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孩子的百日宴, 林云暖强撑着出院见了回人。
她娘家母亲林太太、嫂子高氏、筠泽族里的伯母, 趁机过来瞧她。
各家派人上门祝贺,林云暖知道,人家瞧得都是木家面子, 背后如何说她,她不用亲耳听见也是知道的。
前院热热闹闹排宴开席, 庭院里请了最红的戏班唱堂会。咿咿呀呀的说唱声,远远传到松鹤园墙内。
佛堂左侧的香烛台上,供着无名的牌位, 木老夫人清早起身沐浴焚香,整日斋戒, 就是为了这一刻。——
与早逝的亲生女儿说说话。
“……你那时生奕珩,也是险象环生, 脸上给火烫成那样子, 硬是忍着疼咬牙把他生下来了……那孩子你一直自己带在身边,不是为娘的不知道你们过得是什么日子,那时为娘不曾强行把奕珩抱养在自己身边, 是因为为娘知道, 那孩子是你的命,是你愿意活下去的唯一指望……”
木老夫人点燃三支清香,上下拜了两拜,祭在香案上面,手指拂过那牌位,用袖子轻轻摩挲擦拭, 如呵护着珍宝。
“如今奕珩大了,自己有了主意。他在外头胡闹为娘纵了,他想娶个名声不佳的二嫁妇人,为娘也准了,……为娘是想在他身上,赎当初没能救下你的罪。为娘这辈子……永不会原谅那些害你那般受苦的人,你那铁石心肠眼里只有家族名声的父亲,为娘与他,已十载未曾谋面。……你大哥孝顺,两边讨好,两头为难,为娘都知,也只好委屈他,……奕珩的孩子是个男娃儿,生得很俊,虽不足月,又难产,家里的补汤总算没白费,如今长得白白胖胖,跟奕珩小时候一个模子刻出来似的……可惜你看不见……”
木老夫人肩膀不由自主地轻颤,一行泪从老迈褶皱的腮边滑落。
“女人家生来命苦,在家,听父母兄长的,嫁了丈夫,要瞧他眼色,老了,又得顾忌儿子媳妇……为娘强撑着这口气,什么都要插手,什么都要过问,为娘不是不知道,大伙儿心里有怨言,大约也忍得够了……你若在天有灵,保佑为娘再活十年,护着奕珩的孩子平安长大,为娘这辈子,也就没什么好牵挂了……”
“你的一生,只过了二十栽,受尽苦楚折磨,皆缘情之一字。我瞧奕珩那孩子,像你!那林氏是个有福的孩子,得我们奕珩,另眼相待。两个人说不上怎么瞧对了眼,这么多年,没见奕珩待谁这样小心……他们成婚时我与你说过,只要我在,奕珩想娶谁,喜欢谁,想怎么过日子,没人能阻止……今后也是一样,但凡有我这老不死活着的一日,定不叫奕珩和他的孩子受半点委屈。能为你做的,也只有这些了……将来黄泉路上见着,锦瑟,你别怪娘……当初,实在那口口声声说爱恋你的男人意志不坚,为娘捧在手心里娇养大的女儿,给他这样欺负,为娘如何不怨?……为娘却想不到,你认清了这个人,会受不住……你疯疯癫癫大喊他名字,求我们准你去找他时,为娘的心,都碎了……锦瑟!你太痴,太傻……”
春日的风还带着凉沁沁的冷意。
卫国公手里摩挲一块白玉,倚在书房榻上,从敞开的半片窗观望今晚的月亮。
钩子般挂在天边的新月,像极了记忆中那张脸上,笑起来的弯弯的眼睛。
里面揉碎了世间最美的光华,映衬着他的影子。叫他流连得一再吻上她的眼角、眉梢,蝴蝶翅膀般轻颤的睫毛。
终于位极人臣,得意过后,更多的是空虚凄冷。
这样的好日子,却不能守着心爱的人过下去。
无可奈何接旨尚主时,他以为,人间最苦涩的滋味他已尝尽。却未料,更多的苦楚折磨等待着他。
日日夜夜,给那份蚀骨的痛楚和悔恨折磨。
早知她会死,早知她父亲对待自己的女儿也可这般狠心,他说什么,也不会轻易选择那条无法回头的路。
那身细腻娇肤给大火烧灼,该有多疼呢?饶是这般痛苦,仍拼死生下他的孩子……
那孩子,他却一直当成一个笑柄,任由世人用最恶毒的字眼猜忌、辱骂。任由那个占了他世子名头的孽种对他的亲子百般欺凌、折辱!
卫国公想到这里,痛得俯下身,抱紧了自己的头。
影卫就在这个时候进入。立在卫国公面前,投下漆黑的影。
“禀国公,今日木九的孩儿百日,第一回抱出来给大伙儿瞧,孩子生得白白胖胖,很康健。……木九爷今晚不回府,在东营轮值,据说威武侯此去荥阳,要从东营带一波人照应……属下打听过,木九爷的名姓,正在此番出行名单里。”
事无巨细,卫国公想知道的,影卫都能打听来。
卫国公摩挲手上的玉石,许久才开口。
“由得他去,安排我们的人,一路随行,勿叫木奕珩折在威武侯手里。”
“可是……”暗卫欲言又止,“木府那边……木九爷不在,怕不怕……”
是担心宅门内龌龊事多,没有木奕珩保驾护航,林氏母子给人趁机归置?
卫国公叹息一声。
“他走了,我才好安排人手行事……奕珩那小子太精明,只恐给他察觉,一直不曾行动。这倒是个好机会,你传令下去,安排妥当,万不可露了马脚。”
暗卫领命而去。卫国公沉着的面上露出几许疲色。
“锦瑟啊……很快,我就能抱着自己的亲孙,亲手将他养育成人……你只管放心,我会把欠你的,都在他身上偿还回来……”
木奕珩给朝廷点将,要去荥阳。
消息传回岚院,内室里气压明显低了几分。
“……我倒有心辞去公职,专在家里陪你和儿子,这不怕你嫌弃我无所事事,前番拿命换回来的功劳也不能一概毁了?再者,将来我无权无势,你和儿子也得跟着我瞧人冷眼……”
林云暖逗弄小家伙,听他啰嗦一大堆,总算抬头横他一眼:“我又没说不许你去,做什么解释这么多?”
木奕珩笑道:“这不是、怕我一走几个月,担心你挂念么?你放心好了,张勇吴强我都留下来,再请你二哥二嫂没事多跑咱们家陪你解闷儿,时间转眼就过。”
林云暖身上乏了,挥手叫乳娘将孩子抱下去,懒洋洋伏在床上,斜睨他道:“我和孩子都在内宅,又不出门,张勇吴强留给我做什么?你出门在外,才该有人护持。你也莫小瞧了我,虽说如今我身体这样,镇日半死不活,脑子还没坏掉,不会随随便便给人欺了去。自己家里,你担忧些什么?速去速回,专心做你的事。”
木奕珩闻言笑了,上前来伸手在她背上给她按摩,“……我就是求个心安罢了,突然要离家许久,舍不得你和孩子。”
儿女情长,英雄气短,说的大抵便是这种情形吧?
谁想从前嚣张跋扈任意妄为的木九爷,会变成这样又怂又黏人的老婆奴?
林云暖眸光微闪,将头埋低。
“木奕珩……我现在这样……回来,不如叫翠文或者清风……”
话没说完,给人一把掀过身子,在她唇上不轻不重地咬了一口。
“行了!”他沉着脸,“等我回来,你就大好了。不许你说些丧气话,听着叫人生气!”
木奕珩象征性地在她臀上拍了下,“再胡说,我可就不留情面了。”
林云暖住了口,心里说不出的滋味。
早产加难产,她这身子伤损得厉害,这几个月木奕珩不说什么,可天长日久,难保不会背着她……
与其叫他到时自己寻人回来,她还不如自觉点,主动提议。
木奕珩想也不想就拒了。
林云暖就觉得自己脸烫得厉害。
适才她的话里有几分真心,实在不敢叫木奕珩知道。这样去试探一个待她好的人,未免太小心眼了。
……
“侯爷,雨势越来越大,斥候探过,前方有个村子,可先避一避雨。”
威武侯面无表情的点点头,自有人先行一步往前方打点。
唐逸坐在车里,长途跋涉,他皮肤嫩,骑了两天马就把大腿内侧磨破了皮儿,威武侯特在之前的镇子上买辆马车给他,只是车速奇慢,没一会儿就给落后在队伍后面,只几个黑甲卫沿路护持。
这种鬼天气说冷不冷说热不热,镇日下雨,随军行路无聊得很,赶路赶得头发晕。他养尊处优惯了,觉得不能适应,又不敢提议自己先回去。威武侯欲\念极重,尤其在公事忙的时候,压力越大,时间越紧,越要用某些法子让自己松乏。唐逸觉得羞耻,自己一代才子,丹青惊世,曾是多少佳人梦中仙侣。无奈如今屈就人下,有家没脸回,混得个没脸面的名声,人不人鬼不鬼的活着。
他撩车帘,远远瞧见威武侯的马慢下速度,坠到队伍后头。却不是为了等他。
木奕珩负责断后,骑一匹棕色宝马,这种天气,右臂旧患频频泛酸,才用左手除下右臂上的护肘,想要捏一捏,就见威武侯停步在前,正回眸朝他看来。木奕珩脸色一沉。
“奕珩。”威武侯嘴角勾起浅浅的弧度,“本侯想起有些事没办,你赶在天黑之前,替本侯走一趟甜水镇。”
木奕珩眉头微蹙,抱拳道:“敢问侯爷,是何事?”
“去甜水镇买四百只馒头,记住,只要七里巷拐角崔记的馒头。”他顿一顿,微笑道,“本侯有大用。不得耽搁,记住了?”
手段如此粗鄙的折腾人,根本不是威武侯的作风。木奕珩蹙了蹙眉,军规在上,如何不能反驳上峰。只得抿抿唇角,抱拳领命。
威武侯仰头瞧那雨势,潺潺不休,等木奕珩到了甜水镇,大抵已天黑了吧?却去何处寻崔记摊档,又如何来得及做出四百只馒头?
非是他无聊消遣人,实在……木奕珩生命力太顽强了,几个月来军营的非人苦训都没能压得他低头。这事有卫国公插手后,反叫他觉得更有趣了。
若是强来,木奕珩那小子会羞辱得哭么?
卫国公会否痛心疾首,与他拼命?
光是想到这二人气急败坏的模样,威武侯就觉得有些愉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