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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午后,薛三被老丁头叫来了账房。
正埋头拨拉着算盘珠子的老丁头,对站在账桌对过的薛三絮叨着,“老爷吩咐我找你来,是要打发你走了。他让我帮你把今年的工钱算清,跟你结了,就让你走了。”老丁头顿了顿,稍稍地抬头看了一下薛三,“小薛呐!让你走,你就走吧!走了,我看也算是你的造化,不是件什么坏事的。在这里呆着,我看,你也是不好受的。”
薛三一直默默地站着,没有说什么。
老丁头见薛三并没有搭理他的意思,缓了一缓口气,略略地抬起头来,看了看薛三问道,“豆花走了,你知道不?”
“豆花走了?她也是被辞退了?”薛三的心里一阵紧张,“丁爷,她为什么要走?”
“嗨!这姑娘,走时连个招呼也不打,她难道连你也没有告诉一声?也不来找我结一下工钱。老丁头推开了面前那面黑而泛亮的算盘,摘下了老花镜,像是审视了一下面前的薛三后,继续说道,“她是给太太送了中饭后,突然就走了的。这鬼地方,一人一口唾沫也会把人淹死的呀。”老丁头重又挂上了眼睛,盯了一会算盘上早先拨拉好了的算盘珠子,不紧不慢地对薛三说道,“老爷对你也只能是这样了。他嘱咐我,让我把五月一个整月的工钱都结了给你,没做完剩下的几天算成满月的给你。”
“老爷的好,我的心里是有数的。可是,太太掉胎是那么地不明不白,也不能责怪我和豆花那,丁爷,你说我俩冤不冤?!”薛三表现出不满的神情。
自董芷兰出事以后,薛三就听到了各种各样的议论,他的心里也是一直在盘算,哪一天他就要离开翟家了。当然,对于翟家,他是根本用不着对它有什么留恋的,反正,到任何地方打工,不都是为了糊口;他心里唯独放不下的就是豆花。
“丁爷,豆花她?她为什么要走么?”薛三再一次向老丁头打听,“她可从来没跟我提起过要离开呀。”
老丁头“唉”了一声,“小薛呀,这个家里的事情,谁知道呢?不声不响的,她就走了,谁知道究竟为了什么?”
薛三把他的声音压低了一些说,“可是,丁爷。我听祁六和强根叔他们说,董太太掉胎,里面一定有鬼的……”
“别听别人瞎说,好不好!不跟你瞎扯这些了……”老丁头大惊失色,赶紧拉开了抽屉取出几张票子来,手指在舌头上沾了沾唾沫后,清点好后递给了薛三,“快拿了你的钱离开吧……不关你的事,还是少知道的好……”
提着简单的行囊,薛三翻过翟家山,穿过“盛贤小道”,一个人默默走到了半山脚下这条熟悉小道上。
他想着临行前老丁头的告诫,觉得有些道理。他一边走着,一边在头脑里胡思乱想:我这样一个弱小无助的生命,又怎能奢想去关注我所不能关注的东西?这个世界不仅我一个是这样,还有豆花、祁六、翟强根、老丁头……很多很多的人都跟我一样,都处在弱势地位。不是么,翟忠石让你今天走,你就不能赖到明天……
他忽然又想起了豆花。
他决定回家以后就去袁家庄找她,问问她离开翟家的原因。
袁家庄是个不大的村子,薛三很快就打听到了豆花的家。走近寇家,门锁着。薛三想,豆花难道没有直接回到家里来?她的老父亲寇大伯呢?他早就听豆花讲过,家里只有她父亲一人了。
正在迟疑的薛三,忽然看到不远的地方正朝这儿走过来一位瘦高个子的老者。
老者看上去不上六十岁,头顶一只破斗笠,一脸拉碴胡子,穿一件深褐色粗布薄短衫,前襟处打了一个显眼的蓝布补丁;打着赤脚,裤管卷到了膝盖处;他的肩头扛一把四齿钉耙,右手提了一柄铁锨,看样子他是刚从地里干完活回来。
老者放下了手里的农具,走近薛三上下打量着他,“小伙子,你是薛三吧?”
“您是豆花的爹,寇大伯?大伯,我正是薛三,您老从未见过我,怎么知道我是薛三?”薛三觉得奇怪。
“怎就不知道了?中饭时辰,花儿回来过了。”寇大伯一边打开了门,一边把薛三让进了里边。他嘴里叨叨着,“这孩子,回来也不多呆一会,多陪我说会儿话……”
“豆花她,走了吗?”薛三有些奇怪。
“早就走啦!她呀,还是叮嘱我的那几句话,什么让我不要想念她啦,要好好照顾好自己的身子啊,嘿嘿,这些话都是她每次回家后叮嘱我的。花儿还说,她走后,可能会有一个小伙子来找她。这不,她前脚走你后脚就跟来了。”寇老伯眯缝着两眼又仔细看了一遍面前的薛三,“花儿说,你是个好人,她叮嘱我,让我见了你不要怠慢你。这姑娘,这一回回来,话说个没完,我觉得吧,这孩子好像跟以往有些不一样。到底是人长大了,心里想的事情也就多了。嘿嘿,她絮絮叨叨说了那么多,我也没有全记住。”
“大伯,是不是豆花又找着新的地方了?她去哪了?”
“找甚新地方?花儿在翟家庄翟忠石家干得好好的呀!”寇老伯不解地问,“你不是也在他家做厨子的么?”
“哦,是的……”薛三觉得蹊跷,明明老丁头跟自己说,豆花已经离开了翟家的,为什么寇老伯还以为豆花是去了翟家?他又追问了一句,“大伯,豆花走的时候还跟您说了些什么。”
“没有哇,她只是跟我打了个招呼,说她要走了。”
薛三尽力掩饰着自己的慌张,故作镇定地对寇老伯说道,“翟家那边还等着我去做晚饭,我得先走了,大伯。”
薛三对寇老伯点了点头,飞也似地离开了袁家庄。
这个秋天,对于薛三来说这是一个多事而难熬的季节:豆花究竟去了哪里,至今没有一丝音讯;自己自从被翟家辞了后直到今天还没有找到一个打工挣钱的去处。
翟家庄到袁家庄的这条小道上,他往复来回已不知跑过了多少遍,寻访了多少人,始终没有访到豆花一点消息。
偶而,有人说,看到一位俊俏姑娘那天中饭后是从袁家庄的方向朝南边去了,说不准她是不是去了翟家庄;紧接着薛三又折回到翟家庄,可是翟家却没有一个人说见着了豆花。或者,又有人对他说,那天见着一位年青貌美的姑娘,奔韩家庄那边去了。于是,他宁信其有不信其无,只得又匆匆赶去了韩家庄……可是,这样来来回回似捉迷藏样的寻找,连豆花的影子始终也没见着。
豆花会不会是去了她家的哪家亲戚家?可是,据寇老伯讲,他家没有什么可走动的亲戚了,只有葛庄有一位老姑,早年就过世了。这位老姑家的表叔表哥辈也早就不走动了;就是葛庄这么点线索,薛三也没有放过。
因此,豆花的爹寇丙松有充分的理由,要寻来翟家跟翟忠石要人。
四合院里,探着一个个脑袋,偷偷地看着院子中央的寇丙松跟翟忠石打口水战——
“花儿是在你翟家走掉的,你说,不找你要人找谁?”
“直到今天翟家都没有谁说要辞退她呐,她走了,那是她自己的事……”
“我问你,花儿是不是你翟家雇的,这么长时间人不见了,你们就没有一点责任?你们着急过吗?找过了她吗?我就不相信,你们翟家就没有一个讲道理的。你让你家能讲道理的都出了那!都成缩头乌龟了吗?啊!”
“老伯您,您怎么能这样说话……”
“怎么着,我就这样说了,得罪你大老爷了么?我闺女都不在了,你是不是还要叫我给你跪着说话?”
在前边的四合院里咋咋呼呼了一阵后,寇丙松觉得跟翟忠石打这种不对等的口水仗,心口越来越憋得慌。他索性使起了犟脾气甩下翟忠石,独自向着后边的正屋径直闯了去。
正屋的门洞开着,寇丙松呼啦一下拉过一张朱漆圈椅,一屁股狠狠地坐了上去。
“老伯,我们确实没有谁赶走您闺女的呀!她连个招呼也不打一声就离开了,您说……我们都没有追究她的责任,你反倒,反倒来跟我们要人……这,这未免……”翟忠石气喘吁吁地跟着赶了过来,稍微改变了先前的强硬口气跟寇丙松说。
“你说说清楚,你要追究我闺女什么责任?我倒要问问你了,你是不是有了几个钱,就可以不把下人当人看了?我闺女明明是从你家走失的,你却这样满不在乎,你讲理不讲理?啊!就是走丢了一只鸡,也要四处寻找的,何况是一个活生生的人?!你今天把人给我交出来了,我什么话也没有;如见不到人,我就呆在这儿不走了。”
“大伯,我原先也是派人四处打听过的,说不准她去了哪里,我们还没找到。”
“凭你怎么说,反正我要见着一个活生生的闺女……”寇丙松扭过头去看也不看翟忠石一眼了。
“哎吆吆!这是谁在这里撒野么!都闹到翟家的正堂上来啦!”姚小红一开始就在石榴院的住处窥见寇丙松跟翟忠石在那打口水战了,她想,今天一定有好戏看了。
为了显示自己的一个姿态,她不能不来掺和一下。心里暗想,对付这样一个糟老头子,根本用不着去跟他说什么道理的。抓住时机去表现一下,说不定还能在翟忠石那里捞到一点意想不到的好处,比如,信任,感激或是地位更进一步的巩固和提升;就是再退一步说,给这场戏凑个热闹,让它升升级,也不失为一种幸灾乐祸的满足。
“老爷呐,对这样的穷鬼,你也太有耐心了……他不就是要诈翟家几个钱么,你给他几个不就得了。”
“你,你怎么说话?”寇丙松突然瞪起了眼睛对姚小红吼道,“你说我是来诈钱的?那你跟我说说,我家花儿她值多少钱?!”
“呵呵呵,一个下人,丫头,能值几个钱……”姚小红用一种鄙视的眼光瞥了一下寇丙松,“你们这样的人我见得多了,哈哈哈!”
“我呸!你,你放你娘的狗屁!”寇丙松一拳重重地砸在了八仙桌上,震得整个堂间嗡嗡作响,“你,你简直连个畜生也不如,你还算人么?!”(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