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戌时,嵩山少林寺。
黑压压的群峦连绵起伏,宛若一只趴伏于地的巨大老狮的脊背。万籁在此刻俱是陷入沉寂,唯有依山而建的少林寺仍是灯火通明。不少僧人仍在挑灯夜读,参悟佛法与少林武学。无数盏灯火在黑压压的山林中组成一座光明的孤岛,宛若地上佛国。
少林寺住持法济亦是燃灯苦读的僧众之一,双眉如雪的老僧原本正在静心参悟一个古老的功法,他忽有所感,看向房间的一处角落,沉声道:“客人既然来了,何不显出身形报上来意?”
一道朗声大笑在房间中响起。方才空无一人的角落之中,一个女子的身形缓缓凭空浮现出来。那是一个身形健硕的中年女子。她身着黑色夜行衣,太阳穴处鼓起两个鼓包,一双眼睛犹如鹰隼般冷峻地盯着面前的老僧,面孔上挂着皮笑肉不笑的表情。
中年女子上前一步,拱手抱拳道:“玄羽卫,子规,见过法济住持。”
法济闻言眼神一沉。身为少林寺的住持,他自然知晓玄羽卫这个听令于某个百年望族的暗卫组织。少林寺向来不问俗事,法济对这个朱门鹰犬的到来提起了十二分的警惕之心。
“原来贵客是自京城而来。”法济沉声道,“玄羽卫和少林寺向来互不相扰,不知贵客此番远道而来,所为何事?”
子规轻笑一声,自袖中取出一封信,将其双手呈给法济道:“住持不若先仔细看看这封白马寺玄慧方丈的手信,再下定夺。”
玄慧的信?法济闻言挑了挑眉,心中有些许诧异。玄慧在少林寺学习修炼功法之时是法济的同门,纵使在玄慧离开少林后二人便鲜少见面,但两位住持已经维持了几十年的书信往来。他接过那封信,只见其上封口并未损坏。拆开信后法济反复确认了一下其上的字迹,确认了此封手信确实出自那位老友后,他心中的疑云不但未曾消退,反而更加浓重了。
玄慧怎么会和玄羽卫牵扯上关系?法济心中这般嘀咕着,开始阅读那封信件。
将玄慧手信大致读完后,法济惊疑不定地抬头看了子规一眼,又反复仔细阅读了两三遍,这才将信放在一旁,垂眸沉思许久,最后长叹了一口气,再度抬眼看向子规。
子规双手呈上了一个卷轴,微笑言道:“这是王后娘娘给方丈的手信,上面不仅有娘娘的一些肺腑之言,还有她亲口允诺的事成后可以送给少林的礼单。”
法济接过那卷轴,将其舒展开后发现这礼单竟有二尺多长。看到那密密麻麻的礼品名录,就连向来财大气粗的少林寺住持都不由得眼角抽搐。
见法济陷入了纠结的沉思之中,子规微笑上前道:“法济住持,王后娘娘和九公主殿下并不需要少林寺公开站队表明立场,亦不会将少林卷入权力争夺的俗事之中,更不会向少林索取贵寺珍藏多年的武功秘籍。”
“贵寺只需要向我等玄羽卫提供有关隐世宗门的线索就行。我等此行不为私利,皆为在未来可能到来的战争中力保盛国不受侵犯。且今夜除住持之外,无人知晓子规来到了少林寺中。子规走出少林寺后,亦不会向除了王后娘娘和公主之外的任何人透露,此事与少林寺的干系。”
法济闭目沉思许久,睁眼再度叹息一声,看向子规道:“我有一位座下弟子,通晓佛、道、儒诸家之学,对寺内的所有典籍,无论是少林武学还是别家杂学皆是烂熟于心。他虽生长于藏经阁足不出户,但却遍知天下之事。王后娘娘和九公主殿下所需要的那些玄门外道的线索,他亦是十分了解。日后诸位贵人有任何诸如此类的疑问,都可以向他问询。”
子规思索片刻,亦是颔首认同了法济的这一方案。法济对着门外高声喊道:“悟难!”
子规见状立刻闪身躲藏于房内屏风之后。不过半晌功夫,便有一个小沙弥匆匆赶来,恭敬道:“住持,有何吩咐?”
“去叫道衍过来。路上勿要惊动他人。”
“是。”
半刻钟后,一个身姿清瘦,面带微笑,双目紧闭的僧人匆匆赶来。那宽大的灰色僧袍裹在此人身上,衬得他消瘦得宛若一个竹竿;此人紧闭双眼,显然是个盲人,但他一路步履带风,走得四平八稳,不见任何不便之处。
子规见到此人,目中闪过凝重之色。玄羽卫关于少林寺的情报中,亦有关于道衍的记录。此人生来目盲,被遗弃于臭水沟后有幸被云游四海的法济救起,并将其带回少林寺抚养。道衍自幼每每听到有人诵经便会凑上前去凝神倾听,法济便将其送去藏经阁,令寺中负责修撰典籍的众僧为其念诵经文。因其饱闻书且健谈善言,在少林寺中他亦是人缘颇好。
但是在玄羽卫的情报中,却未曾提到此人身负一身强横内功。身为武功高手的子规能从道衍的身上大致感受到,此人的实力与她亦是不分伯仲!
“道衍,从今天起,你便不再是我法济座下弟子。”老僧望向自己的爱徒,沉声道,“此后你与少林寺再无任何瓜葛。这位子规施主和她背后的贵人若有要事向你问询,你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道衍听闻此言,面上却未显出任何惊讶神色,只是撩起僧袍,双膝跪地向法济叩首称是。
“还请子规施主先行等候片刻。”法济低头看着跪在地上的道衍,叹息一声道,“我有些话,还要和这位弟子嘱咐两句。”
子规向二人告退后关上房门,将空间留给这对师徒。
法济深深凝视着道衍,再度长叹一声道:“老衲如今已经活了九十余载,怕是没有多少寿数了。你此番前往盛京,山水迢迢,道阻且长。你我师徒,怕是此生再无机会相见了。”
道衍对着法济所在的方向用力磕了三个头,语声哽咽道:“没有师父的救命之恩,便没有弟子的今日。弟子无论走到哪里,都不会忘却师父和少林的养育教诲之恩。”
法济摇摇头道:“我知道你目盲心不盲,虽长于佛门,但胸有沟壑,心有猛虎。”
“你不必在盛京宣扬佛祖的教诲,你只需在人间行自己的道,做到此生无愧于心,便是不负少林对你四十余载的栽培。”
“你走吧。”
道衍对着法济所在的方向深深叩首,良久之后才起身,擦干了满面的泪水,重新挂起进门时那风轻云淡的微笑。
他推门而出,对着一个空无一人的角落行礼道:“让施主久等了。”
子规的身形再次自空中凝结出来,开口问道:“道衍师父可还需要收拾行李?”
道衍微笑道:“贫僧身无长物,亦无积蓄,可以同施主即刻出发。”
子规点点头,上前牵起道衍,二人的身形瞬间消失在原地。
不过一炷香的功夫,二人的身形便出现在少林寺外山坡的树顶之上。子规携道衍运功踏空而行。半盏茶的时间过去,二人便已并肩立在了山脚下一辆马车旁边。
道衍笑道:“施主轻功了得,贫僧深感佩服。”
子规平静道:“微末功夫,可入不了少林的眼。”
道衍面上依然挂着风轻云淡的微笑:“贫僧如今不过是少林弃徒,与少林再无瓜葛。可不敢再以少林僧人的名头行走于世。”
子规深深看了道衍一眼,向马车的方向伸出手道:“道衍师父,请!”
马车离地的距离颇高,道衍如飞燕般纵身一跃跳入了马车之中。子规亦是紧随其后跃入车厢,马车载着二人,在夜色中向盛京所在的方向驶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