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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情愿吗?
这倒没有。告白本就是她来濒海的唯一目的。
只是这样的场景她构想了无数次,模拟了无数次,最后却是昔然先开的口。
当昔然笑她怂的时候,她感觉昔然看透了她,也许是,也许不是。她错过了很多次开口的机会,她浪费了很多她本就稀少的时间。
她一直在躲避此行的目的。有些话她没想好该怎么说,有些情况她不知该如何去做。
完美主义令她厌恶,特别是软弱无能的完美主义者,芝麻大的小事都因为有风险而不敢尝试,对很多人来说,完美主义是一场自我便升华与自我降格。对于她自己,一个从小根深蒂固的完美主义者,是无休止的自我唾弃与折磨。
过去的自己已被摧毁,但残影与记忆一样,顽固地缠着她。她可以不说,让未来的自己见鬼去吧,我只关心现在。
但这样对昔然是很不负责任的。她必须为她所爱负责。
负……责。
她低头,深吸一口花的香气。
“昔然,谢谢你的喜欢。她抬头看着昔然,“请给我几分钟。”
昔然的正经可不能持续太久,她笑着摊手:“几分钟就可以决定你的终身大事了?没事的,慢慢想,我又不会另寻新欢。”
Tarn移步至窗边,关死窗,拉好遮光窗帘,又锁上门。她站在昔然面前,紧张几乎溢出。她想打开门中冲出去,离开昔然,离开濒海,离开中国。
你要对你的花儿负责。
但愿我忘了这句话来自哪本书。
昔然深褐色的瞳孔映着Tarn的影子。她收起玩世不恭的笑。
“你是有什么顾虑吗?”
Tarn用力地点头。
“希望这顾虑不是因为我。说吧,不要怕。”
我又在害怕什么呢?害怕因此失去你,害怕事态失去控制,我一再自我暗示这是安全的国家,一再暗示条件不同,这种事不会再被重复。
可我害怕染血的雪地,我恐惧我认识的、曾建立感情的人在我面前被依次杀掉。他们喜欢我崩溃的样子,他们擅长剜心。
你能接受这样的我吗?
你能接受真正的我吗?
Tarn闭上眼。
“昔然,看着我。”
“看着你?”
Tarn算不上漂亮,只是有些耐看。昔然是个乡巴佬,从一个小破三十线城市出来,没见过什么美女,而Tarn的基本轮廓踩中了昔然的审美。
Tarn最吸引人的,是她的气质。举手投足间的神秘与疏离,遗世独立的眼神和性格。人总是对自己没有的东西心生渴望。
Tarn只是站得更近了一点,双手搭在她的肩上:“看着我。”
昔然看见她睁眼,从她的瞳孔中看见自己。昔然承认自己有被这双眼睛吸引到,它真的太漂亮了。Tarn应该很漂亮的,可惜细胞没能给她完全展示美的机会。
看着我。
昔然的瞳孔缩了一下。
“这不是我。”
Tar的两只眼睛有细微的区别。很微小,这是瞳孔放大缩小时才能展现出来的区别。
“这是Tarn的脸。”
昔然突然明白Tarn为什么三缄其口,Tarn害怕自己接受不了她。接受不了她的背后。
Tam的影子一定很黑,很长。
昔然咽下口中分泌过多的唾液,咽下想吐的感觉,她的生理反应和紧张程度成正比,但她还是这么说:“继续吧,我能接爱。”
Tam苦笑,松手:“昔然,闭眼。”
昔然很聪明,她明白自己的意思。
心灵的窗户短暂关闭。昔然把恐惧关回自己的身体。她在制止恐惧的长大,但这没有用。无数的细节闪过她的脑海。
什么才能逼得一个人改头换面,永远地离开自己的故乡?
情感?创伤?
过不去也无法淡化的,只有现在。
眼镜从鼻梁上滑落。Tarn的手一定很近。近到温热漫到她的脸上。
眼镜被塞回手中。Tarn拍了拍她的手指,她睁眼。
Tarn站到了一米开外,昔然近视700多度,只能看个大概。模糊中她感觉熟悉的五官轮廓有微调,以及左脸上多了一道阴影。
阴影?昔然知道在深度近视下,不同的色块会被模糊,这么远的距离上还能看清的“阴影”,颜色一定较深,面积一定较大。
胎记?烧伤?昔然更倾向于胎记。胎记会成为人的显著特征,如果Tarn需要躲避什么,那消除胎记是最好的办法。可是医院会留下手术记录,Tarn的敌人只要取得查询权限,就可以追查她手术后的容貌。
阴影。
昔然展开眼镜腿,缓缓戴上。一只手按住了她。从Tarn的声音中能听出紧张,她的声带在发紧。
“做好……心理准备。”
昔然点头,Tarn才撤回手。她自认为看过很多鬼片,也看过很多巨人观的照片,她不觉得Tarn的相貌能吓到她。
昔然的注意焦点偏右,落在Tarn的左眼。她只要戴上眼镜,阴影的全貌就会展现在眼前,清清楚楚。阴影——胎记好像很长,朦胧的视野中,它爬过整张左脸。
阴影?
她戴上眼镜,她后悔她戴上眼镜。
不是胎记,阴影是一条纵向的长疤,从Tarn左眉中心点上两指处开始,贯穿左脸,在左下颚结束。平直的一条猩红裂缝,尚未愈合。“作者”下手非常狠,利器切断Tarn的眉,撕开眼眶。向下越发深的伤口在左下颚入骨,刮去骨膜,惨白的缺口长达15毫米。
这样深的伤口,左眼是保不住了。只是不敢想像Tarn在那一刻所承受的痛苦。
她以为自己至少已经初步认识了Tarn但如今现实正在把她的认知推翻。
眼眶上下撕开一个缺口,眼睑开裂,闭眼时从缺口露出假眼。狰狞的裂缝,幽绿的眼,恶魔藏匿在Tam体内,只透过死去的眼探出它的目光,它随时会从深渊中伸出它的利爪,撕裂它的宿主。
阴影。
异瞳。
阴影中的异瞳。
昔然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转移注意力。这一次她看了Tarn的石脸,却再次被震惊。
昔然见过的最美,世间最美,任何表达都是一种亵渎。
但再美也无法盖过左脸的疤。绝代名画上的秃笔,维纳斯的残缺。完美被割裂。
一半天使,一半恶魔。
“这就是我。”
恶魔低语着。
“这是我不敢表白的原因。”
天使轻叹着。
阴影。
阴影的故事。
“希望你,再三考虑。”
昔然感到一团冷气进入自己的肺部,新鲜的氧气分子四处乱窜,心脏奋力搏动,将重获新生的血液泵入大脑。
像是从水里探出头,甩掉了所有沉重,清醒由下至上传来。
她只是掉入了一潭看似深不见底的黑水,实际上水刚没过头顶,只要她一踮脚就能呼吸。
“不考虑了。”她很坚定。
“你应该明白我的意思。”
“我明白,我知道。”昔然呼出一口气,“但我不需要再考虑了。”
阴影。
那又怎样?
她看着桌子上的人皮面具,转回头,目光直击Tarn的双眼。
“你的过去我不了解,你的真实身份我不知道。可能你变过声,可能这一整具身体都不是你的。但这不重要,我深爱的,是你的灵魂。”
“如果性格也是——”
Tarn只看见昔然在笑,她便住了嘴。
“善良、隐忍,诚实,这些你真么可能是装的?”昔然仍在笑,但这种笑容异于她之前展示给Tam的任何一种。她眨巴着眼睛看着Tarn,“你对我的感情,是装不出来的吧?有些东西,伪装是没有用的,即使人们眼瞎,他们的心可明亮得很。”
Tarn静静地看着她。
褐色的眼睛。透明半球覆盖着色瞳与瞳孔。琥珀。吧台灯光下的深褐色透明酒瓶。
Tarn想靠近那双眼睛,想把它据为已有。
吧台灯光下的深褐色透明酒瓶。那双眼睛和它一样,都能使Tarn疯狂。当Tarn意识到这一点时,已无法控制自己。酒和对她的情感一样,是戒不掉的。
戒不掉。
深褐色的眼睛。
吧台灯光下的褐色透明酒瓶。
Tarn移开目光:“我怕。”
“害怕什么?”
“我不能对你负责。”
昔然忽然大笑。Tarn不明白笑点在哪,她抬头,疑惑地看着她,目光不可避免地落到她的眼睛上。
“没试过怎么知道?你学占卜的?可以预测未来?”
Tarn只是静静地看着她,昔然突然又想笑,她早该注意到Tarn的目光,早该注意从认识到现在的每个细节。她居然蠢得说出秘密时没有留意Tarn的反应。她就这么蠢,一直蠢到Tarn出现在公司楼下,路灯旁边,在地上拉出一条长长的影子。
她之所以这么蠢,是因为她付不起自作聪明的代价。爱不应该是痛苦的,她回避这种爱,回避因与别人不同而产生的疏离。
她清楚地记得那天的晚饭时间,电视上播出一则非异性恋结婚的新闻,而她的父亲大骂“让他们去死”。她记得,“这些人活着就是浪费国家粮食”这句话从他嘴里吐出来时,她正在咽一口屎一样的饭。
她记得她借着一则“将同性恋从精神疾病中剔除”的讨论试探她妈。很送憾她妈妈不能理解,且觉得恶心。
“难道你是?”
在她五味陈杂时她听到这个问题。
她笑着对妈妈说:“我肯定不足啊。”那一刻她感到把空气吸进肺里,是一件困难的事。
原来15岁的时候,她的笑就开始用于别的用途了。她蠢到连equality这个单词都记不住,却也懂得在开化后死守这个不能说的秘密。
昔然看着Tarn,带着笑。苦的。
“我也不确定我能否对你负责,我的父母不支持非异性恋。”
昔然看见Tarn的惊讶,随后那点惊讶被收了回去。
X尺的手握拳,又松开。
你的困难来自外界,你可以尽你所能地反抗,你失败,问心无愧。但我不可以。我的阻力来自我爱的人,我必须伤害亲情,或放弃爱情,我注定要面对一盘两败俱伤的僵局。
极微小对抗极强大,情感的独木桥。人类学会共情,学会理解也止于理解。两只蚂蚁合作,推不倒根深蒂因的大树。
但她无比感激这一天。
“Tarn,当我做出这个决定时,我就想好接受这一切了。你不喜欢我,没关系,我们还是朋友。父母不同意,没关系,慢慢来,最差不过是不能带你回家。你遇到的困难非常大,没关系,我可以陪你,可以等,可以接受一切附加风险。如果你无法顶住这样的压力,没关系,我们可以和平分手。”
昔然拥抱了Tarn,如几个月前的拥抱一般热烈。她感到一只手臂环绕着她,把她紧紧压在Tarn怀里。
“我希望我们的遗憾是能力不够,而不是从未开始。”
她这样说着,抬起头,鼻尖蹭过Tarn的颈部。如此柔弱,让人怜惜,让人痛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