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闷湿的黄梅天, 毛茸茸的阳光落满整座都市。光是朝窗外望一样, 便觉得肌肤粘腻, 脖子瘙痒。
心理医生的咨询室里倒是冷气十足, 凉爽干燥。
几株多肉植物摆在窗台上,饱吸了阳光的叶片肥壮喜人, 细长的花茎如钓竿似的伸出来, 挑着一串串碎花。
都市或许是水泥森林,但是每个角落都有着自然的勃勃生机。
“所以,”心理医生翻看着资料,“你回来后这几天, 每天都在做噩梦?”
“是。”敏真说,“我知道我受到了很大的惊吓……”
“是因为被绑架?”
敏真怔了一下,思索着说:“绑架确实吓到我了,但是我并不怎么害怕。潜意识里,我预感自己会顺利获救的。当然,我还是很厌恶这种事,希望这辈子都不要再经历一次。”
“那么,是什么事让你不停做噩梦?”
敏真想了想, 说:“父亲。”
父亲这个词在敏真口中是稀客。
她每次回国,都会定期去探访坐牢的母亲,但是除去清明外, 她从来不提起生父。仿佛当年母亲将这个男人杀死时,也将他从敏真的生命之中彻底抹去了。
从某些角度来说,江雨生觉得这是好事。这个姐夫从来都不是个好父亲。敏真幼年没有少受他家暴。
但是那毕竟是她血脉的源头, 是她命运转折的开始。
“我梦到我在给于叔叔做心肺复苏。”敏真说,“做着做着,手下的人,就换成了家父……”
敏真梦到自己跪在父亲身上,正拼命按着他的胸口,试图救他的命。温热的血液沾满了她满手满身。
她对心理医生说:“我并不害怕发生过的事。我并不是没有见过死人。坏人得到了惩罚,好人获救,这是个皆大欢喜的结局,我很高兴。”
心理医生说:“但是,你总是将手下的人看成你去世的父亲。”
“是。”敏真说,“昨晚我又梦到了他。这一次,我没有给他急救。他就躺在厨房的地板上,侧过头来看着我。我和他静静地对峙着。”
心理医生问:“那你在梦里是什么感觉?恐惧?”
“不能算是恐惧吧。”敏真坦诚地说,“我觉得愧疚。”
“愧疚什么?”
“也许愧疚自己当初并没有去救我爸爸。”
敏真将这句话吐出来的一瞬,仿佛一道积压下胸口数年,她习以为常到都已经忽略的重量,倏然一轻。她都不禁微微一惊。
“我能救人的。我就救了于叔叔。可当年,我就那么看着家父躺在地板上,不停地流血,直到咽气……”
心理医生从不会给出答案,而是引导咨询者自己去思索。她问:“那你当年是怎么一个情况?”
“我才七岁。”敏真声音渐低,“我很幼小,柔弱……我那时并没有现在的力量。可是,我当年甚至没想过去救他。”
“为什么?”
“也许我吓坏了。也许我也想他死。”
“那你想他死吗?”
敏真终于长吁一口气:“不。我憎恶他。他从来都不是一个好父亲。但是我不想他死。他可以活在这个世界上某个角落,和我终生都不会有什么联系。但是我并不想他死。”
她不想失去身边的任何人。她觉得每一个生命都弥足珍贵。
“长久以来,我都憎恨着家父。我觉得他是引起家庭悲剧的元凶。是他逼得家母疯狂失控,不得不走极端。这些年来,我虽然在舅舅的呵护下过着丰衣足食的生活,但是我依旧没有放下这个恨意。如果不是舅舅督促,我连清明都懒得去给他上坟的。”
“那你现在呢?”
敏真低声说:“我想,我正在将这个憎恨放下。他已经付出了代价。而我过得很好。家母也有望提前出狱。”
敏真望向窗台上肥硕可爱的多肉植物:“这次亲眼见过别人经历生死的考验,让我觉得,生远比死重要太多。好好活着,珍惜你所拥有的一切,对未来怀抱梦想……”
短暂的沉默后,心理医生问:“同你一起被绑架的那位长辈情况如何?”
敏真终于露出了愉悦的笑脸来。
于怀平恢复的情况极好。他相当平稳地度过了危险期,第二天很顺利地醒了过来。
那颗新的心脏似乎是个随遇而安的主儿,在于怀平的胸膛里安然落户。它同邻居器官们和谐相处,每天都稳重可靠地跳动着,续着于怀平一条小命。
“他醒来后,我们就去探望了他。他还在无菌病房里,可气色明显好了许多。”敏真微笑,“他的嘴唇是红润的了,眼睛里有光。我相信经过这次的事,他的人生观也会截然不同了。”
走过鬼门关的人最清楚生命的宝贵,更何况这是于怀平第二次被这道门吐了出来。
老天爷始终不肯让他死,那他要好好地想一想,怎么去打发接下的一段漫长的岁月。
心理医生也微笑:“是你救了他。”
“是医生,以及捐献心脏的那位烈士的功劳。”
“但是如果但是没有你……”
“我只是帮了一点小忙而已。”
“敏真,”心理医生说,“不要推辞,享受这份赞誉吧。这是你应该得的。”
敏真深呼吸,点了点头。
“那你的家庭呢?”心理医生又问,“经过这次的意外,有什么变化?”
“都是好变化。”敏真越发开心,“我舅舅和叔叔这些日子以来,简直不能更相爱!显然,在亲眼见过别人和恋人生离死别后,让他们更加珍惜这段感情,珍惜和对方相处的时间。我在家里就是个无所适从的电灯泡。我真盼着早日开学,我可以回美国过我的单身生活去。”
“那你开心吗?”
“当然!”敏真道,“我们是一家人。再没有人比我更为他们能复合而开心的了。我想……”
她歪着头斟酌了一下:“这也许就是某种意义上的小团圆了。”
敏真红光满面地从心理医生的办公室里走出来。在外面等得惴惴不安的江雨生这才长舒了一口气。
等回到家中,还有更大的惊喜在等着他们。
家中有客。顾元卓正和客人高声谈笑。
“你们回来了?”顾元卓大声招呼,“敏真,瞧瞧谁来看你了?”
两个少年自沙发里站起来,亮晶晶的眼睛齐齐注视着敏真。
那是两张陌生的面孔,却又那么似曾相识。他们显然都认识敏真,敏真却一时看不透他们。
等等!
“韩子绍?”敏真看向那个容貌同顾元卓有三分相似的少年。
韩子绍“哈”地一声举起双手,同顾元卓他们击掌:“我就说她第一个会把我认出来!”
“我的老天爷!”敏真低呼,又看想另外一位个头略矮,却是生得白皙俊秀的少年。
“难道……傅闫?”
少年露齿一笑,牙齿整齐洁白。他五官无一不清秀。又因年纪尚小,性征不甚分明,很是有些男女莫辩的漂亮。
想不到昔日白胖憨厚的儿时好友,长大了竟然比自己还要清秀漂亮!
“难怪你始终不肯发照片给我。是怕我笑你像个小姑娘吗?”
傅闫却说:“你放心,我才十五岁,发育空间还大着呢。我将来绝对会长成一个高大帅气的爷们儿的。”
韩子绍嘁地一声笑,很是不屑。他倒生得像他父亲和舅舅,高大健壮,健康的肤色,浑身都是被阳光暴晒过的气息。
比起还是小少女的敏真和傅闫,十八岁的韩子绍已初显青年的轮廓。
敏真狂喜,难以置信:“你们都是来看我的?”
“知道你出事了,根本坐不住。”韩子绍说,“敏真,你还好吗?”
“见到你们,再好不过了!”
敏真豪爽地展开双臂,同两位好友热情拥抱。
江雨生和顾元卓在厨房里为孩子们准备果汁和点心,一边听着客厅里阵阵传来的欢笑声。
少年人的欢笑是那么地脆生生,像咬下一口新鲜苹果,令人心情不自主地感觉愉悦。
“你知道,”江雨生说,“这两个男孩子,也许其中一个,会成为咱们女婿呢。”
“不见得。”顾元卓不以为然,“年纪小小,还看不出个好歹来。敏真将来的天地相当广阔。她会遇见无数精彩的人。谁知道她最后会和谁在一起。”
“我还以为你会偏心子绍。毕竟是自家外甥。”
“可我姐真是个难相处的婆婆。”顾元卓已自动进入了老丈人角色,对闺女的所有潜在追求者都挑三拣四,大义灭亲在所不惜。
江雨生被他这副模样逗得不住笑。
“媳妇儿,”顾元卓忽而说,“我觉得你的笑声比他们的要悦耳多了。你应该多笑笑。”
“我以前笑的少?”
“笑而不出声。你总是很克制的。”
如今,江雨生如释重负,无所拘束,自然笑得轻松恣意起来。
“于怀平如何?”
“于姐说他今日已能坐起来一会儿了。医生都说怀平是他所见过的排异反应最轻的器官移植患者。”
顾元卓说:“好在他没事。不然,于郭两家怕是要反目成仇。”
江雨生把爆米花从微波炉里取出来,倒进一口大盆里:“郭信文已亲自去捉拿他三弟了。听孝文说,老三藏在日本横滨某处。”
“家业太大,富可敌国,家庭成员如同王侯皇孙。”顾元卓嘲道,“争权夺利起来,同一出宫廷权谋剧也差不多。”
“我们俩这样正好?”江雨生问。
“可不是么。”顾元卓很是满足,“我这人没有什么雄心壮志,所追求的也不过是老婆孩子热炕头。”
说罢,低头在江雨生唇上一啄,端着果汁可乐走了出去。
敏真正在同两个少年说:“后天是t大校庆,我有邀请券,你们一定要来。舅舅和顾叔叔都要在庆典上发言。”
江雨生说:“邀请人家来听我们开大会,这不简直是坑人么?你们年轻人可以去看电影,去游乐园。后天也正好是音乐节开幕第一天。”
“不不。”韩子绍立刻说,“江叔叔一直是我最敬仰的科学家。我一定不会错过您的演讲!”
傅闫也不敢落后,道:“我也早就对顾叔叔的创业经历相当好奇。我后天一定到场!”
表完忠后,年轻人又凑在一起,叽叽喳喳个没完,浑然忘我。
顾元卓放下饮料,轻轻拉江雨生的手。两个大人避去了书房里。
江雨生长舒一口气:“女大不中留。”
顾元卓说:“往好处想。将来有事女婿服其劳。”
“你想得美。”江雨生唾道,“你现在也没有侍奉在令堂膝下,却指望将来有女婿来伺候你。”
正说笑着,敲门声响起。
傅闫谨慎的推门进来:“我是不是打搅两位叔叔了?”
“没有的事。”顾元卓大方请他进来,又对江雨生说,“这小子真是个软件天才。绑架那天,多亏他找到了绑匪的船,给我们节省了好多时间。”
傅闫腼腆道:“顾叔叔太过奖了。我也不过是尽自己一点绵薄之力罢了。我贸然打搅,是想和两位叔叔谈一下之前的网络绯闻事件。”
被绑架案一搅和,江雨生和顾元卓几乎都忘记了先前曾有过的网络绯闻。毕竟同至亲之人的生命安危相比,那一点捕风捉影的造谣,显得极其无足轻重。
傅闫说:“敏真托付我追查对方。只是因为对方一直没有新动静,这事进展很缓慢。现在唯一的线索,就是这个帐号的注册手机的主人。”
“听说是个保洁阿姨?”江雨生道。
傅闫点头:“我怀疑对方不是用她的身份证办了手机卡,或者就是直接用她的手机卡来注册微博号。因为机主的职业,日常接触的人非常多。我正在一一排查。”
“这个阿姨最近两年都在金融城里做保洁工作?”顾元卓问。
“是的。”傅闫说,“顾叔叔有什么发现吗?”
顾元卓哼笑:“我早年就在金融城里的一家证券公司上班。当年风头强劲,认识我的人很多,讨厌我的人估计更多。如今我又风光回国,招了什么人眼热并不奇怪。只是怎么绕过我对江教授下手?”
“大概因为江教授是您的弱点吧。”傅闫这话,倒是同郭信文的话如出一辙。
“得。”江雨生笑着举起双手,“我总是无辜中箭的那一个。本世纪最伟大的背锅侠。”
顾元卓却是愧疚道:“是我没有保护好你。”
“明枪易躲,暗箭难防。”江雨生无所谓,“我没做亏心事。这人还有什么招,只管使出来就是!”
***
连续半个月的高温好像终于将天空烤融化。
校庆日那天,从前一夜就开始下大暴雨。天明时雨势丝毫未减。全城处处积水,高速公路大半关闭。早间新闻里,地方台的主持人愁眉苦脸。
“好在有地铁……”江雨生忧心忡忡地自阳台往下往。
离高峰期尚早呢,可楼下的公园大道都已堵起了长龙。家长纷纷背着孩子淌水去上学。
而这么糟糕的天气下,韩子绍和傅闫却能一大早就来顾宅报道,还带来了新鲜热腾的生煎包子做早餐。
顾元卓看着那三个少年有说有笑地吃着早餐,对江雨生说:“看来新闻里老说现在年轻一代男女比例差距相当大,男孩子找不到女朋友,不是危言耸听的。瞧瞧眼前这惨烈的竞争。我当年做证券都没这么拼过。”
江雨生瞥他一眼:“所以咱们俩干脆内部消耗了,为男同胞们减轻一点压力。”
顾元卓哈哈大笑。
t大位于本城地势最高的一块区域,倒是没有受内涝的影响。
雨势转小,天空逐渐放亮。校友们逐一返校而来,校门口车水马龙。
身穿统一服装的志愿者们都有着一张鲜亮青春的面孔,纵使忙碌得大汗淋漓,依旧笑脸迎人,十分赏心悦目。
敏真带着韩子绍和傅闫前去参观校园。时间尚早,江雨生同顾元卓停好了车,撑着一把伞,慢悠悠地朝体育馆走去。
路过生物系行政楼前的球场时,两人不约而同地停下了脚步。
雨还未停,球场里空荡荡的,地面被大雨冲刷地格外干净。
江雨生说:“你当初在校那两年,我竟然一次也没有好好看过你打球。”
他们俩要避嫌。
哪怕不同系,师生之间的同性之恋也不被社会和学校所容。
顾元卓也低声说:“那时候,同你擦肩而过的时候握一下你的手,都能让我兴奋大半天。”
他们从来没有在校园里公开地牵过手。
“你那个时候怨过我吗?”江雨生问,“那么遮掩,全都是为了照顾我的名誉。”
“从不!”顾元卓温柔凝视着他,“我不在乎别人是否知道我们的爱情。我知道你爱我,就够了。”
江雨生伸出手,覆在顾元卓攀着球场铁丝网的手背上。借着雨伞的遮挡,江雨生握着顾元卓的手,低头把吻贴在他的手背上。
“江教授!”有学生路过,热情地打招呼,又朝那个同江雨生分享同一把雨伞的英俊男人投来好奇的目光。
江雨生从容地朝学生们点头微笑。
他和顾元卓离开了篮球场,继续朝体育馆走去。
一场大雨收放自如,等到校庆仪式正式开场,雨奇迹般地停了。
天空被一张吸水纸擦干,露出了蔚蓝底色,远处竟然还挂起了一道彩虹。
t大师生直呼祥瑞,纷纷拍照发微博和朋友圈。
校庆大会倒并无什么特别之处,领导们的发言一如既往地冗长枯燥。
现在正是期末,学生们已大部分都放假回家,留下来参加校庆的,也都是各个院系的精英学生。
江雨生和顾元卓坐在前排靠边的位子。中途不住有学生猫着腰过来。
“顾学长,我是你的粉丝,能给我签个名么?”
“顾师兄,能和你合影吗?”
顾元卓啼笑皆非。校办的工作人员气急败坏地过来赶人,弄得好像偶像明星的经纪人似的。
“你是t大传奇校友呀。”江雨生笑道,“难怪学校安排你最后一个演讲。不然你提前讲完,我怕在场的学生大半都要提前离席走掉了。”
“你也太看得起我了。”顾元卓笑。
终于轮到几位特邀的嘉宾上台发言。工作人员过来,请江雨生去后台做准备。
顾元卓心不在焉地听着台上一位名主持人谈论职场竞争的法则,心里突然没由来地一阵慌。
那是一种相当诡异的第六感,说不清是福是祸,却是让人心骤然悬空起来。
顾元卓精神一振,随即敏锐地发现,附近的师生之中起了细微的骚动。
他们都在纷纷查看手机,交头接耳,然后将目光向顾元卓投递了过来。
那种闪躲的,充满好奇的,甚至是带着暧昧笑意的目光,越来越多。甚至有人对顾元卓挤眉弄眼。
“怎么了?”顾元卓径直问前方一个正扭头看他的男学生。
那男学生面孔涨红,急忙把头转了回去。
顾元卓听清了学生们的低语:
“快看我的转发!”
“就是他!我的神……”
“是真的吗?”
“另外一个人呢?”
口袋里的手机忽然振动起来。
是敏真的来电。她和韩子绍他们坐在远远的后排。
顾元卓接过电话,低声道:“出了什么事?”
敏真惊慌的声音传来:“那个微博又爆料了,叔。那人发了好多你和舅舅的照片,说了好难听的话!你快看我发在家庭群里的链接!”
第二支靴子,终于在这个特殊的时刻落在了头上。
作者有话要说:最后一个小坎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