分分地弱下去,而她始终握着他的手。终于,他醒了。
第一句话是:“你怎么还不走?”
汪晨露置若罔闻,摇了摇床前的铃,伍妈手脚麻利地赶了过来,端来一碗微烫的粥,然后就安静地退下了。
汪晨露拿起勺子想喂他,却被他一把打掉。碗碎了,晶莹的粥粒倾洒了一地,满室糯糯的香。她要去捡那碎碗,手却被割破了,苍白的手,映着鲜艳淋漓的红,他怔了怔,叹了口气,然后抱她起来,再不愿放手。
“你真笨,我明明给了你机会,你却不走。只怕你会后悔,因为你再没有机会了。”他取过手帕按住她手上的伤口,紧紧地握着,再不放开她。
而她安静地靠在他的怀里,脑子里一片空白,竟也不愿再去想将来。
他开始吻她,她安静而顺从,双手攀附着他,紧紧地缠绕着他,仿佛他是一棵树,而她是缀在枝头上那一朵最鲜艳的梅。
他想,她是盛开在暗夜的花,那样美,又那样哀伤。他占有她,吸取着她所有的芬芳,她只能是属于他的。
再晚一点的时候,她喂他吃了一碗粥。他就如同一个贪婪的孩子,还想再要一碗。而她温柔地笑,轻轻地抚了抚他的头,见烧退了,才说:“你的烧刚退,胃还很弱,晚一点的时候我再给你,乖。”她取过碗要离开,却被他握住了手。
她垂下头,不知在想些什么。而他那样专注地看着她,橘黄的灯影将床前的一盆大丽花染成了柔和朦胧的模样,一大簇一大簇的花瓣像是一尾一尾、累累垂垂的孔雀的羽毛,那光与影,一点一点、轻轻地划过她的眼帘,她的唇瓣,最后停在她光洁的脸上,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面纱,他始终看不清她的表情。
“我在这里,不会走。”她终是抬了抬头,见他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她的视线落在床头雪白的墙上,那株大丽花的剪影在墙上守候着,隐隐约约,轻盈得如同纱裙,像是位美丽的女子住在墙里头。她轻笑了笑:“你瞧,那像不像一个女子的影?”
他回头,瞧了瞧上方雪白的墙,果真似有个小小的女子住在那里,不无幽怨。
那一晚,他的身上开始出现红斑,渐渐地,身上脸上都肿成了一片,连陈医生的药也不顶用了。他疼痛难忍,身体弓着,如同世上最绝望的兽,在被一点点地凌迟。他再痛,也没有弄出半点声响,怕吵醒了她。
可她还是察觉到了,打开了那盏橘黄的台灯。他的身体如被火灼,烫得令人害怕,而他的脸竟痛到了极致。
汪晨露一怔,本能地抱住了他。这是她第一次看见他发作,她也不知道该怎么办。现在的他,是那样脆弱,根本似一碰就会碎掉。她想,他的病,也是在文洛泽的算计之内吗?让他无法去处理荷兰公司的事,让他独自在困境中挣扎吗?
正想着,内线电话响了。那一声响,如钻进空气中的一根针,猛地往彼此身上扎了扎,那样心惊肉跳。她连忙接起,却是文洛泽的声音,他说:“你还在那里?”
“他病了。”她说。
“我知道。”文洛泽的声音也满是疲倦,“我吩咐了陈医生看护着他,我只是没想到,你还在那里。”
“他不会无缘无故地发病的,你究竟做了什么?”汪晨露有些害怕。
那边传来一声笑:“收到你被绑架的消息,他上了心,便会如此。”他根本就是吃准了她,也知道怎样对付自己的弟弟,因为他了解文洛伊。
汪晨露感到惘然:“不会的,那只是诱因,你一定还做了什么。”
“你为什么不肯相信他爱你?”文洛泽的笑声里有压不住的愤怒与讥讽。
“你疯了!”汪晨露喃喃,“那是你的弟弟,你希望他受苦吗?就为了那点身家利益?那个流落异国他乡的街头,为弟弟奔忙的阿泽哪里去了……他很痛苦……”她只觉得自己快要哭了。
一声叹息,文洛泽只说了,那盆花。
汪晨露疯了似的跳下床去,拼命地拉扯那盆花,想把整盆花搬走。可她的力气那样弱,她的指甲也抠出了血,可花只是慵懒地摇了摇,似睡着了。最后,还是惊动了伍妈,和她一起搬走了那盆花。
手上的伤口迸裂了,血不断地流出,是被花盆划开的一道长长的口子。可汪晨露已经不觉得痛了。她背叛了阿柏,当她留下的那一刻,就已经出卖了她和阿柏之间的感情。文洛泽说得对,她为什么还在那里!
文洛泽算计好了的,让她出现在文洛伊的视线里,然后坚决地离开,那样就能狠狠地伤害他,那样文洛泽就能得到想要的。可偏偏文洛泽算漏了她,她竟然没有走!
“小姐,您的手!”伍妈唤她。
可她跌坐在门前的廊道里,双手捂着脸,伍妈知道,她哭了。
陈医生连忙过来替她处理伤口,一看倒吸一口冷气,最后替她缝了三针。而她怔怔窝在沙发深处,静静地看着文洛伊,竟然不觉得疼了。
陈医生摇了摇头,打破沉默:“这是老毛病了。你也不要太担心,只要睡过这两天,他的疼痛就能得到缓解。我在下午时替他打了支镇静剂。那大丽花的根部放了一些香料,是会使人过敏的,现下处理了,也就好了。”
他竟要靠镇静针来止痛?!晨露看着他,心里说不出的苦。她知道,自己本不该怜悯他。卧室里只剩了他们,空气里涌动着潮冷的气息,他轻轻地颤抖着,怕是冷的。汪晨露抱着他,他双眼紧闭,脸容苍白,可瞧着倒像个半大的孩子,安静乖巧。
她抱着他,一遍一遍地安抚他,和他说话,和他聊起童年的趣事,聊起伊斯坦布尔的每条大街小巷,那里有各式各样的特色小铺,有各种各样有趣的玩意儿,还会遇到各式各样的人。
见他的眉心松了,她才安静下来。
因为疼痛,方才喂的小半碗粥他都吃不下,勉强吃了两口,又吐了出来。他的额间是密密的汗,他的眼睛肿得睁不开。她只能小心翼翼地喂他喝些水。可一呛,水杯打湿了锦被,他颤抖得厉害,整个身体都弓了起来。她一把抱住了他,一遍一遍地呼唤他:“好了,不痛了,不痛了。来,放松身体,来,我们慢慢呼吸好吗?”她一下一下地抚着他的背,他的头紧紧地靠在她的怀里,脆弱得如同一个失去父母、痛苦挣扎的小孤儿。
终于,他的颤抖停止了。她似乎想起了什么,将脖颈上的那两把钥匙放进他手里,温柔地哄着:“这是代表好运的钥匙,握着它,它能实现你一切所想。”他的手心滚烫,触到了冰凉的钥匙,只觉得心里的那把火终于凉了下来。他握着那项链,沉沉地睡了过去,在她的怀里,安静得不可思议。
文洛伊一醒来,就定了去荷兰的机票。
等她醒来,他已经离去。只给她留了字条,让她等他回来。
握着那张字条,她只觉无限惆怅。她明明已经答应了阿柏,她会等他。可如今,文洛伊也要她等他。
她的心情很糟糕,幸得小鹂相伴。
前段时间的“慵懒”系列大获成功,再加上何导的新电影用的就是时光的“慵懒”妆效,现下,时光的各家门店都在做“慵懒”的推广。
小鹂担任了时光精品店橱窗设计的艺术总监,将四家精品展示店,按照不同主题、不同设计理念打理好后,每位员工都不得不叹,时光集团已经脱胎换骨,成为国内最时尚的高级化妆品精品店与美妆大卖场。这一点,也是让汪晨露感慨万分。
今日,汪晨露来巡视的,是贵妇名媛专属的“The Secret”精品店。此店面有个好听的译名:秘密之廊。意指通过这条秘密之廊,就能追回流逝的青春时光。因而这里所展示的都是精品。店面另一边开设的就是妆容展示区,由美妆大师为每位顾客打造独属于自己的妆容与风格。
妆容展示区的风格是洛可可式的,但布置得极为简练优雅,与洛可可式的奢华融合得十分完美,犹如进入了微型的凡赛尔宫,转角处布置东方壁画,而卷草舒花,缠绵盘曲,连成一体,有一种道不尽的缠绵意味,还带了些隐晦的情欲渲染。整个布局,细腻妩媚,而墙面粉刷多用嫩绿、粉红、玫瑰红等浅色调。美容美体区与妆容区以中东风情的垂地挂毯做隔,挂毯图案是做工精巧的裸女刺绣,既情色,又不失高贵风雅,很符合洛可可的风格,让人忍不住想进去一探时光倒流的青春秘密。
可就在汪晨露与小鹂有说有笑地谈论着这里的布置时,一位衣冠楚楚的男士忽然闯了进来,惹得高级经理一阵忙乱,拦下了他,以免他闯进美体区。
那男人辨不出岁数,可看眼角细纹,估计也有四十岁了。其实那男人保养得很好,看起来不过三十出头的样子,只是眼神历尽沧桑才会出卖他。
论容貌,其实他是英俊的。汪晨露正开玩笑,对小鹂说:“哎,这人和苗侨伟是不是有些像。挺帅的啊!怎么跑来这里闹事了?”不过是抱着看戏的心态,可见小鹂冷着一张脸不作声,再看向那男人时,汪晨露就明白了,又是一场挣不脱的孽缘罢了。
见到小鹂,那男人走了过来,汪晨露避嫌般退了开去,眼见着他拉着小鹂的手,掩饰不住疲倦的神情哀求着。
在哀求小鹂的回心转意吗?汪晨露猜测着,却忽然听见了小鹂决绝的话:“我们在一起,只是一场交易。我从来不爱你,请不要再来找我。”声音不高,可清晰、决绝。
后来那男人绝望了,心如死灰,仿佛一瞬间就老了十岁。他猛地垂下眼眸,可汪晨露分明看见了他眼底的泪光。他没有再求,安静地离开了。
汪晨露没有动,反倒是小鹂主动走过来,带了些嘲弄道:“嘿,都让你看见了我无法出口的过去。”
“他就是……”汪晨露怔了怔,不知道怎样说下去。
反倒是小鹂大方:“对的,当年就是他资助我出国读书的,不过他也得到了他想要的。我跟了他近十年,没有欠他什么。我一直知道自己想要什么,也从来没有爱过他,”她话锋一转,道,“可你知道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吗?”
也只是一瞬,汪晨露就笑了:“原来你喜欢的是阿柏。”经过了这许多年,汪晨露才懂得小鹂的心思。
小鹂没有隐瞒的打算:“我从来不说谎话,我是喜欢阿柏。可他喜欢的不是我,他知道他一直想要的是你,可你呢?”
汪晨露无奈地摇了摇头,再说话时,声音苦涩:“我不知道。”
“你真是个傻姑娘!”小鹂抱了抱她,一如从前,“你该顺从自己的心,别把一切想得太复杂。阿柏已经陷得太深了,他的事,我不该多说,可他安插了一个商业间谍在文洛伊身边,这是犯法的事,你也不希望他为了你做出这样的事吧?”
“我会考虑的。”汪晨露只能如此回答,可内心里已经很不安了。她不知道阿柏会做出怎样的事来。
与小鹂见面后,汪晨露一直心事重重的。直至文洛伊从荷兰回来,她仍时常走神。
荷兰的事,文洛伊已经解决得差不多了。他这样精明的一个人,自然有他的办法。当汪晨露问及他身价缩水的事,他也只是淡淡一笑,没有过多在意。于是她就不问了。
“怎么不问问我从荷兰给你带回来什么?”他从身后环抱住她,吻了吻她的发。
汪晨露就顺着他的话问道:“给我带了什么?”
他将她的身子转了过来,看着她,而她的眼神有些逃避,可仍是乖巧一笑,恬静而美好,她待他,是温柔的。
“你已经舍弃掉身上的那些刺了吗?”他自嘲,明明拥抱着她,却依旧没有安全感。
她看着他笑:“你还没有告诉我,你买了什么送我。”
于是,他不说话了,弯下腰取过那个大盒子,将它打开,里面放着两双硕大的荷兰木鞋。
一大一小两双木鞋,倒是真的趣致可爱。木鞋上画着鲜艳美丽的图案,可真的穿到脚上,不是不滑稽的。
两人穿着硕大的木鞋,连走路都是东倒西歪的。汪晨露忍不住笑了起来,笑容灿烂而稚气,她走得急了,竟然摔到了地上。文洛伊看着也笑了。两人笑作一团,就如两个大活宝。
进来斟茶的伍妈见了也笑。
文洛伊见伍妈也笑,面子上有些难堪,汪晨露一扯他的衣袖,他本就站不稳,也跟着摔到了地上。汪晨露哈哈大笑,他本该发火,可也是一声咳,跟着哈哈大笑起来。
他想,或许这一刻她是在意他的。她也是担心荷兰公司的事会打击到他吧……
对于出事员工的家属,他道歉并给予巨额赔偿。由于他坚决否认是他命令建材的黄总偷工减料的,而警方也一直没有实质的证据,所以他暂时是安全的。荷兰的航运公司他已经保住了,这个时候,他不可能卖掉公司,涉及信誉问题,只有航运公司照常运作,他方能解决此次危机。
他暗中以另一家公司的名义注资航运公司,完成新的收购,而他退居幕后,表面上只做该公司的第二股东。公司重新洗牌,一切问题归零,不过是自己给自己配股而已,也算是釜底抽薪了。
见他心事重重,担心他又会犯病,汪晨露试探着轻轻地握住了他的手。他一怔,抚慰道:“放心,我的病好了。”他的吻,轻轻地印在了她的唇上。
她有些慌张,只晓得闭上眼睛,双手紧紧攀附着他的衣袖,他的轻声笑语喷在她的耳边:“你再扯,我就要打赤膊了。”
见她猛地睁开眼睛,而脸蛋早红透了,他哼哼着笑了起来,压抑不住喜悦。
由于荷兰公司的事有些棘手,文洛伊在文氏的股东大会上也遇到了各方挑衅,于是,那段时间,他干脆给自己放了个假,陪着汪晨露的时间倒是多了起来。
汪晨露一心只想将时光集团发扬光大,目前业绩的稳步提升其实是满足不了她的。她知道自己只是想快些还清那些拆借,不然她的人生只能一辈子被绑架。
所以,她在考虑新产品的事。翻遍了阿塔留下的记事本,她多多少少掌握了不同新产品配比的量。其中还包含了阿塔根据土耳其古宫廷秘法自行研发出来的可减缓严重过敏皮肤症状的面膏,也就是当年,文洛伊用过后,皮肤的疼痛症得到缓解的那一款舒缓面膏。而关于“时光的秘密”,关于这一款舒缓面膏,她都有些想法。
见她总是抱着厚重老旧的记事本不放,文洛伊倒是给她出了个主意:“不如下次推出‘时光的秘密’吧!在原来抗老基础的面霜里,添加一些抗过敏的成分,再配合香氛疗法,让人在旋开瓶盖的刹那,感受到焕醒肌肤的能量。我可以安排陈华过来,帮助你调配面霜的香氛成分。其实推出升级版的‘时光的秘密’项目,你们不是早通过董事会了吗?海东做的数据分析是可行的,干脆就放手去做。”
汪晨露倒是不疑有他,直率地答:“好。”
反而是他怔了怔,然后说:“你就不怕被我卖了?”
汪晨露一本正经地答:“你要害我,不需要等到现在。”
他看着她,她的一双眼睛清澈透明,像宁静的湖泊。他喃喃:“你倒是信我。”
她一时没听清,反问道:“什么?”
文洛伊岔开话题,笑她,从什么时候开始,有了黄小鹂那样的野心。
谈及黄小鹂,他会学着喜宝的口吻打趣:“小鹂,小鹂,一听就是注定做这个的。”
“她是我的朋友。”汪晨露并不理会他的嘲讽。
“她的目的很明确,野心也一直摆在那里。那位朗总为了她抛妻弃子,只恨不得将自己也奉献给她。”文洛伊语气很淡。
“没有人逼那位朗总抛妻弃子,放弃一切。在爱情面前,其实没什么尊严可讲,所以他才会低微。那位朗总我见过,也算是个性情中人,为了爱情,他选择离婚,而不是欺骗,但我不认可他所做的。毕竟他人到中年,只想着抓住最后的激情,不过是小鹂那样的小女孩使他觉得自己焕发了青春。可从伦理道德的角度来说,他对他的妻儿并不公平。”汪晨露的话有些淡漠。她不明白,文洛伊提起那位朗总的遭遇是什么意思,是替他抱不平,还是觉得小鹂太无情?
太无情……想到这些,汪晨露就觉得受不了。她害怕文洛伊真正想表达的、想要的。她说:“不如我们分开些时日。整天腻在一起,你挺烦腻的吧?”
他听了她的话,没有抬头,只说了句:“好。”就披上外衣离开了。他没有回头,也保持着得体的微笑。可只有他自己才知道,那笑有多苦涩。她又想将他往外推了。
文洛伊回到了忘尘居,连他自己都不知道,为何来这里。
而守在这里的,还有水茉莉。
水茉莉正品着红酒。他微微眯起眼,也只是一瞬,便走到吧台边,取过她的酒杯喝了下去。“你倒是会挑。”他喝完对她笑了笑。
她用的是秘密的香水,与汪晨露相似的容貌、相似的体香,一时之间让他有些烦躁。他冷讥:“你就是这样骗过了汪柏?”
水茉莉的面容上浮现出了一抹凄楚的神情:“他自然内疚自责,不敢面对汪晨露,这下你满意了吗?不过你放心,我也总算是留在了花容,在他身边,我不会忘了我们之间的协议。只要我能留在他身边……”
她将那份文件推到了吧台正中。正是汪柏做的那一份收购计划,他已成为香妆世家的大股东。虽然外界都知道了这件事,可涉及商业上的机密操作,却无人知晓内里。水茉莉抛出这份看起来虽有些过时的信息,可隐含的信息是十分丰富的。
文洛伊翻看着文件,虽然是一份复印件,但上面还标有汪柏做出修改的亲笔批示。根据这份文件报告,文洛伊可以估算出汪柏的真实身家,所以,这也是一份很重要的机密文件。
“你倒是有能耐。”笑了笑,他正要转身离去,却被她从后面抱住,吧台上的烛光被她拂倒,一室黑暗,谁也瞧不见谁。可她身上幽幽的香味传来,与汪晨露的一样。
“你醉了。”文洛伊没动。
“醉了不更好吗?你来这里,为的又是什么?在她那里受了冷脸?”她笑,妩媚而诱惑,故意刺激文洛伊。她恨汪晨露,因为汪晨露,汪柏绝不容忍自己背叛,所以那一次,她和汪柏什么也没发生,那杯茶里只是下了安眠药而已。可只要能让汪晨露难过,勾引的是谁,又有什么关系呢?
然后,他们疯狂地做ài,像末日狂欢,仿佛过了这一刻,下一秒世界就不存在了,就没有了。
文洛伊是喝得醉醺醺才回家的。
汪晨露想扶他,他却拂开了她的手,自己摇摇晃晃地进了卧室。
热水早已放好,他将衣裤除下扔到地上,就去泡澡了。汪晨露得帮他善后,那么修边幅的一个人,喝醉了酒却是不可理喻的。她将衬衣从西服里扯出,一点甜腻飘出,她怔了怔,知道他惯用的是海水味的男士香水。手上动作一顿,忽然一点猩红跃入了她的眼睛。
深蓝色的衬衣领口上,是一抹红到极致的唇膏印。她的双手揪着衣领,揪得那样紧。可下一秒,她已经放下衬衣,将那一堆衣裤扔进洗衣机里,按下了启动键。
她就那样靠在洗衣机上,听着滚筒发出的单调而乏味的声音。等他出来了,酒醉也去了大半。春寒料峭的天里,她只穿着一件单薄的睡袍,光着脚站在洗衣机边上,不知站了多久,脸色也冷得发白了。见他出来,汪晨露一笑,道:“我先去睡了。”
宽敞的浴室里,水茉莉的香水一阵一阵地漫上来,明明很淡了,却被潮湿的热气一氲,又变得极浓。分明是那款名为“秘密”的香水,可此刻闻来,他才发现与汪晨露的体香不同。汪晨露的香是清的、淡的,可水茉莉残留下的香水味是腻的,使人窒息。
她仓促地转身,神情凄楚,眼神哀伤,却不愿让他瞧见。他从后面追了上去,一把抱住她,一声叹息落在她耳旁,没有解释。
其实,她也无须他解释什么的。
“我就是累了。睡吧。”她挣脱他的怀抱,机械地回到床上,侧着身装睡。
文洛伊站在那里,不知多久,最后叹了一声,掀开被子睡下。他依旧从后面环抱着她,她一动不动。她的身体真瘦,腰本就细,现在更是连一丝肉也摸不到了,全是骨头。初见她时,她是丰腴的,有种健康美,充满活力,而现在,只剩下一把骨头。
自己所做的一切,不知道对不对,可他心里的恨、心里的苦,也只有如此才能得到解脱。他恨姓汪的那对父女,他该恨她。可他抱着她,却说:“我只是害怕……”害怕你会离开,最后只剩下我自己……他没有再说下去,而她依旧一动不动……
早上,文洛伊与汪晨露起床皆早,这让伍妈纳
闷,这小两口是不是闹什么别扭了?于是她早早地准备了早餐。
对于昨夜的事,两人都闭口不谈。
而报纸依旧是一早就叠好,放于餐桌上了。文洛伊喝了一杯红茶,放下刀叉,再倒了一杯红茶,显然是昨夜宿醉头痛的缘故。
汪晨露没什么胃口,只尝了一小碟玫瑰膏,然后倒了杯咖啡,正要喝,却被文洛伊握住了手。她看了他一眼,他笑了笑,笑容温润:“你喝牛奶。”于是,替她倒了杯温热的鲜牛奶。
她喝了一小口,奶味香醇,温度刚好。“你的胃还好吗?中午早些回来吧,我给你煮些粥吃。”说着,她翻开报纸看了起来。本只想打发一下时间,视线却注意到了一个版块上。
文洛伊见她看得仔细,正想说话,她倒是放下报纸,折叠好,给自己添了一小碗甜米粥。她一向嗜甜,但也是在心情极苦闷时,才会抱着甜食不放。文洛伊不动声色地看她吃完,取过报纸,原来是记者偷拍到了他和水茉莉出入高级娱乐场所的照片。
他不否认,这段时间,他都与水茉莉混在一起。照片里的自己只拍到模糊的背影,但揽在水茉莉腰上的手拍得倒清楚,所以袖扣也被拍了下来。那是汪晨露与他一起去挑选的袖扣,所以她认出来了。而水茉莉也只是拍到了小半张脸,更被浓密的大波浪长发遮了一大半,估计连水茉莉也不一定认得出自己来。
于是,文洛伊放下报纸,看了看面前没心没肺的小东西,她倒是安静,看不出有什么情绪。
“只是偶然遇到了一个朋友。”他说。
“噢。”她应了一声,半垂着头,举起手帕抿了抿嘴。
“你不高兴?”他半眯起眼睛。
她将手帕放下,终于抬起头,笑了笑:“没有。”
只是一瞬,他就恼了,猛地站了起来,杯子重重地磕到桌子上,发出一记闷响,吓得正要收拾的伍妈赶紧避了出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她,而她还是那副睡不醒的样子。她推开椅子,回房去了。
偌大的客厅,只剩他一人独站,看着她的背影一点点远去。那抹纤细的水红身影慢慢地上了台阶,淡淡的影儿转过拐角,然后就不见了。
她连发作也不屑吗?原以为知道了他是年华,她对他终究会有些不同。可一切都是他的执念、他的妄想罢了。
在客厅站了多久,连自己也不知道。他就一直保持着那样的姿势,凝视着二楼拐弯处。直到听见一声汽车绝尘而去的响声,然后是伍妈跑了进来,他才回过神来,听见伍妈说:“先生,小姐她……她自个儿开车出去了,连司机也没让跟着……”
文洛伊猛地跑了出去。她开走的是他新送她的保时捷911。那是一辆全红的跑车,招摇得过分,她并不喜欢,从来没有驾驶过,出入时,依旧是让时光的老司机来接送她。而且,她的驾驶水平……文洛伊不敢再想,立刻开动那辆新运来的世爵追了出去。
那黑色的跑车闪烁着黑夜般的迷离光泽,如同一匹黑色的猎豹一跃而起,猛地冲向了未知的路途。
他的心情就如同两旁闪烁不定的路灯,明明已经是上午八九点的光景了,天色却越来越灰暗,天边涌来铅色的云层,像一只一只刚从泥地里回来的绵羊,堆堆挤挤。他猛地想起,今天是有强台风登陆的。
风起,天空的颜色渐渐深了,一点点地被染成了紫色,那紫越来越深,又染成了紫灰色,最后成了墨色。连瞬间大亮的街灯的光辉也被那墨色蒙上了夜一般深沉的色彩,街灯都是昏暗的。
而一颗孤星却挣扎着在浓黑的天空中绽放出最亮的色彩,仿佛一只被钉在了墨黑的幕布上的萤,挣扎着,等待着救赎。
猝不及防,他的脑海中就闪过了她的笑容,仿佛一幅影画,出现在他眼前。
她就在前方,在茫茫的灰色云翳中……然后就是狂风把树吹倒的画面,那棵树猛地砸下来,车顶一声巨响,可车身在极快的速度中,已经冲了过去。他被猛烈冲撞,震得五脏六腑都是痛的,原来,她的脸全是一场幻梦,是他触不可及的幻想。
心猛地被揪紧,文洛伊只觉得害怕,害怕她会出事!
有那么一瞬,他想一切都结束吧!他想,为什么那棵树不直接把他砸死呢?他满盘的计划,正在一点点地收网,明明她已是他网中的猎物,只有他才能结束一切,偏偏命运又将她从他身边带走了。
风那么大,而她在哪里呢?
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下起了倾盆大雨,大雨模糊了整个世界,他已分辨不清方向。
或许,他该收手了。她的结局不是从一开始就注定了吗?前方忽然传来一声巨响,是什么倒塌了……他的心猛地收缩,忽然脑子就清醒过来,送她的车,他装有卫星定位器!
前路迷茫,雨水倾盆。
他终于看到了那辆火红的车侧倒在路旁。他的脑子空了,只本能地奔了过去。保时捷打出的车灯,照得前方道路白茫茫一片,什么也瞧不清楚。他奔入那白茫之中,被耀眼的强光刺痛了眼睛。他在暴雨里摸索着,暴雨内涝,水已经淹没他的膝盖。他的手已经碰到了车门,他用尽全力去扳动车把,可车门依旧深锁。他看见了她,她的半边脸被鲜血染红,人已昏迷过去。
他举起石块敲打车窗,车笛猛地响起,惊心动魄。车玻璃碎了,他终于打开车门。而她的眼皮动了动,他就拼命地扯她喊她,一遍又一遍。
暴雨如注,四周一片漆黑,看不清水,看不清路,两人如被困在了末日之中。可他的一颗心反倒安静了,借着车灯发出的那一点强光,他看了看她的脸,手抽动她的安全带,一点点地用力,不管水深几许,不管天会不会塌。
一丝呻吟传来,她终于有了反应。文洛伊却如同抓住了这世上最珍贵的东西,用尽了全身的力气去扳那卡死的安全带,声音却温柔:“乖,别乱动。我在这儿。”
“我冷。”汪晨露的思绪散了,乱了。
文洛伊扯断了衬衣下摆,替她将脑袋包扎好。他拼尽全力一扯,缠住她的安全带断裂开来。
水却如奔腾的猛兽,朝他们冲了过来,倒灌进车子里,使两人动弹不得。
“快跑,你快跑!”他用力推她出去。
“不,我不走。要走一起走!”她回手去扯他,他却动也不能动。
他的脚被卡住了。
“你快走!”文洛伊吼道。
可她只是攀住他的袖子,只晓得摇头。泪水模糊了她的眼睛,滑下她的脸庞,他双手捧着她的脸,苦笑了笑:“你怎么这么傻?再不走,你就走不了了。我那么努力地救你,你却不走。”
“因为我爱你,我爱你!”汪晨露哭得溃不成军。或许下一秒,两人都会淹死在这里。她死死地抓住他的手,用力拖他,可他的身体还是动也不动。
“我爱你,你别离开我!”那一瞬,她知道自己再也没有办法骗自己了。她早已爱上了他,即使骗过所有的人,可她骗不过自己的一颗心,她爱他!
他眼中那暗淡的光一点点地燃起,难以置信地看着她,然后他吻住了她,疯狂地吻她的眼睛、她的鼻子,还有她的唇。
“天知道,我有多爱你!”他的话,被吻所取代。这一刻,他只觉自己得到了全世界。
然后,是头顶传来的一声巨响,那点强光猛地一黑,他本能地一推,用尽全力将她推了出去。
她发出了撕心裂肺的叫喊,可他背上一痛,什么也不知道了。
醒过来的时候,汪晨露才发现,自己是在医院里。
“洛伊!”一声呼唤,她终于挣扎着从噩梦里醒了过来。身体的疼痛传来,她的手上插着针管,头上裹着白纱。她努力地睁开了眼,第一眼看到的却是阿柏那充满痛苦、焦切、不安的脸。
他的手握着她的,握得那样紧,生怕她就那样没了。
“洛伊……”她的话被阿柏打断了:“他没事。”阿柏看着她,眼神那样炙热,可一闪而过的泪光,身体的颤抖,让她明白,她的阿柏有多痛。
自己不该这么自私的,不是吗?她已经明白了自己的心意,她与阿柏已经错过了……她想说什么,却被他止住了。
“别说了,好吗?”他看着她恳求着,他的手很冷,说完了那番话,握住她的那双手就那样无望地垂了下去,“你刚醒来,身体还很弱,多睡会儿吧。我在这里陪着你。”他退开一步,无力地坐到了沙发上,双手捂着脸。
她看到了他的泪水。她的阿柏通宵未眠,那么多个日夜守着她,她却是那样一个没有心的人。
她痛苦地闭上眼睛,也不知道自己该怎么办……
汪晨露的伤势并没有那么严重,可文洛伊就没有那么幸运了。为了救她,他被倒下的灯箱砸到了背部,若不是得了伍妈提醒,赶过来的司机老黄发现得早,只怕他要窒息在水里了。
虽然文洛伊已脱离危险,可依旧躺在ICU里,暂时还未清醒。汪晨露每每趁着无人时,便隔了玻璃看他,一看便是许久。
伍妈过来照顾汪晨露,总是叹气,这孩子是越发瘦了。她会陪着汪晨露说话,说起文洛伊对她的好。
而汪晨露哽咽道:“伍妈,别说了。我知道他对我好。”
她现在什么也不想了,只盼着他能快些醒来。
阿柏来看过她好几回,可她只能装作睡着了。
那一夜,她在梦里也不能安生。她又梦到了那个漆黑如夜的清晨,“啊”一声尖叫,她终于醒了过来。她看见虚掩着的窗被吹开了,雨点噼里啪啦地敲打着窗户,似流下一行又一行的泪水。原来,台风还没有过去。
头很痛,可全身只觉冰凉,忽然又似着了火,很烫,灼人般的疼痛与窒息袭来。
“又起风了。”是阿柏在说话。她循声望去,他从梳洗室里拿了一盆热水过来,原来自己的头上还覆盖着热毛巾。
“睡下吧。你的病情反复,医生说你受了凉,发起了高烧。”阿柏轻轻地走过来,扶她躺下,替她更换了毛巾,然后一只手握着她的手,慢慢地说着,“你总是站在他的窗旁看他,却不在意自己的身体。”
她默默听着,连泪水滑落也不知道,滴落在他的手背上,又炙热,又冰冷。他笑了笑,替她拭去眼泪:“你怎么哭了?想起以前,你最怕生病了,每次生病,弄得我与阿塔总是手忙脚乱的。偏偏阿塔又热衷于中医,煎了很苦的药让你吃。你不肯,还乱发脾气,那个劲头跟小蛮牛似的,药碗都不知摔碎了几个,哪有半分生病的样子呢?我还记得,那时你的脸蛋圆圆的,又那么红,你不高兴了,就将小嘴噘得老高,气鼓鼓的,像只圆头圆脑的松鼠,嘴里塞满了甜蜜的果仁;那时我总忍不住,亲亲你的唇,你就咯咯地笑;后来,是我做了蜂蜜玫瑰糕,你才肯就着送药,从那时起,你总爱吃很甜很甜的甜食。现在,你还想尝一下吗?”阿柏说着,从保温桶里取出了一小碗甜糕,看着她,见她一动不动,他的话语渐渐低了下去,“还是,你已经不喜欢吃了。”
那一碗甜糕摆在那里,像果冻般莹润可人。她却不敢再尝一尝了,那是她的毒药。她知道,她只要吃下就再也没有办法,只能沉溺,再也没有办法放开阿柏了。可她能做的,只有放手。
阿柏将脸深深地埋入了掌心中……
“你明明知道的,这一生,我都不可能放开你。以后,我将要按照自己的心意来行事了。哪怕你怪我,我也不会再让你离开我。”那是汪晨露能记起的那一个晚上,阿柏说过的最后一句话。
他离开了医院,再也没去看过她。
后来,她依旧每天躲在文洛伊的病房后,透过那一层玻璃窗看他,那样不可触摸。她总觉得,上天和自己开了一个玩笑。曾经的生活明明那样甜美,那个时候,就连在梦里她也想成为阿柏的新娘。可最后,她爱上的,不能承认的,不敢承认的,却是眼前这个苍白孤单的男人。
她想摸一摸他的眉眼,却不能。
她就那样孤单地站着,远远走来一个年轻的护士,看见她也见怪不怪了,摇了摇头又走过去了。
走道两旁摆着常绿的乔木盆景,那层层叠叠的绿叶在微风中摇曳,碧绿碧绿的叶子叫人挪不开视线。汪晨露的眼神却是茫然的,只晓得隔着玻璃看里面熟睡的人。正是倒春寒的日子,她也不觉得冷。头顶上的水晶灯璀璨光华,映得一室皎洁如雪,那光投下,摇曳的碧叶影子一丛一丛,映到了雪白的墙壁上,如一束一束烟火迷离,那烟火璀璨却没有温度,纷纷扬扬地洒下灰色的余烬,那是她孤单的影。
她看着文洛伊,她的身影那样美,纯白的病号服在她身上,反而映衬出了她的冰雪之质。她站了多久,文洛泽便站了多久。
直到天色渐暗,直到寒冷袭来,她才回神,转了转目光,便发现了站在转角处的人。他来到她身边:“天气还冷,别站这里了。”他伸了手来揽她的肩,她便随了文洛泽回到自己的病房去。
她的双肩那样单薄,没有半分温度,文洛泽仔细揽着,生怕她再受伤。
听伍妈说,文洛泽除了给弟弟请了最好的护工,大部分时间里,只要工作不忙,都会亲自照顾弟弟,替他擦拭身体。他还会每天替弟弟捧来一束鲜花,如春色入怀一般。无论多忙,他都会来看弟弟。有时是在深更半夜,那时,他并不敢进入打搅弟弟,只是坐在病房外的椅子上,一坐便是天亮。
其实不用伍妈说,汪晨露也是知道的。当她无法入睡时,也会悄悄地到文洛伊的病房来。她碰见过阿泽,但她躲了起来,她看见过他红肿的眼睛、憔悴的容颜,累极了,便在椅子上睡着了。
任由阿泽摆布,她乖乖地躺回了床上。房间里的暖气很足,人倒是容易犯困了。
“我见过你,见过陈华,见过纪六他们来看洛伊,那么多的人,明明是热热闹闹的,我却觉得洛伊孤单。R夫人从来没有出现过……”汪晨露喃喃。
文洛泽怔了怔,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很聪明,知道洛伊真正在乎的是什么。他想要的,不过是一个完整的家。”顿了顿,他终于说了下去,“你为什么不回到汪柏身边?”
“什么?”汪晨露一时没有反应过来。
“你明明知道洛伊爱你。如果你选择离开,洛伊会放手,你为什么不给他自由?汪晨露,你不觉得,自己很自私吗?”这是文洛泽第一次连名带姓地叫她。
汪晨露痛苦地摇了摇头:“不,我也爱他。我也爱他,这还不够吗?”
一声叹息,几不可闻,文洛泽看着她,一字一句道:“可是你们注定了无法在一起。”
“为什么?”汪晨露猛地坐了起来,双手死死地抠紧床单。
而文洛泽只是一笑,再看她时,眼神是温柔的:“洛伊知道为什么,汪柏也知道,你怎么不去问问呢?”末了,他只说了句,“我也是为了你好。”
“那你与阿柏之间又有什么秘密?你那么爱护自己的弟弟,又忍心去伤害他吗?”汪晨露觉得自己是越来越不懂得阿泽了。
文洛泽的情绪没有起伏,而目光也只是随意落在一个点上。他淡淡地说:“那汪柏呢?他那样爱你,你又忍心去伤害他吗?”他将她的话,原封不动地还给了她,并给出了答案,他与汪柏交情匪浅。
她努力地想跟上他的视线,可他的视线不知在哪里,只对着窗户,户外是一片孤单的街道,三两盏路灯与一两个路人。
她忽然觉得害怕,怯怯地伸出双手,攀住他的衣袖,执拗地看着他,说:“答应我,不要伤害洛伊,也不要难为阿柏。”
“原来在你眼中,我就是这样的人。”文洛泽依旧没有回头,只看着窗外。
她不知该说些什么。
他依旧看着窗外,道:“文氏虽然是以化妆品起家,也是目前国内最大的化妆品集团,可我的父亲真正想做的,并非这些。”
文洛泽提起了过往,而她只能依靠着他静静地听着。
他说:“曾爷爷那代起,我们家是前清宫廷御医,主管的是嫔妃美容的那一专业,所以流传下来许多宫廷秘方。爷爷那一代,也依旧是守着祖业。刚解放时,爷爷因时局动荡,一度放下了那个美妆王国,等到了八十年代后,文氏才开始恢复起来。当时,奶奶是资本家的大小姐,家里的情况不稳定,父亲想投身航空科技也是不能了。因此在五十年代初,举家来到香港,在那里做起了实业,美妆只是文氏集团下一个比较大型的公司而已。后来,父亲尊重了爷爷的意愿,要将祖业发扬光大,再因香港、东南亚那块市场与当时的大陆不同,美妆是有作为的行业,父亲也确实将祖业发扬光大了,更在九十年代中,将高端美容沙龙连锁引入了内地,一步一步建立起自己的王国。可我的父亲真正想做的,根本就不是这一行业。”
似是笑了一笑,他继续说:“想来人生就是这样微妙,爸爸读的可是麻省理工著名的航空科技工程专业,却做起了生化科技,研究化妆品去了。若不是遇到了R夫人,兴许他真的就转行攻坚航天科技去了。可命运便是如此,开了一个大玩笑。他遇见了R夫人,爱上了她,用尽手段得到了她,她却不爱他,直到他死,她也没有出现,只是去花田里守着她的那些玫瑰花。R夫人很美,对不对?”他又笑了笑,“其实,R夫人的母亲是维吾尔族人,而父亲是在土耳其做生意的华人,她出身世家,所以,她不止长得美,且举止优雅,才识过人。我记得初见她时,就被她那双美丽的大眼睛迷住了。那双眼睛不止美,还会说话,只要瞧上一眼,就再也挪不开视线。我忽然就很嫉妒,明明我的妈妈也很美,我的妈妈是从上海过去的香港老式贵族名媛,样貌气质哪样不是顶尖的,可遇见了R夫人,才明白,什么才是真正的美人。所以,爸爸才会那样迷恋她吧,甚至不惜……”他顿了顿,没有说下去。
他想了许久,又说起了其他:“我还记得,小时候,我从不说话,R夫人对我很有耐心,这么多年过去了,R夫人对于我来说,就是真正的妈妈。她的手里有两份爸爸立下的遗嘱,在什么样的情况下,可以以哪一份为准。其实,爸爸想做的是航天事业,这也是我想做的。我只想替爸爸完成遗愿而已。我读的是哈佛的商学院,可也攻读了航空工程,我希望从这一代开始,文氏的未来发展能够有所改变,而这需要启动文氏的秘密家族基金。”
说到这里,文洛泽终于停了下来,一直没有再说起这个话题。而汪晨露也终于明白,他那么爱自己的弟弟,却要与他作对的原因。他需要那笔基金。
似是能猜到她所想,他补充道:“不仅仅是因为那笔基金,更重要的是,我不愿自己的弟弟走父亲的老路。”
“可我爱他。”汪晨露能说的,只有这一句话。
文洛泽笑出了声:“你连自己究竟爱的是谁也不清楚。你敢说,对洛伊,你没有怜悯、同情的成分?还是你被他禁锢久了,有了斯德哥尔摩情结?或者是,因为他救了你,你心里内疚,想要赎罪?这里面,可能有爱,可这爱有几分,你自己清楚,你的那点爱,根本不堪一击。等你回过头来,你就会怨恨,恨他禁锢了你的一生,就如当初的R夫人一样!”
“不!求你不要再说了!”汪晨露从来没有想到,那个如大哥哥一般温暖的阿泽会变得如此尖酸刻薄,会将她一点点地剖开来分析,还要一遍遍地分析给她看,让她连欺骗自己也不能。
她就那样攥着他的衫袖,泪水滑落,滴到他的手背上。她就那样睁着一双眼睛看着他,那双眼睛里满是哀伤,苍白的一张脸,那么小,唇紧紧抿着,只怕一动,就会号啕大哭。她那样一动不动,仿佛是在求他,又仿佛只是个执拗的小孩子,一心只想得到自己想要的,可她想要的是什么呢?一颗糖,一捧鲜花?连她自己也不知道。
文洛泽忽然抱住了她,想吻一吻她,因为太多的情绪需要宣泄,可她突然明白过来,瞪大了眼睛,如一只受惊过度的鹿,想要挣扎,却挣脱不了他铺开的那一张猎网。
汪家与文家,两家的恩怨再也无法厘清,他们之间互相怨恨,又互相爱恋,那样浓烈的情感像一种毒,让人无法全身而退。
眼看着他的吻落下来,她头一歪,用尽全力挣扎,伸出双手挡在了俩人之间。明明她的气息那样香甜,她的一切都是他渴望的,明明是他在弟弟之前遇到的她……
他们僵持着,后来她哭了,无声的冰凉的泪水滴落在他的手臂,那么滚烫,戳痛他的心。
文洛泽终于松开了她,隔了一点距离,恍惚地看着她苍白的脸。多少次,在梦里,他一遍一遍地吻她,可每每醒来,才知道那不过是一场梦。
就如现在,他只是向她伸出手,她便退开来。他的声音透着极浓的疲倦:“对不起,我也不想这样。”反而是他离开了她的病床,退后了两步。
她低垂着头,没有说话。
“明明是我在他之前遇上的你。”他喃喃。可他明明知道,纵使没有文洛伊,他们之间还隔着汪柏。而汪晨露从来没有爱上过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