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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崇明是真的害怕了。
他可能永远也忘不了,十七年前在南京诏狱的水牢里,当他见到只剩一口气的魏谦时,那如洪水一般将他淹没的恐惧,与那直欲灭顶的绝望。
而在十七年后的北京城,同样的恐惧却又一次伴着冷风霜雪,侵袭而来。
马车外寒风犹自呼啸不止,挟着乱雪簌簌扑打着车帘。而也只有听着耳畔的鼾声,紧攥着魏谦的手,赵崇明方能在此时此刻感到一丝片刻的安宁。
只是赵崇明听魏谦的鼻息忽急忽短,似乎即便是在昏睡中也睡得并不安稳。赵崇明抬起手,小心地往魏谦额头上一探,触手果然烫得厉害。
赵崇明心急如焚,掀开小半边车帘,朝外边问道:“怎地还没到?这还要多久?”
车夫擦了擦帽檐上的雪,赶忙转头应道:“回大老爷,此处已是永宁巷,往前再走两条街便到了。”
赵崇明又问:“大夫可已请至家中?”
“这……这……小的也不知。”
赵崇明也意识到自己是问错了人,只好无奈叹了口气,又掩下了车帘。
好在两条街的车程顷刻便至,而马车刚在赵宅的大门前停下,后头的风雪里,魏己驾着一匹轻马紧跟着赶回来了。
魏己一个翻身便下了马,也顾不得系,赶忙跑到马车边,急声唤道:“大老爷,事况不妙。内城医馆的大夫都被人请走了,我遣人去外城请大夫,可东门和南门都锁了,不让人出入。”
车帘之后,赵崇明双目中陡然迸出无穷的怒火和杀意来。这两桩事碰在一起显然不是巧合,不然魏己也不会火急火燎赶回来请示他。
但此时赵崇明也顾不得去想清楚究竟是哪一方势力布置的这一手,他深吸了一口气,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朝外头的魏己问道:“家中可还有治风寒的药?”
“有的!有的!我这就去煎一服来。”
“慢着。”赵崇明掀开车帘叫住了急忙要走的魏己。
魏己回过身,一拍脑门自责道:“我竟忘了,我这就叫两个人来将二老爷抬回府里。”
“先不必了,如今大夫既不在,就让你家老爷先睡会。至于煎药的事你让旁人去办便是,眼下还有两件更要紧的事,得托你亲自替我去走一趟。”
赵崇明说着,伸手递给魏己两块令符。
“老爷只管吩咐。”魏己应声接过令符,只见一块是象牙方牌,上面饰着精致的云花团纹,竖刻着数行小字,正是赵崇明的官职品秩,正是赵崇明的牙牌。至于另一块却是普普通通的铜制圆牌,上面的花纹看上去杂乱无章,中间刻着两个古篆,隐约能辨出是“天机”二字。
赵崇明嘱咐道:“你持我的牙牌入宫,先去太医院值房,将今日轮值的太医请来。然后再去直殿监寻一位叫黄裕的内官,只需将这枚铜符交给他即可,这第二件事,你务必要办得隐秘一些。”
“我这就去办。”魏己小心收好两块令符,突然想到一处关节,问道:“轮值的太医擅自出宫乃是重罪,那太医若是不肯来,该如何是好?”
赵崇明不禁愣了一下,沉声回答道:“你放心,他会来的。”
魏己一听,立马就明白赵崇明让他去请的那位太医是何人了。
魏己不由自主地缩了缩头。他素知自家二老爷的忌讳,若真将那人请回来,魏己甚至都能预见到自家的魏二老爷怕是要在府里闹个天翻地覆了。
不过魏己也只在心里犹豫了片刻,便转身上马,扬鞭而去了。
目送着魏己的背影没入纷纷飞雪之中,赵崇明无声地叹了口气。赵崇明正要放下车帘,又听身后的魏谦无比惊恐地急唤了一声:
“慎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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火,照彻整个夜空的大火。
魏谦就站在这场冲天的大火之前。举目四望,尽是灼热逼人的焰浪,魏谦陡然发现,周遭竟还有数不清的模糊人影,这些人影都看不清面容,只如鬼魂一般在魏谦身侧来回穿梭着,纠缠着,或是哭嚎,或是尖叫,突然这些人影一个个张牙舞爪,模样变得扭曲而狰狞,凄厉喊杀着朝魏谦扑了过来。
魏谦又惊又怕,只能赶紧逃窜,慌不择路地躲避这些恐怖的鬼影。
魏谦就这样一直死命奔逃着,也不知在这片恐怖的火海中逃了多久,离了多远,魏谦的脚步渐渐慢了下来,不止是因为疲惫,魏谦还觉得有一件事情等着他去做,这件事很重要很重要,甚至比他的性命还紧要,可是不知怎么地,魏谦怎么也想不起来是什么事。
陡然间,眼前一阵赤红的刀光闪过,一大股腥热的鲜血溅了魏谦满身满脸。血液的腥臭让魏谦感到一阵反胃,开始俯身不住地干呕起来,头顶更是传来一阵阵的眩晕感。
魏谦下意识用手中的东西拄着地,这才莫名发现,不知何时,自己手中竟然多了一柄腰刀,而刀身上正不断滴落着血液。
魏谦的脑中是混沌一片:这是谁的血?我这是在哪?我又在做什么?还有……我是谁?
突然,魏谦听到身后有人惊呼了一声:
“城门破了,倭寇入城了。”
城破?倭寇?!
魏谦艰难地撑起身子,转头回望,只见那片肆虐的火海里渐渐显现出一座城池的轮廓来。那城池早已破毁不堪,而倒塌的城墙后,那些原本模糊扭曲的人影也渐渐清晰了起来,是抢掠劫杀的倭贼,是哭喊逃窜的百姓,是且战且退的守兵……
魏谦脑海中突然闪过一道闪电!
是的,他想起来了!
这是扬州城!赵崇明就在火海里!
魏谦拔腿就往火海里跑去,而身后转又响起无数的质问与喝骂:
“姓魏的,你若要寻死,自己去送命便是了!何必要拉上本官?!”
“魏谦狗贼,你好大的胆子,你可知道,你这是在谋反,是要杀头的!”
“本官……本官回……回去,定要参你一本,教你不得好死……”
“堂下犯官魏谦,于知州任上,挟持长官,假传军令,私自领兵,罪同不赦……”
……
但魏谦没有理会这些声音,他脑子里只有一个念头:他要去救小胖子。
魏谦又不知跑了多久,也不知穿过多少重鬼影,两腿似乎灌了铅一般,火焰更是灼得他全身上下疼痛无比。可魏谦没有停下,直到浑身痛到累到甚至都没有知觉的时候,魏谦终于看到了赵崇明那熟悉的背影。
小胖子还活着!
魏谦险些掉下泪来,立刻提起最后的力气想要再跑上去,他要带赵崇明离开这里。
但魏谦突然发现小胖子看似离他很近,只有十来步的距离,却又仿佛隔着很远很远,他一直追,却始终追不上小胖子。
魏谦想开口唤住赵崇明,想让赵崇明等等他,但寒芒闪过,一柄滴着鲜血的长矛却挡在了他面前。
魏谦抬头看去,发现持矛拦住他的人竟然是开阳。
魏谦立马怒不可遏,如困兽一般朝开阳吼道:“我要去救你家少爷!你为什么要拦着我?”
开阳永远是面无表情的模样,面对魏谦暴戾的质问,没有半分回应,只抬手将矛尖径直对准了魏谦的眉心。
魏谦眉心生寒,心中却发狠,竟没有半分退怯,不闪不避。可待他还要再问个清楚时,眼前开阳的面容却又一阵模糊,转瞬之间恍又变幻成了李叔的模样。
面对李叔,魏谦心底却是一阵没来由的惧怕与惭愧,下意识往后退了两步。
李叔冷冷看着魏谦,抽出了腰间的绣春刀,直指魏谦的面门,恨声说道:
“魏谦,你听着,我李衡这一辈子有两件事最是后悔。一是亲手杀了王爷,二是当初竟没有亲手杀了你。”
李叔说完,挥刀便砍。
让魏谦心胆俱裂的是,李叔的刀锋不是冲着他来的,而是直奔着小胖子的背后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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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慎行!”魏谦双眼立时睁开,一下子便从梦中惊醒了过来
赵崇明赶忙放好帘子,坐回了魏谦身侧,握住魏谦的手,连声应道:“道济,我在。”
魏谦大口喘着气,死死攥着赵崇明的手,迷离的双眼紧紧盯着赵崇明,一直看了好一会,才终于回过了神来。
魏谦一边喘着粗气,一边不住呢喃着:“你在就好……就好。”
赵崇明紧紧皱着眉,抬手擦去魏谦额头的冷汗,低声问道:“你可是睡魇着了?”
或许是睡了这一会,魏谦竟恢复了些精神和气力,咧嘴扯出笑来,答道:“可不,我方才梦见……咳咳……你又被妖怪抓走了。妖怪们说要把你吃了,咳咳……连灶火都烧好了,正商量着要把你清蒸还是红烧了。”
虽然魏谦的嗓音依旧是虚弱无比,但见老匹夫又恢复了满嘴浑话的德性,赵崇明一时间也是啼笑皆非。赵崇明一边抚着魏谦的后背,一边顺着魏谦的话回道:“那后来如何呢?你可是赶去救我了?”
魏谦歇了歇,笑道:“那我自然得去救你啊。可那些妖怪人多势众,我好不容易寻着了你,他们又劝我说你的肉吃了能包治百病,长生不老。那我寻思着,与其让你教妖怪吃了,还不如便宜了我。”
赵崇明轻笑了一声,说道:“若真有如此神效,那我便效仿那佛祖割肉喂鹰,倒是也无妨。”
“那这可是你说的。”魏谦嘿嘿坏笑了一声。
赵崇明听魏谦这话,眼皮立时一跳,果不其然,魏谦已经在扒他腰带了。
然而赵崇明都还没来得及拦下那双贼手,魏谦那头反倒自己先痛呼了一声。
都不用看,赵崇明就知道魏谦这一下动作定是牵扯到伤处。
一时间赵崇明又是心疼又是好笑,心想着老匹夫都快丢去半条命了,也不知哪来的气力,偏还色心不死,不忘作妖。
赵崇明扶着魏谦的身子,也不敢有所动作,只能满心无奈道:“你且先安分些,如今自个身上还带着伤呢。”
魏谦疼得好一阵龇牙咧嘴,只能颓然地靠在赵崇明的肩上,满心悲戚地接受自己已经是半个残废的悲惨现实。
赵崇明宽慰道:“你放心,魏己已经去请……去医馆请医师了。”
魏谦哼唧了一声,双手犹自不甘心地在赵崇明的腰间揉捏着,奈何下半身动弹不得,不好得寸进尺。
听魏谦呼吸渐渐平复下来后,赵崇明说道:“外头天寒,先回府里歇着。”
魏谦又是一声哼唧。
外头的车夫早搬来了下车用的矮墩,一直在外边候着,听见赵崇明在里头招呼了一声后,便同赵崇明一起,小心地将魏谦挪出了车厢,移下马车。
赵崇明拦着风雪,正给魏谦系着氅衣,车夫又殷勤地说道:“小的这就回府里再叫些人过来,好伺候二老爷回……”
车夫话还没说完,就见魏谦恶狠狠瞪了他一眼。车夫一时失语,吓得赶紧闭上了嘴。
赵崇明抬头看了魏谦一眼,只笑了笑,而后转过去,蹲身弯腰。魏谦见状,很是利落地攀住了赵崇明的肩膀,然后整个人顺势倒了上去。
赵崇明背起魏谦,缓缓起身,慢慢朝赵宅的大门走去。
宅内风雪渐盛,寂静无声,唯有玉树银枝,青竹雪径。纷纷扬扬的飞雪自空中飘摇而下,静静落在了两人身上。
魏谦见赵崇明的乌纱帽上已经渐然落满了白雪,便抬手拂去了好些。
可魏谦转念间又觉得,这顶乌纱帽甚是碍眼。
如今霜雪落满头,两人也可以算作是共白首了吧。
魏谦伏在赵崇明的背上,一时间心里竟说不出是什么滋味,只是渐渐地,想起从前很多事来。
魏谦想起那会两人在书院刚认识的时候,小胖子就曾经背着受伤的他回寝舍。那时候的小胖子还没他高,一路上“哼哧”“哼哧”着可费了老大的劲。
魏谦还想起后来在南京的时候,赵崇明将他从水牢里捞起来,然后背着气息奄奄的他,冒着倾盆的夜雨,叩了无数医馆,走遍了大半个南京城。
其实魏谦一直想着,当初如果不是为了要救他,赵崇明或许就不会冒着泄露身份的危险去找沈鸿儒,李叔和开阳或许都不会死。后来的很多事,也就未必会走到今日这样无可转圜的地步。
魏谦越想越难过,眼里不觉已经泛起热意来。
此时路过一处亭子,赵崇明停下了脚步,单手扶着亭栏,歇着缓气。
在背上的魏谦不免老脸一涨,难得地不好意思道:“我看你还是放我下来,再去唤两个人来抬我好了。”
赵崇明小喘了几口气,执意摇了摇头,只笑着叹了一声:“哎,老了。”
魏谦沉默了一会,低声说道:“到头来,还是我拖累了你。”
赵崇明偏过头看向魏谦,埋怨道:“我瞧你也是老糊涂了,这说的又是哪门子的浑话?”
魏谦不敢看赵崇明,只说道:“其实我方才做梦的时候,倒梦起当年扬州的事来了。我梦见了李叔,还梦见了开阳,想必……他们是来找我讨要说法了。”
赵崇明一时无言,只默默起身,继续背着魏谦缓步走在雪地里。
好一会,赵崇明才笑着说道:“你往日里最是不信这些神神鬼鬼的,怎地如今反倒忌讳了?”
魏谦闭着眼,呢喃道:“想来如今也是当真老了,倒较从前多了许多念想来。你说,这世上倘若真的有鬼神,那就活该有因果报应,有债有偿,既有前世,或有来生……”
赵崇明顿了一会,反问道:“那假若能从头来过,你当初还会去扬州吗?”
魏谦一愣,想了想,回答道:“会。”
赵崇明回忆道:“那时候我在扬州城里,一面盼着你来,却又一面盼着你不要来。可我知道,无论如何,你一定会来的。只是我千万没想到,你会闯下那滔天的祸事。”
赵崇明说着,又苦笑着自顾摇了摇头,叹道:“倒是我想岔了,我一早就该料到这些事的。你魏道济原本就是个不敬鬼神的魔王,无法无天的祖宗。”
魏谦心下本还有些自责,可听赵崇明后头这话时,却又下意识不服气,嗫嚅着辩解道:“那……我……我当初还不是为了你。”
赵崇明依旧笑着,说道:“这便是了。若真要论个究竟,当初原就是我连累了你,如今你只当是我来偿还你好了。”
魏谦知道是赵崇明在安慰自己,自己索性也不再多想,只伏在赵崇明肩头,紧拥着这片寒风冷雪里难得的温存。
偏偏这时,赵崇明很煞风景地转头问了一句:“对了,不如我请沈太医来给你瞧瞧?”
魏谦一听,差点没从赵崇明背上跳起来:
“你敢!”
赵崇明呵呵一笑,掂了掂背上的老醋坛子,温声道:“你放心,我到时候不见他便是了。”
魏谦压根不买账,冷笑连连,道:“那也不成。怎么?如今这京城内外,莫非就独他姓沈的会开方子抓药不成?”
“他的医术你也知道,我信得过他。”
魏谦恶狠狠道:
“赵崇明,你给我听着,且不说这京城里有的是大夫。便是满京城……不对,即便是整个顺天府的大夫都死光了,死绝了,我魏谦,都不会去找他姓沈的治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