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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正在闲聊时,小薇接到了另一个朋友的电话,叫她到她家里去喝茶。于是她匆匆忙忙地跟这帮老同学告辞,转身奔出了酒吧。少了一个能说会道的女人,大家的兴致也减低了不少,继而不再说那些怀旧伤感的话了。刘娟觉得时间也不早了,在征得大家同意的情况下她宣布聚会解散,于是每个人又都向着自己的目的地出发了:或许是回家,或许是去逛街,或许像小薇一样去参加下一个约会。
林敬文没有想到,在这次匆促的聚会结束后,他能遇到一个改变他命运的人。此时刘娟已经跑出去了,林敬文清清楚楚地看到她的娇小背影消失在自己面前,他也决定和同学分手独自回家。可是过了一忽儿他看到刘娟同学又从门口跑了进来,好像发生什么不幸事情似的,她的脸色变得焦虑而慌张:
“门口有个女孩喝得烂醉,她现在还在那里呕吐呢……”
“真的吗?咱们过去看看。”
几个男孩跟着刘娟来到酒吧的门口,果然看到一个披头散发的女孩在那里边哭边叫,说着一些别人听不懂的、模棱两可的话,同时还间断地从口里吐出一些饮酒后的污物,把自己的衣服和酒吧门口的地面弄得脏兮兮的。她低着头不看任何人一眼,林敬文也无法看清女孩的面貌,但是他知道她一定是精神受了挫伤才会如此失态的,可能就是失恋吧。林敬文当时本能地这样想象,他不知道世界上还有什么事情能像失恋一样,让一个年轻的女孩为此痛苦到这种程度。女人都是偏于感性的,除了感情以外,金钱、事业似乎都不是她们在乎的问题。
“小姑娘,你还好吗,有事吗?”这是刘娟亲切温柔的声音,她一向是个乐于助人的好心人。
女孩听到有人去安慰她,哭得更加厉害了,好像她那受伤的心突然有了一个倾诉的对象,变得一发而不可收拾。
“上帝呀,为什么这样对待我?我到底做错什么了?怎么连你……连你……连你们所有人都跟我过不去呀?我这条路还怎么走下去呀……下辈子我不做女人了,不做人了……”
女孩哭得撕心裂肺,所有人都为她痛心起来,连平时对待女人最无情的光头,也卸下了伪君子的脸谱,开始对女孩关切起来。林敬文心里是喜欢那种文静、纯洁、懂事的女孩的,像这种喝酒喝得烂醉的女孩多少是有些抵触的,只是在公共场合那种情绪不便于表示出来。他看了看几个同学,对他们说了句“我有事,先告辞了”就想拍着屁股离开这里。
不料她的这一举动被刘娟发现了,刘娟眼疾手快地逮住了他,冲着他喊道:
“林敬文,是男人的就不要离开这里。”
林敬文对这个正义的呼声感到非常纳闷,他问:
“为什么?你们不是有这么多人聚在这里吗?再说了,我还要回家有事情呢,可能帮不了她呀。”
但是刘娟却不管他说的话是真是假,硬要拉住林敬文不放。她生来就是这样的脾气,执拗得谁也拿她没有办法。如果林敬文这次不是见势逃跑,刘娟可能还会放他一回,因为她知道像他这样的性格不是很擅长处理跟异性有关的事情,但是他的这么一逃跑,却把自己推向了处理棘手事件的最前沿。刘娟抓住了林敬文的把柄,干脆一不做二不休,她强硬地要求林把身边的这个陌生女孩送回家。林敬文怎么也不肯答应,他说自己平生从未做过这样的事情,别说是护送女孩回家了,就是和女孩短时间地说几句话,他都会觉得不自然。这简直就是为难他的事情。林敬文伸手拉了拉光头的衣服,又对着胖子使了使眼色,然后对他们说道:
“还是麻烦你们两位了……”
刘娟可不是那么容易放弃自己原则的,她一只手拉住林敬文的手臂,一只手扶起蹲在地上呕吐的女孩。她要把女孩子交给林敬文,让他做一次见义勇为的光荣事情,也许还能收获一个好的名声。可是站在她左手和右手两边的人都显得你不情我不愿,没有一个向对方伸出信任的手。尤其是那陌生的女孩,她由于醉酒的失态情绪没有得到控制,仍然在迷迷糊糊地说着话,好像在臭骂男人,又好像在抱怨世界。林敬文感到难受极了,真恨不得挣脱刘娟的手逃之夭夭,可是碍着老同学的情面他做不出手。
“敬文,就做一次英雄救美的好事吧!这么难得的事情你我都不会遇到第二次了。”光头在一旁怂恿他道。
“那你为什么袖手旁观啊?”林敬文问他。
“唉,我是家里有女人啊,没有你那么自由。换做是当初,我真的应该像你这样;现在我是后悔了,没用了,跟上身的女人好比长在身上的瘤子,想拔都拔不掉。”
“那胖子呢?胖子不可以帮我吗?”
“我还要陪我姐夫去买东西。”胖子愧疚地说。
这下林敬文就好比被逼上梁山的好汉,没有退路了。事情就是来的这么巧,这个女孩命中注定就要跟林敬文相识的。刘娟蹲下去抱起女孩,对她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林敬文也没有听懂她说的到底是些什么,只看到那女孩最后被刘娟拖起来了,但她的意识还是迷迷糊糊的。“别管我,别管我……”她说。
刘娟扶起了她,女孩还想竭力挣脱她的手,她不知道自己已经被一群好心人关注,她也许还在想着心里那些烦恼的事。刘娟拍拍她的肩膀:“你好些了吗?我们打算送你回家。请告诉我你家住在哪里可以吗?”
“不,不用……我很难过,让我……让我再坐一坐。”这个陌生女孩完全漠视了刘娟他们的存在。
“你告诉我们你家里的电话号码吧,我们帮你联系一下,看你的父母能不能赶过来。”刘娟对她说。
“不用……不用,我真的没心情……”
刘娟突然间也丧气了很多,她没想到做一件好事竟会那么难,这个有点可爱又有点放荡的小魔女究竟发生了什么烦恼的事,她的行为怎么会让她这样失望呢?她一时找不到解决问题的办法,问了问身边的老同学,只有胖子能给她支一招。胖子说:
“要不我们去二楼找找,兴许她有朋友在里面呢!”
“对啦,我怎么就没想到呢?”刘娟忽然像受到启发似的恍然大悟道,“你们想想呀,这么年纪轻轻的一个女孩子可能会自己一人跑到酒吧来吗?她肯定是和同伴们一起来的,可能这中间发生了什么不愉快的事,才导致了她这样伤心的。胖子,咱们两个上去找找,一定会发现一些有用的线索的。”
光头说:“让我也一起去吧!”
刘娟说:“好的。”
林敬文忽然不满起来:“你们把我丢在这里算什么意思?”
“你已经有任务了,我不能再劳驾你去跑腿。”刘娟笑嘻嘻地说道。
说时迟那时快,三人一个箭步奔向二楼,借着昏暗的灯光挨个寻找着女孩的同伴。他们对每一群聚集在那里喝酒或唱歌的青年都问一遍同样的话,即“你们当中有没有一个喝醉酒跑出去的女孩”,结果得到的都是令他们失望的同样的答案:没有。对此事最为积极的光头还不惜打扰了几对正在谈情说爱的情侣,结果被别人冷眼拒绝的同时自己心里还觉得欠下一份情谊。他们认为这件事情大有蹊跷,心里怀疑是不是遭人蒙骗了,还是门口那个少女本来就是单独行动的。正在他们迟疑不决时,刘娟的手机意外响了起来。她接听电话后对两人说道:
“敬文来电话了,通知我们马上下去。”
林敬文见到他们后眉开眼笑,问他们是否白白地跑了一趟,三人马上同时点点头。林敬文在心里嘿嘿地笑着,他别提有多兴奋了,因为他完成了一件别人完成不了的事情,他居然从女孩口中打听到她家的地址,他自豪地拍着胸脯说:
“这是她亲口告诉我的,你们总该相信吧?”
“这是真的?”三人异口同声地说道。
林敬文说女孩的家住在木桥巷十六号,他现在就可以打车将她送回家。刘娟和光头一个劲地称赞他,齐声夸奖林敬文是一只“不鸣则已,一鸣惊人”的大鸟,在关键时候还是他的作为最大。林敬文则抿嘴笑着,没有说出他和女孩之间的秘密。
出租车开过来了,他和老同学招手告别,司机一启动车子,他们就消失在夜色中了。坐上车子的女孩好像变了一个人,不再啼哭不再叫喊了,为了配合车厢内的安静氛围,她轻轻地将脑袋倚靠在林敬文的肩头上,这一动作使司机看到都会产生暧昧的想法。开始林敬文还有点抱怨自己,因为思想很传统的他担心这件事情会给他的前途带来不好的影响,但是既然已经决定做了,他就要努力地把事情做好,哪怕不是他心甘情愿的也罢。在汽车行驶的过程中,他只是像个孩子似的两眼观看着窗外变化的风景,正襟危坐地靠在椅子上,连伸手抓住女孩胳膊的欲望都没有产生过,更别说其他什么夸张的行为了。倒是这个陌生的女孩,不知是脑袋没有清醒过来还是故意在假戏真做,她几乎没有间断过向林敬文做出各种暧昧的动作,除了将头靠在他肩膀以外,她还用手去抚摸林敬文的脸蛋,过了一会儿又去摸摸他的大腿,让这个对爱情从来不触电的男人也感到毛骨悚然。
出租车开到木桥巷巷口,司机称已经开不进去了,于是林敬文只好带着女孩下车走路。从巷口到她家还有一段路,林敬文对这里的环境不太熟悉,他只能以一个探索者的心态去走这段路。陌生女孩摆出一副无力行走的弱者的姿势,要林敬文牵着她的手把她护送回家。林敬文没有拒绝,事情到此他也不能拒绝了,只能耐着性子控制着情绪将它完成。他想再过三分钟一定可以走到她家门口了,再加上与她说送别的两分钟话,五分钟,只消五分钟时间,他就可以成功地摆脱这个烦人的女孩子的束缚了。
可是事情既然沾染上身了,哪有这么容易摆脱的道理?自信的林敬文没有想到,女孩不但没有被他成功地摆脱,反而在他的身上粘得更紧了。她抓着林敬文的手问他:
“你为什么要送我回家?”
“不送你回家你自己还走得回来吗?”
“我不是叫你们别管我……别管我嘛!”
“嗨,可惜我们的良心都太好了,遇上我们这帮朋友是你的福气,换做是别人,你可能现在还在那里呕吐呢!”
“我情愿你们不要理睬我。”
“你这人脾气怎么会那么倔呢?”
“我一直以来都是这样的脾气。”女孩说。
“我这人怎么会这样倒霉呢,明明做了好事,可是却得不到一句好的嘉奖,还落下一个坏名声。就说刚才那司机吧,他肯定以为我对你做了什么不良的行为了。”
“那你做了吗?”
“咦,怎么连你也这么说啊?你看我这么个规矩的人,会对你做什么不良行为吗?”
“既然没做就好,你心虚什么呀?别人怀疑是别人的事,和你和我都没有关系。”
林敬文心里猛地一沉,好像一块悬着的石头落了地。他应该放心了,虽然他的好事没有被人肯定,但至少也没有人会对他产生不良举动的嫌疑。他们一步步地往前走,他很快就可以摆脱这个女孩子了。终于到了她的家门口,陌生女孩指着那个熟悉的地方说:
“这就是我的家。”
“好吧!”林敬文放松了一下说,“我的任务已经完成,你可以进去了吧。”
“你就那么想离开这里?”
“你不是已经安全地到家了吗?我还留在这里干嘛呢?”
没想到女孩居然哭了起来:
“你们男人都是这样的吗?只会用一些温柔的手段来哄我们。这么一大段路你都陪我走来了,难道还相差这么小段路吗?”
“有什么需要你就快说吧,明天我还有事呢!”
“你陪我走上楼好吗?我家住上面一层,楼梯很黑,我怕摔跤。”
“就这上面一层?”
“是的,先生,好事做到底吧!”
林敬文拗不过她,答应陪她走上楼。这条巷子本身就很黑,加上路面狭窄,光线照不进来,就更加显示出它的黑暗。可是当少女用手指着面前这幢老式楼房时,林敬文越发觉得天快塌下来了。这是怎样一幢破旧而肮脏的楼房啊,他好像觉得有好多年没看到过这样差劲的房子了,总记得小时候在外祖母家玩见到过,外祖母和她的隔壁邻居似乎就是住这种房子的。后来政府为了加快城市经济建设、发展地方旅游业而大动干戈,强行拆掉了一些老化的、影响市容市貌的老房子,外祖母和她的隔壁邻居死的死,搬迁的搬迁,差不多都已经离开了原来居住的地方。所以林敬文以为在这座城市里面已经找不到那时候的老房子了。没想到在他大学毕业后的某个奇妙的夜晚,他居然在很久没来过一次的木桥巷见到了仅在记忆中残存着的老房子,这是多么荣幸的事啊!他忽然间觉得这次护送陌生女孩回家还是挺有意义的,他不再去抱怨这件事情。虽然现在天色已黑,但是他能够借着路灯的照明看清楚木桥巷老房子楼群的基本面目,这与他想象中的十分吻合。他不能够相信的是这一带环境卫生的肮脏,老远老远地就可以闻到一些垃圾的刺鼻气味,他很替住在这里的居民担心,呼吸着这种有异味的空气,人的寿命不减短才怪呢!
但是长期住在这里的人们总会习惯一切的,就像这个女孩已经习惯了老楼房楼道的狭窄与黑暗一样,明知道这会经常让人摔跤,她还是得一如既往地走这条路:因为她的家就在这里而不是在别的地方。林敬文确实感到了楼梯的黑暗(何况它的附近又没有灯),真可以用“伸手不见五指”来形容它。他们只能靠着手机的一点照明光线指引面前的一寸小路,然后沿着楼梯的台阶缓缓地走上去。他像是在摸索又像在攀登一个险峻的山峰,几乎不知道路的尽头在哪里。好在女孩会准确地告诉他方向,告诉他再过几秒钟就会到达她家门口。林敬文不再觉得累了,他知道自己就要走完这段路了。
女孩的家在老楼房二楼的楼梯口,面对着林敬文的是一扇小小的门,开门进去里面一片漆黑。女孩拉亮了灯线,一盏暗红色的白炽灯泡照亮了一间面积很小的房间。林敬文四下看了看,整个房间里只有一张床、一张写字台和一只立式衣橱,而且三样家具都很陈旧,除此以外没有别的东西。林敬文本来想问问女孩她家的厨房和卫生间分别在哪里——因为这也是生活所必需的,后来考虑一下觉得还是不问算了,万一说错话伤到人家自尊心那就不好了。他看女孩安全地回到家后,就决定返身回去。他诚恳地向她道别,并嘱咐她早点休息,不料却被那女孩抓住了他的手。
“别回去好吗?在这里陪陪我。”
林敬文感到非常震惊,他总觉得这话不是一个正常的女孩所说的。女人对男人天生就有一种防备心理,然而眼前的这个女孩好像害怕自己会失去什么男人似的,一个劲地拉拢对方靠近自己,这多少有点反常。林敬文以为她还处在醉酒状态,可能还在说胡话呢!于是他就耐心地跟她讲现在她已经安全地回家了,不需要别人陪她了。他看到女孩一下子清醒过来,好像猛地发现什么特殊情况似的,睁大眼睛朝他喊道:
“别再说了,我已经知道自己回家了。”
“知道就好,那我可以离开了。”
“为什么不肯留下来陪我?你说。”
“这是你的家,我怎么可以随便留宿呢?”林敬文俨然一个知识分子的形象,很有涵养地对她说。
“我害怕一个人过夜,尤其在今天。”女孩委屈地说。
“等会你父母要回来的吧?”
“不会,永远也不会回来。我是一个孤儿,他们早就不来管我了。”
“为什么会这样?”
“我父母在我五岁的时候就离婚了,第二年我妈妈就改嫁出去了,从此以后再也没有联系过我们。当时我跟我爸爸住在这里,我们两个人同睡一张床,他是个很冷漠很孤僻的人,心情不好时总是会拿我当出气筒。我不喜欢他,可是为了要一碗饭吃填饱肚皮,只能强制忍受他的各种污言秽语。我们一起生活了十年左右吧,到我初中毕业那年,爸爸也娶了他的第二个老婆而离开了我,他去女人家里做了上门女婿。所以这间房子从那时候起就仅仅属于我一个人了,我在这里居住了六七年,白天独自坐在里面,晚上也独自坐在里面,看着这些枯燥乏味、一成不变的风景,心里倍感压抑。你没有体验过我的这种生活,不会有我这时的心情吧。”
“原来你是个被父母遗弃的孩子?”
“是的,这是我的命运。”她感伤地哀叹。
不知怎么的,林敬文忽然对女孩产生了一种怜悯之情,之前的讨厌和不耐烦心情统统被他丢空了。他将她当作一个无辜的妹妹,以哥哥的名义保护她,给她安全感。他想女孩一定会答应做他妹妹的,既然她那么想将他留下来。
“你信任我吗?”他诚恳地问她。
“你说呢?不相信你我敢把你留在这里?”
“我想问你一件事。”林敬文觉得有些难以启齿,“如果……如果你愿意做我的妹妹,那么……”
女孩子兴奋地叫了起来:“妹妹?那好啊,我正想认识一个哥哥呢,没想到有那么巧的事情。”
“看来我今天的好事还是没有白做啊?”林敬文深有感触地说着,内心的情绪澎湃不已。
“当然不会白做咯,我也应该好好感谢你了。”女孩说,“对了,好心人,我还不知道你的名字呢?”
“林敬文,敬业的敬,文化的文。你叫什么名字?”
“我叫郑玉琴。”女孩呵呵地笑着回答。
多好听的名字呀,林敬文一下子就记住了它。从此以后,他的朋友圈子就多了一个女孩子,他认玉琴做妹妹,玉琴认他做哥哥,他想他们之间的这种关系会永久地持续下去。尽管他对她的认识还相当少,不足以达到朋友之间应有的那种信任,但是他们会继续深入地交往下去,在认识的基础上形成一种理解与信任。这是人与人交往最基本也是最传统的模式。
那天晚上林敬文就留宿在郑玉琴的家里,面对女孩那突破矜持的邀请,他不能再古板地要求离开她了。说实话林敬文是不习惯这里的环境的,如此简陋如此破旧寒碜,与他平日在家里过的那种丰衣足食的生活是有差距的。但是他还是强迫自己接受这里的一切,可能过了这一晚,这个伶俐的小姑娘对他的友谊会加深。
第二天早上,林敬文早早地就起床了,好像赶集的村民一样生怕自己会错过重要的会场。可是他看到郑玉琴还在蒙头大睡,似乎还边睡边打呼噜,看样子一时半会醒不来。林敬文怕她耽误了上班时间,赶紧不顾一切地把她叫醒。玉琴却不领情,反而还责怪林打扰了她的休息,声称她要继续睡觉。
“快起来,待会上班要迟到了。”
“别急,白天休息的,我晚上上班。”
晚上上班?这是什么工作呀?糟了,莫非她是一个洗头房里的小姐,或者是夜总会的点歌公主,或者是酒吧里的陪酒女郎?要不然怎么会白天休息晚上工作呢?林敬文越想心里越紧张,他回忆起昨天晚上的情景,对了,玉琴很可能就是一个陪酒女郎,她醉醺醺地匍匐在酒吧门口,而且还是自己一个人,不是陪酒女郎才怪呢!可是他又担心地想到,如果玉琴真是从事这样的工作,他的声誉还不是白白地毁在了她的手上。嗨,只能怨自己一时糊涂呀,要去充当什么英雄好汉。现在好了吧,陷在这个泥潭中不知道怎么走出来才好。“我必须马上离开这里。”他在心里清醒地暗示自己。
林敬文穿好衣服走下床,准备悄悄地离开这里。他忘记了和她之间的誓约:彼此要永远地做哥哥妹妹。他由于受到家庭的影响心里有着很传统的观念,认为女孩子可以不漂亮,可以不聪明,可以没有能力,但是不可以不贤惠。如果玉琴在那种工作场所里做事,那是离贤惠女子有很大距离的。林敬文走过去开门,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在喊他,那是郑玉琴的声音。
“敬文,干嘛急着走?再坐一坐嘛。”
“哦!”林敬文不好意思躲避,“我要回家了。”
“会让你回去的,你先坐一下嘛!”
“你有话跟我说?”他问道。
“肯定有,但是现在不是时候,以后有机会我肯定会跟你说的,而且还要慢慢地详细地说。”
“你是做什么工作的?”林敬文先入为主地问她。
“以后会跟你说的呀!”
“这个问题你先回答我。”
“干嘛啦,我又不是和你相亲,问这么多干嘛?”
郑玉琴显然很生气,她从被窝里钻出来,耷拉着一张苦瓜脸,好像无缘无故遭人羞辱了似的。林敬文摸不着头脑,只知道自己的语言伤着了这个小妹妹,他开始学得谨慎起来。
“好吧,你不愿意说,我就不问了。可以让我回去了吗?家里肯定还有事等着我做呢。”
“可以。能把你的联系电话告诉我吗?这样以后联系起来会方便。”玉琴说。
“好的。”林敬文拿出一支笔,写下了他的电话号码。
“敬文,等一等好吗?”玉琴看见他转身离开,又在身后喊了起来,“我想告诉你,我并不是你想象中的那种放荡无羁的女孩,不是的,绝对不是那样的。我的正式职业是酒店服务员,之前因为怕你看不起我,所以不敢说出口。现在想想其实也无所谓,工作嘛总有好坏之分,只要是正当职业,没有什么不可以,你现在不理解,以后总会理解我的。”
“哦,原来你是做服务员的?为什么白天休息晚上工作啊?”林敬文不解地问道。
“是这么回事,今天我们经理批准我休息半天,所以要到晚上才过去上班。从明天开始就得恢复正常,上整天的班次了。”
林敬文又在她的房间里陪了一会儿,和玉琴聊了些关于她的基本情况,然后才离开她的家。刚走出门口,他就好像变了一个人,昨晚的那种紧张和惶惑心情都烟消云散了。
郑玉琴谈起她的家庭和自己成长的经历,好比在讲着一个辛酸的故事,让林敬文听了欲哭不能。她说自己是家里的独生女,可是从来没度过一天比别人幸福的日子。从她记事的时候开始,她的父亲就经常性地责骂她母亲,而母亲很少跟他吵架,多数时候自己一人躲在房间里哭;平时也很少跟丈夫聊天,好像她生来就是个性格抑郁、寡言少语的人,悲痛时也不会把情绪发泄出来。后来等到她父母离婚的时候,有邻居偷偷地告诉她,说她的母亲是个行为不轨的女人。当时的她很震惊,虽然不知道行为不轨是什么意思,但是心里隐约有点意识到:别人都说她的母亲不是个好女人。她的自尊心很强,她回去问她的父亲,以前从未听到有人提起母亲的不好,现在她一走怎么变成了这般天地。父亲很生气(她看到他的脸色明显变了),说叫她不要去轻易相信别人说的话,可是说过之后他又懊丧地拍着自己的脑袋,好像刚才他欺骗了亲生女儿似的——他没有对她说实话,总有一天她会知道真相的。
玉琴十二岁那年,有一次她因为什么事和邻居一个小姐妹吵了起来,对方居然当众骂她的母亲是养鹅的,她不禁当场大哭。回家后她告诉父亲她今天在外面所受的屈辱,发誓一定要父亲讲出母亲真实的事情,并且问他那妖女说的“养鹅”是什么意思。父亲知道女儿痛苦成这种样子,他已经不能再隐瞒她了,所以考虑一番之后他觉得应该告诉玉琴关于母亲的真相,不管她是否会因此而觉得羞辱。他说:“怎么年纪小小的女孩子也知道这些呀?她们没有说错,你妈妈还真是在外面养鹅的。只是那时候你还太小,这些话我不能告诉你。”在玉琴的一再追问下,父亲告诉了她养鹅的意思。养鹅是当地的一种隐喻,是指已婚女人在外面出钱供养她的男情人的这么一种不良行为。父亲那时候之所以常常和母亲吵架,是因为母亲在背后偷了他的钱;五岁那年他们之所以离婚,是由于父亲知道了母亲在外面养情人的真相。父亲还在那次谈话中告诉玉琴,她的母亲是会让她一生都感到羞耻的,幸好她今天已经不去联系女儿了,否则玉琴的处境只会更糟。他说:“别人家的女人在外面勾引男人用的是自己的身材和魅力,你妈那臭□□在外面勾引男人用的是我口袋里的血汗钱。这世界上竟然还有这么不要脸面的东西,我上辈子肯定做了什么坏事了,轮到这辈子来遭罪。”
三年后,她的父亲也抛弃了她,投进了一个女人的怀抱。母亲是嫁给了那个比她小五岁的情人的,据说那男人吃喝嫖赌一应俱全,而且工作懒散,没有正式行当,仅靠母亲的这点收入很难维持他的生活。不过这也仅仅是道听途说罢了,不知道是真是假——也许是母亲的仇人故意编出来取笑她的吧,这又谁能知道。她父亲娶了一个家有房子的农村寡妇,就理直气壮地去做了别人家的上门女婿。虽说这样做非常不合适,可是玉琴哪里能阻止得了他呢?在父亲的眼中,她什么都不是,说的可怕点的,她可能还是他的一个拖累呢,能早点摆脱还是早点摆脱掉好。
那年她刚刚初中毕业,原本有很好的机会可以进入高中读书。玉琴的学习成绩不错,远远高出父亲对她的估计。据她自己对林敬文说,以她当年的成绩绝对可以上市里的一所普通中学,她的理想很高,愿望也非常好。可是残破的家庭已经容不得她去抱着那么多志向了,她的父亲抛弃了她,他不愿意继续培养这个不被他看好的女儿,仅仅因为法律的约束,他同意将女儿抚养到十八周岁。不过所谓的抚养也仅仅是提供她一点最基本的生活费,而其它的费用他是不愿意承担的。他甚至很希望中国政府能够修改一下法律,将他义务承担的那部分抚养费也删除掉,那样他的后半生就过得滋润了。玉琴很清楚自己的处境,她觉得委屈,但是她没有向父亲提出要求,默默地承受了这不公平的命运。她没有继续上学,而是独自走出去谋生、闯荡。
郑玉琴说,她做过很多不同的工作。早些年曾经在钟表店里当学徒,跟着她的师傅——一位脾气古怪的老男人学习修理钟表。这可是一份枯燥的工作,必须有足够的细心和耐心,很多男孩子都来了又走、走了又来,她在那里坚持了一年多。之后去影楼里做过化妆,不过也是给人当学徒工,整天跟在女师傅身后,只能近看不能动手触摸。她每个月只能拿到两百块钱的生活费,而另一位长相不如她好看的女孩子由于不受老板娘喜欢,非但不能拿到生活费,而且还要自己出钱学习。在影楼里虽然有帅气的男孩陪伴,她的精神生活比较舒坦,但是由于里面不包吃不包住,她的经济负担还是挺重的,常常是饿一顿饱一顿,吃饭时也不知道自己吃下去的东西是什么味道。学化妆没学到什么真本事,后来她靠着一个朋友的关系进了一家像样点的房地产公司,在里面做房产销售员(当时的说法也叫做售楼小姐),天天看着几套楼盘陪着客户谈话吃饭,日子也过得挺踏实。只是有时候莫名地感到压力很大,看着别人的业绩一个月比一个月好,而自己还是停在原地踏步,心里总会有些失落。做得好的时候一个月能拿几千,做得不好时每月只能拿点底薪,生活的酸甜苦辣都在几张钞票里呈现出来。她不想过这样的生活,也忍受不了一些居心不良的客户对她的骚扰,所以没做满一年她就辞职了。她现在选择的工作还是一年前刚开始的,她在一家酒店里做餐厅服务员,每个月拿着固定不变的薪水,暂时告别了那种可能会挨饿的日子。玉琴最初也觉得服务员的工作并不好,学不到技术而且还是吃青春饭;但是她现在不那么想了,她认为这份工作相对来说还是比较稳定的,而且压力也不大,能够学到一点沟通的本事,所以她也就不再嫌弃它了。人在社会上闯荡多年,生活习惯会改变很多,人生阅历也会随着时间的增长而增长。用玉琴自己的话来说就是:“人总要去学会适应这个社会的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