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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站在政权的终点与起点,在大风起处俯瞰洪流。境随心转,因缘生灭,日升月降,江山翻覆,全凭她一念。
林玄英率军一路杀向都城,头一日还遇到了些阻挠,被他们以摧枯拉朽之势碾压了过去。
从第二日开始,所遇反抗消极到可以忽略不计,有些州府甚至未战而降,大开城门任由他们过路,只求早些把这些凶神送走。
很快他们就得知了原因。都城大乱,皇帝“忽染重疾”,如今是端王摄政。而端王宣称妖后庾晚音弑君未遂,正在四处张榜抓捕她。
与此同时,新的密信飞到了林玄英手中。
他匆匆扫完,顺手撕了。“端王又来催了,还让我们沿路盯着点,帮他抓人。”
手下皱起眉。“奇了怪了,端王若是已经大胜,何必如此着急?”
莫非,他还遇到了什么未知的难题?
林玄英催马前行,眯了眯眼。“你们是盼着他赢,还是输?”
那年轻的手下一愣,忙道:“属下只效忠于副将军一人,副将军要杀谁,我等便杀谁。”
林玄英摇着头笑了一声,又问:“都练好了?”
手下咽了口唾沫。“练好了。”
林玄英一夹马腹。“那就赶路吧。”
天边泛起鱼肚白时,村里已经没了追兵的动静。
十二爬出去查探了一番,回来汇报道:“人都走了,但还有几个村民不死心,在四处徘徊,大约想抓我们去换悬赏吧。”
庾晚音清了清嗓子:“喂,这位……姑娘。”
借着微弱的天光,她能看到那哑女小偷睁眼朝自己望了过来。
庾晚音道:“沛阳离此地不远,你去过吗?”
她见此人居无定所,应当是到处流浪行窃为生,心下打起了主意。
哑女半天没动静,直到四七又举起匕首,才戒备地点了点头。
庾晚音尽量让声音显得和善。“我们要赶去那里,需得走小路避人耳目。你若能带路,自有丰厚报酬,让你从此不必再偷。怎么样?”
哑女还是没反应。
四七道:“还是你想死在这里?”
庾晚音连忙唱红脸。“放下匕首,好好说话。”
两人一个威逼一个利诱,说了半天话,忽听“咕噜”一声,有人的肚子响了。
哑女:“……”
她缓缓伸出手,做了个讨饭的动作。
庾晚音慈祥一笑。“咱们还有干粮吗?拿给她吃。”
片刻后,哑女带着他们无声无息地溜出了村庄,朝南行去。
哑女选的路线已经尽量避开了人烟,但仍有一座小镇挡在半路。庾晚音担心遇见昨夜的追兵,临时给自己和两个暗卫都变了装。她这回扮作了一个老妇。
结果镇里的阵仗比她想象中更惊人。
街道上贴满了一张张通缉令,她的画像迎风飞舞,上头还写着“狐妖转世”“祸国殃民”等大字。还有几队兵马轮番巡视,为首的高呼着:“见到形迹可疑的男子或女子,都来上报,重重有赏!”
哑女领着他们七弯八拐避过巡查,远远地听了几遍这高呼声,忽然回头,若有所思地瞥了庾晚音一眼。
跟在后头的十二低声道:“娘娘小心此女。”
“嗯,她可能会出卖我们换赏金。”
庾晚音连续走了三天路,双脚已经磨出了水泡。身体一阵阵发冷,她自知到了强弩之末,咬牙没有声张,但步履仍是不可避免地越来越慢。
她眼望着前方。“盯紧一点,必要时杀了她。”
结果,或许是感觉到了身后的杀气,自认无法逃脱,那哑女变得异常老实,闷头乖乖带路。
即将离开镇子时,她突然从几人的眼皮子底下消失了。暗卫大惊,正要追寻,哑女竟然去而复返,却是坐在一架驴车上。
庾晚音问:“……你偷的?给我用的?”
哑女翻了个白眼,打手势催促他们赶紧上车,赶紧跑路。
有暗卫盯着哑女,庾晚音终于在车厢里躺了下来,得以缓过一口气。
身体疲乏到了极点,神经却紧绷着,大脑仍在拼命运转。
端王这抓人的夸张架势,仔细一想倒有些可疑。
按理说,自己一介女流,又无兵马,又没有真的身怀龙种,短期内根本翻不了天。端王刚刚上位,理应把全副精力用于稳定都城的形势,为何反倒将这么多人马往外派,来搜捕一个微不足道的她?
除非……
那一丝行将消失的微末希望,又重新升起。
如果他在搜捕的不仅仅是自己呢?
镇中追兵喊的是“形迹可疑的男子或女子”,为何非要强调男子?是怕自己乔装打扮,还是——他们原本的目标就有男有女?
夏侯澹逃出来了吗?
这与其说是她的推测,不如说是她的祈祷。
如果还能再次站到他面前……自己第一句话会说什么呢?
想着这个问题,苦涩的平静如夜雪般缓缓飘落,将她覆盖。在这亡命路上,她奇迹般地沉睡了片刻。
到了驴车无法通过的野地,一行人再度下车步行。
庾晚音真心实意地对哑女道了谢,又让暗卫处理了她手腕的伤。为表诚意,还提前掏了把碎银递给哑女,当作预付款。
哑女捧着钱,露出了相识以来的第一个笑。
她投桃报李,入夜又摸去沿路的农户家,偷了辆牛车。
庾晚音:“……”
如此几番更换交通工具,终于在翌日傍晚有惊无险地赶到了沛阳城外。
不出所料,城门口也有守军拿着通缉令,细细盘查进城的百姓。而且这一批守军气势森然,一个个站得笔直,冷面带煞,宛如阎罗再世。
十二眼皮一跳。“那些人穿的是边军的甲衣。”
这沛阳城岂止是沦陷,俨然已经被边军全面接管了!
可是这边军占着沛阳城,为何还要开放城门,供百姓出入?难道指望用这种方式抓到通缉令上的皇后?
他正想着,就见庾晚音排入了进城的队伍。
十二:“……”
他低声提醒道:“娘娘,这要是进了城,被人瓮中捉鳖,咱们就真的无路可逃了。”
庾晚音道:“放心吧。”
她从袖中取出一样物件。这便是夏侯澹信封中的那个小东西,被她藏了一路,此时才往头上插去。
十二问:“这是……?”
“信物。”
庾晚音举步向前走去,嘱咐了一句:“等下别动手。”
城门口的兵士将庾晚音从头打量到尾,挥挥手放行了。
庾晚音佝偻着身形,由十二搀着,刚走出几步,就听身后那兵士又道:“站住。”
十二和四七下意识便要出手,庾晚音却沉声道:“都别动。”
她缓缓转身,与那人对视。对方面带探究,庾晚音则岿然不动。
对方顿了顿,道:“请随我来。”
余人被留在原地,那兵士单独带走庾晚音,一路将她带到了知县府邸。
原本的知县不知躲去了何处,这富丽堂皇的府邸已经被鸠占鹊巢,由边军层层护卫起来。
书房内灯火通明。
林玄英歪坐在太师椅上读着军报,忽听门外一声通报:“副将军,人找到了。”
他抬眼扫了庾晚音一眼,漫不经心道:“人带进来,你们退下。”
房门合上。
林玄英丢开军报,起身走到庾晚音面前,定定地望着她做过伪装的脸。
庾晚音笑了笑,抬手取下了头上摇晃的东西,递给他看。
——一枚银簪,雕成飞鸟振翅的样子,末端垂落下来的却不是穗子,而是两根长长的云雀羽毛。
林玄英的眼眶瞬间红了。
庾晚音道:“……阿白,别来无恙?”
眼前这个人与她记忆中的“阿白”有微妙的不同,虽然脸还是那张脸,却像是忽然卸去了少年的伪装,露出了青年的样貌。
他的眼瞳依旧如故,越是在暗处越是亮得惊人,像淬过火的琉璃。只是配上这一身装扮,那双清冽的眼睛就无端带上了几分凌厉。
庾晚音一时拿不准该用什么语气与对方说话。
夏侯澹在信中告诉她沛阳有援军,但或许是担心信件被截获,并未直言阿白的身份。她拿到发簪时就猜测阿白应该是混在军中,但没想到这家伙摇身一变,竟成了带队的老大。
说好的江湖少侠呢?初见时那一身肆意妄为、无法无天的气质,难道还能伪装出来不成?
夏侯澹完全清楚他的底细吗?自己能完全信任他吗?就算他是友非敌,这满满一城将士呢?
她刚想到此处,林玄英就一把握住了她的肩。“活着就好,活着就好……”
庾晚音穿越以来还从未如此狼狈过,身上都沤出味儿了。林玄英却像是浑然不觉,那熟稔的语气又与阿白一般无二了。
庾晚音愣愣地瞧着他,一瞬间回想起了冷宫后院里的流萤和西瓜。无数疑问同时涌向喉头,一时竟哽住了。
林玄英却根本不给她机会,按了按她的脉,眉头紧锁。“你病了?”
“不碍事。”
“不行,这样要落下病根的。”林玄英不由分说转身唤人。
军中没有侍女,来了几个兵士,被林玄英打发去烧水煮药。片刻后他们将庾晚音带到一间备了浴桶的客房,略行一礼便低头离开了,全程未曾朝她打量一眼。
这分明是一支纪律森严的队伍。
话又说回来,不管来者是谁,此时若想要她的命,根本无须费这么大周章。
庾晚音顾不得其他,转身锁上房门,默默泡了个药浴,洗去了一身的泥垢与血污。
浴桶边放着一套干净的男装。她换上衣服,正要四下勘察一番环境,就响起了敲门声。
林玄英只身站在门外,手中端着一碗药。“快去被窝里坐好。”
他自己坐到床沿,舀起一勺药汁吹了吹。“自己喝还是我喂你?”
庾晚音想了想,接过去仰头一口闷了。“多谢林将军。”
林玄英一顿,苦笑了一下。“我想着不搞清楚情况,你一定不肯睡。来吧,你问,我答。”
庾晚音:“……”
既然他开门见山,庾晚音也就单刀直入了。“你是林将军,还是阿白?”
方才泡澡的时候,她心中忽然想到一个新的可能性:真正的林玄英已经被处理了,眼下是阿白在假扮他。这就可以解释他突兀转换的身份。
却听对方道:“我是林玄英。”
见庾晚音满脸不解,他咧嘴笑出一口白牙。“玄英即墨黑,阿白是师父给我取的诨名。你看我的肤色,你觉得我爹娘跟我师父谁更缺德?”
庾晚音更迷惑了。“这么说来,你确实是江湖出身?但你刚刚出师,怎么就当上了副将军?”
林玄英咳了一声,眼神飘忽了一下。“这个嘛……”
就在这两秒间,庾晚音自己想明白了。“哦,因为你并不是刚刚出师。”
这一刻,庾晚音回忆起了很多事。
阿白第一次出现在她面前,正是尤将军回朝述职时。
阿白对燕国与羌国了如指掌。
阿白当时就对她说过:“我知道好多东西呢,我还杀过……”却被夏侯澹打断了。
阿白曾经提议将汪昭塞进右军,由自己护送他出使燕国。但夏侯澹拒绝了,只让他留在岗位上。尽管如此,最后汪昭仍是取道西南离开的。
阿白陪他们演完一场戏,又在尤将军离开都城的同时匆匆消失,只说陛下布置了别的任务——当时她还疑惑过夏侯澹为何如此信任他。
她有种恍然大悟之感。“我们的初见,其实不是你与陛下的初见吧?你们认识多久了?”
林玄英挠挠头。“这就涉及一些不能说的隐情了。”
“如果你指的是陛下的过往的话,他留了一封信,都告诉我了。”
林玄英诧异地睁大眼。“他居然告诉你了?他一直千方百计瞒着你,就怕吓跑了你。”
提到夏侯澹,两个人神情都有些沉重。
林玄英眯着眼睛回想了一下。“五年前——现在是六年前了吧,家师无名客起了一个天卦,算出有异世之子到来,将改变国运。他本想亲自出山辅佐,但那一卦窥破天机,使他元气大伤,不得不闭关休养。于是他派我出师,找到了陛下。
“陛下当时说,他在宫中已经培养了一批忠于自己的暗卫,我护在他左右的意义不大。但他急需掌握兵力,否则手中没有底牌,无论如何周旋都弄不倒朝中的敌人。”
林玄英就此混入了右军。
之所以在三军中选择右军,一是因为右军与端王关系最远,二是因为领头的尤将军最为草包,根本无力管控军队。如此一来,他们的小动作也不容易引起端王的警觉。
想要真正掌控数万兵马,仅靠一枚兵符是做不到的,武力值与威望缺一不可。
这事急不来,只能花费数年徐徐图之。
好在林玄英原本就身手高强,经过一场又一场大大小小的战役,逐渐崭露头角,凭实力收服了人心。他与夏侯澹一明一暗,用尽手段,在各方势力的眼皮子底下架空了尤将军,成了右军实际上的领导者。
“到去年,我们准备得差不多了,打算将整个右军肃清一遍,然后就开战。虽然依旧没有必胜的把握,但出其不意,攻其不备,就算死了,至少也能一波带走太后和端王——这是陛下的原话。但就在那时,”林玄英笑了笑,“你出现了。”
林玄英第一次听说庾晚音,还是出师之前。无名客算出夏侯澹的同时,也算出还会有另一个异世之人即将到来,只是不知在何时何地。这两人之间有许多因果缠绕,至于是良缘还是孽缘,却似雾里看花,无从勘破。
后来他问过夏侯澹此事。夏侯澹仿佛突然想起似的,轻描淡写道:“说起来是有这么个人。”
林玄英道:“……这么大的事,你怎么一副差点忘了的样子?”
那少年君主低着头,似乎是嘀咕了一句:“怕是不会来了吧。”
之后的几年间,他们再也没有提起这一茬。
就在林玄英自己都快要忘记时,夏侯澹的密信里忽然多了一个名字。
虽然同为异世之魂,这个神秘的庾妃却与夏侯澹截然不同。
他们原本的计划一言以蔽之,就是玉石俱焚。而她却一上来就要布很大的局、绕很多的弯子,只为精打细算,牺牲最少的人。贩夫走卒、布衣黔首的每一条性命,对她来说都金贵得很。
林玄英很是抵触。
这种不食人间烟火的善男信女,他可见多了。沙场上一将功成万骨枯,若都像这般婆婆妈妈,早就死八百回了。而且局势瞬息万变,如此拖下去,恐怕连最后的胜算都会成为泡影。
但夏侯澹对她的天真梦想照单全收,废掉了己方已有的计划,命林玄英退而蛰伏。
有那么几天,林玄英在认真考虑撂挑子。
后来林玄英回了一趟都城,终于见到了庾晚音本尊。
他理解了她,却也看轻了她。
她当时乔装成布衣,卸去了妖妃妆容,站在常年黑雾缭绕的夏侯澹旁边,那么轻盈,那么美。像一只小小的云雀,身陷在狂风暴雨里。
她明显不属于那座深宫,而应该泛舟天地之间,当一个了无牵挂的江湖儿女。
林玄英去劝说夏侯澹放她自由时,想过对方或许会暴怒,会拒绝。结果夏侯澹的回答超出了他的认知。
“她有她的抱负。”
再后来的发展更是颠覆了他的想象。
庾晚音那个发梦似的计划一步步地成功了。
都城里神仙打架,几轮翻覆;都城之外四海波静,天下太平。在边陲之地的传说中,皇帝是突然得了天道眷顾,不费吹灰之力地化解了战事与灾祸。
谁又能猜到这天道姓庾?
庾晚音听到此处,心底一个巨大的疑团终于解开了。
庾晚音道:“跟图尔和谈前夕,陛下还说会借兵给他除去燕王。我一直没明白他哪儿来的兵出借!他说是阿白,我还傻不愣登地问他,阿白单枪匹马怎么能行。”
林玄英忍不住笑了。“那确实不行。我借了一批精锐兵马给图尔,为免引起注意,数量其实不多。好在图尔争气,一回燕国就接应上了自己的人。”
他百感交集地看着她,语声中有几分不为人知的伤怀。“我错看了你,陛下却没有。你刚来时他就说过,你当然是这样的人,因为在你们的来处,每条命都是命。”
庾晚音许久没出声。
她刚刚读完那封信时也曾想过,夏侯澹在那漫长而不见天日的岁月里,多半是已经放弃了吧。所以自己穿来时,才会见到这样一个百孔千疮的世界,以及一个与暴君无限接近的他。
原来不是的。
如果他没有惨淡经营出林玄英这张强大的底牌,自己即便手握剧本,也只能处处受制、举步维艰,最初的设想都会成为镜花水月。
她几乎无法想象,一个开局就身中剧毒的初中生是如何撑下来的。恐怕他自己并不想弄清楚,活下来的这个玩意儿究竟是人是鬼。恐怕在她到来之后,每一次关于过往、关于身份、关于纸片人的对话,都是万箭穿心。
尽管如此,他几乎是刚打一个照面,就将一切押给了她。
庾晚音一开口才发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有他的消息吗?”
林玄英摇摇头。“我们约定过,如果他活着出来,就在沛阳会合。我一路赶来接管了此地,就是为了等你们,结果只等到了你。端王那厮倒是宣称皇帝忽染重疾,在宫内养病,但真假未知。都城里现在没有任何消息,我的探子还在找门路。”
他站起身,拍了拍庾晚音。“睡吧,我去安置你带来的那三个人。明日一早,给你看个好东西。”
庾晚音不解道:“……啥?”
林玄英已经关门走了。
也不知林玄英是不是故意留了个悬念,吊得庾晚音辗转反侧,却也使她的情绪不至于跌入深渊,最终迷迷糊糊睡去时,心里还对他口中的“好东西”留了一线希望。
天亮之前她又自动惊醒过来,一瞬间以为还在逃亡途中,猛地翻身坐起,对着客房华丽的挂画发呆。
门外有两个护卫在值岗,待她自己更衣梳洗后,才敲门送入了早膳。
庾晚音食不知味。“可否向林将军通报一声?”
“我来了。”林玄英一屁股坐到她对面。
庾晚音道:“你要给我看的是……?”
林玄英乐在其中地摇摇头。“不着急,把粥喝完再走。你现在可不能病倒……”
庾晚音端起粥碗,一口闷了。
林玄英:“……”
林玄英带着她走到知县府的书房,停步转身,先将她请进了门。
庾晚音一脚迈入,数道探究的目光登时从半空中投射下来。
里面已经站着四五名魁梧将士,一个个身长八尺,看着就是能一拳打穿城墙的苗子。
庾晚音:“……”
林玄英跟在她身后,反手合上门,忽然神情一肃,单膝跪地行礼道:“臣护驾来迟,请皇后娘娘恕罪!”
巨人们反应了半秒,忙跟着跪了一地,齐声复读:“请娘娘恕罪!”
庾晚音:“……”
她知道林玄英此举意在替自己确立地位,所以一脸淡然地受了这一跪,这才不疾不徐道:“诸位快快请起,千里救驾,何罪之有?”
林玄英这才起身,仍是一本正经。“启禀娘娘,属下出兵前耽搁了一些时日,乃是因为奉陛下之命,秘密赶制了一批武器。”
庾晚音心头突地一跳。
林玄英挥挥手,指挥着两个将士抬来一口沉重的木箱,示意她查看。
是枪。
满满一箱的枪。
庾晚音在心中飞快评估着杀伤力。“这一批……那什么……”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林玄英喜庆地提醒。
“九天玄火连发袖中弩,总共有多少支?”
抬箱的巨人道:“禀娘娘,共计千支,此外还有弹药数十箱。”
庾晚音傻了。
林玄英在旁道:“图纸是陛下送来的,为防被人半路截取,拆成了无数机关部件,分了十余次才全部送到。我们又找最好的工匠,几经失败才造出第一支。这袖中弩得来万分不易,但战力空前绝后,即使与其他两军数万兵马正面相抗,也必然摧枯拉朽,不俟血刃。”
后一句解说对庾晚音来说毫无必要。身为现代人,她怎会不知道热兵器在这个世界的杀伤力?更何况,敌方对此还一无所知,无论从装备上还是战术上都毫无防备——几乎等同于几万个站着任扫的靶子。
林玄英指了指桌上的沙盘,慷慨激昂道:“大军今日开拔,可在都城外五百里的高地截下左、中两军。娘娘,臣奉陛下之命哑忍数载,枕戈饮胆,只待今日必胜之机。端王谋逆作乱,两军为虎作伥,只消娘娘一声令下,我等当为天下诛之!”
“当为天下诛之!”巨人复读。
庾晚音吸了口气,平复了一下剧烈的心跳。
前一天她还在狼狈奔命,即使遇到林玄英,也只当是暂缓一口气,还要进行一番艰苦卓绝的斗争。谁又能想到一夜过去,他们距离胜利就只有一步之遥了?
然而……
“林将军,借一步说话。”
她将林玄英拉到书房一角的书柜后面。“陛下如今还下落不明,如果贸然开战,他却真的落在端王手里,我们又当如何?”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似乎早料到她有此一问,从袖中抽出一卷文书递给她。“这是我出发之前,他寄来的最后一道密旨。”
庾晚音飞快地扫了一遍,随即像被刺痛双目般闭了闭眼。
这与其说是密旨,不如说是一封遗诏。
写得非常简短,一共只有两段。第一段命太子克承大统,封庾晚音为太后,又点了几个信任的臣子佐理政务。
第二段更是只有一句话:“逆贼夏侯泊,直诛勿虑,当以天下为先,勿论朕之生死。”
翻译过来就是:杀他就行,不用管我死活。
林玄英道:“他自知命不久矣,不想在最后成为你的累赘,也不想在敌营受辱。但他也知道我们不可能真的弃他于不顾,所以一早说了,如果不幸被端王抓住,他会找机会同归于尽;如果连同归于尽都做不到,他会……自我了断。”
庾晚音难以置信地瞪着他,一时间血液上涌,像一只应激奓毛的动物。“所以,你就顺理成章地放弃他了?”
“当然不是!我还在派人四处找他!”
“那先找到他再动兵啊!”
林玄英沉默了一下。“你也知道时间来不及的。叛军都在夜以继日朝都城赶,看端王这架势是打算直接登基。他还在四处搜捕你,很快就会查到你在我这里。一旦提前暴露,我们就无法攻其不备了。”
“……”
林玄英道:“陛下留下这道密旨,就是逼我们顾全大局,抓紧行动。”他语气冷静,“其实,为了在都城之外截停叛军,我们的先锋军刚才已经开拔出城了。”
庾晚音胸膛起伏,仍旧紧盯着林玄英。
她从未真正了解过他。昨日之前,她连他的真名都不知道。此人如今手握重兵,还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甚至还有一道圣旨作保。只要他想,世上一切权力唾手可得。
——只要他想。
林玄英从眼神里猜出她心中转的念头,面色沉了下去。“不管你信不信,我对这一切根本不感兴趣。我之所以在此,是因为师父命我辅佐陛下,而陛下命我听令于你。”
他一字一句道:“你还不明白吗?是他要为你扫除一切障碍,要保你荣登高位,百岁无忧。他自己没做到的事,他相信你都能做到。至于一切平定之后,是踹开太子文治武功,还是拂衣而去游戏人间,都随你高兴。”
庾晚音问:“最后一句是他说的还是你加的?”
林玄英:“……”
林玄英道:“是我加的。”
知县府里一片死寂。
无人出声时,隐隐的震动从脚下传来。城中的大部队出动了。
庾晚音与林玄英对峙的当口,一旁的将士等不住了,走来低声问:“将军,是否先将这些袖中弩分发给大军,下令备战?”
林玄英站在书柜阴影中,没有答话,挑眉看着庾晚音。
于是书房内所有人都看向庾晚音。
无形的潮水席卷而来,将她推向高处。她张了张口,数万人的生死挂在她唇齿之间。这一次不是演习,也没有失败的机会。
她站在政权的终点与起点,在大风起处俯瞰洪流。境随心转,因缘生灭,日升月降,江山翻覆,全凭她一念。
而她的身前已无一人挡着。
此即至高,无上。
她无法自控地一阵战栗,忽然感到前所未有的敬畏,也感到前所未有的孤独。
庾晚音在这一刻忽然领会了“孤家寡人”的意思。或许每一个走到最高处的人,都曾路过这个拐点。或背离,或舍弃,撒开一双紧握的手,投身于一片浩瀚的虚无。
可为什么是自己?为什么偏偏是她这么一个又懒又弱、平生乐趣只是挤在地铁上看点小说的社畜,掉进了这个世界,站到了这个位置?
面前这道题,本该由圣贤垂问,由千古豪雄作答。现在老天爷却硬是把答题板塞到了她手中。
既然非要问她……
庾晚音突兀地笑了笑。
那她的答案是:她全都要。
“林将军,”庾晚音道,“陛下命你听令于本宫,对吗?”
林玄英和巨人们都是一顿。
庾晚音既然当众逼他表示效忠,就意味着她即将给出的命令,他们多半不爱听。
林玄英低头与她对视着。与初遇时那个养尊处优的宠妃相比,此刻的她苍白消瘦,眼下有淡淡的绀青色晕影。
匪夷所思的是,这却反衬得她的五官更明艳了。上扬的眉峰,猩红的眼角,唇边似有若无的弧度,既妩媚,又威严。
仿佛过了许久,他跪地道:“愿为娘娘效犬马之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