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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嗨!这个稿子,昨天上午老冯就写好给了他,没想到这个老雷,他还是读错了。这对学生影响有多不好么……”杨昭忠嘀嘀咕咕,“这老冯,也真够迂腐,读错了就读错了罢,一带而过不就算了,反正学生也不可能都没注意到么,嗨,这一纠正,反而让每个人都知道了。”
“是的呀!这还不是都怨冯老师么,稿子写简单些不就得了,干嘛要那样写得文绉绉的,意思意思就行了么,我看,雷支书就是纠正过来读了,他也未必就能理解的……”
开始悄声的议论,这时附和的人多了,声音也就渐渐越过了学生队伍,传进了主席台上冯定颀的耳朵,尽管他不能听清老师们的话,可是他还是忍不住抬起头来朝着正在议论的方向看过来,并干咳了两声。
翟先华当然明白冯定颀接连两次咳嗽的意思,然而,他作为一位刚入山门的嫩弟子,只能把刚才的一切当作熟视无睹充耳不闻。
翟先华忽然注意看了一下不远处的殷倩,他发现殷倩依然恭恭敬敬地立在她的学生队伍后头,神情专注地盯着主席台。
此刻,翟先华不能不被殷倩所感染。他见了殷倩这副专注的神情,顿时,任何浮躁的情绪和心中瞬间的杂念,都会被她所表现出的这份淡定所湮没。他仿佛看到了一位珍视一份职业的偶像。他暗暗地想,这位美丽女教师在这样嘈杂纷乱的场合表现出的淡定,足可以让他得到不少启迪。
忽然,翟先华的思绪被主席台上的一个声音拉了回来。这是翟忠汉在即兴讲话,不,他简直是在粗鲁地训话,“哈哈,我是个大老粗么,认识的几个大字也装不满一箩筐的……教娃娃们认字的事情,我可什么也不懂的啦,哈哈,娃娃们那,你们可都要好好学,千万可不能像我们小的时候一样,光着屁股满村子跑那!哈哈……大队建这所学校真是很不容易那,我们的老师也好,学生娃也好,都要对得住它那……”
后面的老师又是一番议论。或许是不可抗拒的情感的作用力在驱使着翟先华,他为翟忠汉的这种不加任何修饰的讲话感到了难为情。他突然改变了自己原来一直沉默的姿态,执意要为翟忠汉所说的这些拿不上台面的粗话来做一些辩解了,“翟主任没有多少文化,他能脱开稿子说到这个样子就不错了……建起这个新学校,他吃了多少辛苦啊,我们,我们大家就不要对他有太多的苛求啦!”
翟先华没有再去跟着老师们人云亦云地说些什么毫无意义的话。他想,翟忠汉有再多的不足,也轮不上我们,至少是我自己去挖苦和嘲笑他——当年,若不是翟强根大爷亲自登门,把我送到了冯老师那里读书,我今天不也是第二个翟忠汉?甚至还不如今天高高在座的翟忠汉!翟忠汉他是真正在旧社会吃够了糠,吞够了野菜,迎着新社会的曙光过来的人。
想到了这些,翟先华觉得自己是那样地渺小和卑微:翟先华,你想过没有?你凭着什么资格走进了现在的这个全新校园的?难道翟忠汉们就只有在烈日下流淌着汗水,把一所全新的学校建好后交到你们的手里而后再接受你去评头品足,讥讽他们这些“粗人”的份?难怪有人说,跟知识分子交朋友比较难。难在哪?翟先华只能从今天的会场给他带来的所见所闻去揣摩了。至少,他能从自己的心底里去宽容雷松柏和翟忠汉。他们虽然读错了句子,讲话的用词不准确,可是他们都不是故意为之。
否则,今天又为什么要选招我们这些所谓的文化人来到学校干什么?
他不由自主地又扭头看了看站在自己左边不远处的殷倩。她的脸上仍然挂着浅浅的笑容。他能觉察出她的笑绝不是嘲笑。他与她的眼神正好相碰在一起。刹那间,为了掩饰彼此的尴尬,都只是做了一个向对方点头的不自然的动作。他的脸刷地一下红了;同时,他似乎觉得她的脸上也泛起了两朵红晕……
这个晚上,是翟先华从学校回到家的第一个晚上。正当他坐在他的半间屋里为明天的课程做些准备的时候,翟存水却不合时宜地出现在了他的窗洞口。
“先华,我是存水,你在看书吗……”翟存水隔着窗洞,朝里边探问,“吃过晚饭,一个人闲着也是闲着……我来看看你。”
“哦,是存水呀!等着,我给你开门……”翟先华一边说着,一边跑出去为翟存水打开了大门,“进来吧存水,快到我的小房间坐坐。”
翟先华领着翟存水来到了他的半间屋。
房间里的灯仍然亮着,桌子上摆放着打开了崭新的散发着清新墨香的课本和备课笔记。
“先华,你第一天去半山山沟当老师,一定很高兴吧?你走了,我的心里一直空落落的,吃过晚饭一个人在家坐着,没什么意思,我,我就走你这里来了。”翟存水有一句没一句地跟翟先华聊着,“学校里那么多老师,你一定是开心死了吧,可惜那时,我就被我娘拉回家了……”
翟先华不清楚为什么从翟存水的脸上看到了阴郁神色,似乎觉得翟存水有什么心事,于是,他就试着开导翟存水,“唉!存水,那些都是小时候的事情了,老提起它来,也是会给自己带来很多悲伤的,还是多往后想想吧,以后都会好起来的,啊。”接着,他便简要地给翟存水介绍了学校的一些新鲜事情,并说,“半山山沟那里确是个办学的好地方,风景优美,环境优雅……”
由于翟先华心里惦记着备课的事情,因此,他一边打开了桌子上的课本,一边陪着翟存水随意地闲聊。
“哎,先华,那年下放在半山庄的那个美人儿,女知青,听说她也做了老师。她跟你在一起了?”翟存水眼睛直盯着翟先华。
“那个女知青,嗯,是的,她这次也被选上了,跟我在一块的。”翟先华顺手拿起桌子上的语文课本,对着翟存水说道,“诺,这是我的教科书,我教语文,那位叫殷倩的女老师,她教算术,跟我在一个班级教学。”
“先华,每天都跟这个美人儿在一起,你真开心呀!呵呵。”翟存水的脸上挂了些羡慕的笑容。
“呵呵,存水,学校的事你又不懂,尽说这些干什么么……”翟先华已经开始有些厌烦翟存水打扰他了。
“嗨嗨,我只是随便问问的……”翟存水看翟先华对他不冷不热,就站起身来,说道,“先华,你忙吧,我,我走了……”
翟存水迟疑了一会,发现翟先华仍然没有跟他再多做交谈的兴趣,就离开了。
送走了翟存水,翟先华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心里却又泛起一种对不起他的难以言表的情绪来……
夜空下,几处有气无力从门缝或窗洞里透出来的微弱的灯光,仿佛在向夜空告白:翟家庄的夜晚并非静寂如死。
瞧,那间低矮茅屋的窗洞里就常常亮着一盏灯……
劳累了一天,男人们在女人的侍候下,狼吞虎咽扒食好了晚饭,便早早地脱光了衣裳带着一身臭汗腥味钻进被窝,有的则必须去参加一项依然是跟干活紧密联系的晚间集体活动:记工分。除此之外,村里就只有三五结对的顽童,在追逐打闹中被他们的爹或娘扯破嗓子唤着悄悄溜回了各自的屋;当然,这样的夜晚也不排除像司徒斌、姜小翠这些个骚动的男女,悄悄地进行着一些蠢蠢的活动,然而,这在整个翟家庄来说,毕竟还是很少很少。
吃过了晚饭自然是翟家庄人难以打发的一段时光。翟先华在去半山学校之前,当然也一样有这种感觉。吃过晚饭在娘的唠叨之下,走进属于他的半间屋里翻几页书;在闲翻书页实在感到无聊难耐的时刻,便找个理由去知青屋走走聊聊。偶尔,也会跟娘扯个谎,跑出去跟三楞子和翟存水疯上一晚……
担任了老师,翟先华的夜晚自然也就有了不同于村上那些白天干活流臭汗,擦黑上床打呼噜的人了。他是有着一个正经职业的半个公家人了。娘也这么说,孩子,如今你说当老师的人了呀!
娘的话真可谓意味深长。从半山山沟参加完开学典礼回到家的那一晚,翟先华就一个人坐下来静静地想了很多:雷松柏的寄语无不对教师充满着希望——尽管据说这个稿子是冯定颀给他写好了的,可是,这无疑也是一位从事教育事业大半辈子的老教育工作者的一种自律和他跟全体教师的互勉;翟忠汉那些掏出了心窝的话,无疑更是他们这些缺少了文化的老一辈人对我们这些所谓的文化人的一个重要的托付和期待!
诸多的自我勉励和鞭策,翟先华感觉到这个时候的他,已经找到了生活的坐标……
这几天,翟先华也像周云星那样,学起喝茶了。他认为,做老师的一般晚上都要看看书,备备课,批改批改学生的作业,往往会弄得很晚。小时候,他看到冯老师就是那样,桌子上总放着一只小小的茶壶,偶尔斟一些在茶杯里慢慢地喝;周云星说过,喝茶能提神,因为自己从未喝过茶,没有那样的体会。冯老师那样喝茶,大概也是为了提神吧。
于是,翟先华也弄来些茶叶,准备也学着晚上喝茶了。
每天晚上,娘和姐也像是逢了喜事一样,有事没事地拉着话,做着各自的针线活计,往往弄到很晚才回到她们的房间里;翟先华总是一吃过晚饭就喜欢自觉地把自己关进属于他的那半间屋。
他的最大的好处就在于耐得住静,即使有再多的纷扰,他都必须要让自己静下来;他的头脑里仿佛又浮现出殷倩曼妙的身影来了:他暗暗地下定了决心,向她看齐……
静静地,他坐在桌前,为自己沏了一杯淡淡的绿茶,随意地翻开了课本浏览着。偶尔,他不经意地将茶杯送到嘴边抿上一小口,品味那清苦的滋味,体味出舌根处缓缓地有一种甜丝丝的味道来。每每产生这样的感觉,他就不能用语言来形容。
忽而,他的思绪却又飞到了今晚的早些时刻。
翟存水跑来难道就是为了问他那几句没头没脑的话么?他喝了一小口茶,努力地从翟存水今晚说话的神情中去体察他来找自己的意图——或许存水这是偶尔经过,随便串门;也许是特地前来,关心翟先华上班的第一天;也或许打听什么事情,什么人?当时,他也注意到,翟存水眼神中流露出的忧伤,似乎还夹杂着一种妒意。(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