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落日余晖,照着这座城市有一点美丽。
周围是吵闹的人群、吆喝的小贩,饭食的香味开始从各家各处的飘了出来。
李羡回家的步伐越来越快,远远地已经能看见小院的轮廓以及不远处县衙前两头模样威武的獬豸。
还未到院门处,就听到院子里传来一阵阵嘈杂的人声。
嘴角挂起笑意,推开门就看见院子中央燃着一个大锅,几个光膀子的军士满脸兴奋手里拿着枯黄色的纸张,神情激动嘴里不停说着什么。
因为说的都是带口音的家乡话,李羡一时间还真的无法分辨出到底在讲啥。
推开门的声音将所有人的注意力都集中过来。
“哎哟……百将大人,百将大人回来啦。”
“百将大人!”
好家伙!不大的院子也不知从哪里冒出他手底下这么多的将领,大壮、小六子、老陈,周峰都一一在列,齐声喝道:“百将大人……”
李羡伸出手,点头示意,刚想问问方才怎么了,那么热闹?
还没等人问清楚,小六子便迫不及待地凑上前来说道:“李大哥,今天我可是听城西那边的弟兄说了。”
小六子嘴角勾起一抹得意,这模样一看就是早已打探到了确切消息,憋了许久,故意等着李羡回来说呢!
“弓马骑射,五个极!”
这小子把手高举起来,摊开手掌,在众人眼前来回地摇摆。
还别说,众人还真是非常给小六子面子,齐齐哇了一声,神情激动。
要说他们不知道,那是真不知道……山字营被抽调了大部分兵力去维持秩序,连原先安排在府衙的他们也被派下任务,去当巡城的兵卒。
“五个极!咱们百将大人今天可是威风极了!说起咱们将军,谁不给翘个大拇指出来!”
“这下可在咱们营里传开了好大的名声!”
“百将大人就是顶呱呱。”
老陈憋红了脸,绞尽脑汁说出了这么一句。
今年武举的难度他们早已听袍泽们说起了,只有正在换髓的武者才可以拿到真正优异的成绩,由此可见他们百将大人的厉害,跟在这样的老大身后,不说别的,就一句话:够威风!
“哎哟……大家伙快瞧瞧老陈这样。”
小六子在一旁好不厚道地起哄道。
起初的一伍当中就属小六子跟老陈关系最为要好,也就小六子这样的人适合去开这种玩笑。
李羡替老陈解围:“行了……行了……别欺负老实人。”
“咱们今打算吃什么?”
小六子激动道:“古董羹!”
古董羹其实就是古代的火锅,现在天气越来越冷,当兵的身体壮还用不着在甲胄里穿件冬衣,但是嘛,总是想吃点热乎的。
“哟,那还不错!”李羡想起方才进门前那股热闹劲,疑惑道:“对了……你们方才在聊些什么呢,这么热闹?”
说起这个,大壮就一脸兴奋地接上话了。
“今天驿站那边把家书寄过来了,大家伙正打算想着该写什么话回去!”
李羡恍然大悟,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
山字营跟普通守城部队还是有很大区别的,一年当中也就两次回家的机会,但是无论在铁打的汉子都有柔软的一面,他们需要的是来自于精神上的安抚,来抚平他们那颗因思乡念家而惴惴不安的心。
而让兵卒写信回家无疑是告慰心灵慰藉最好的一种表达方式。
不过识字的大多是占小部分,哪怕山字营比一般的军队出色,大多数底层的兵卒也仅仅只是会写自己的名字罢了。
基本上但凡有想寄信回家的,可以自备木牍亦或者书信,给予百将、屯长,若是不识字则可以由识字的军吏代笔,到时候按照编制把家书收好,由军队专门负责的驿站派人送回去。
另外这里面若有军吏代笔的话也可以防止泄露军机等机密。
李羡想了想,嘴角勾勒出一抹温和的笑意,说道:“我来帮忙吧。”
大壮应声道:“好咧……”
他手下也就周峰识字,会写字,其他的……还是要靠人代劳。
很快手底下今夜没有巡逻的兵卒一个个排在小院门口,满脸兴奋的他们交头接耳,交谈着自己的信里该写点什么好。
李羡刚坐下,小六子就已经搬着一个案几放到李羡面前,严乐像个小跟屁虫一样拿着砚台,毛笔紧随就到。
小六子紧张地擦了擦手掌,从怀里掏出泛着黄的纸张一屁股坐下。
‘这孩子……’
李羡忍不住笑了一声,拿起毛笔问道:
“说吧……想跟家里说点什么。”
小六子明显有点紧张,开始坐立不安起来,以往能说会道的他在此刻竟不知该如何开口。
心里的话,对家人的思念,一旦真要化作信封上的句子,而且还是由别人代笔,肯定会有些难为情和无所适从。
李羡温声道:“说吧,没什么好难为情的,二月也就这一次,想说什么就说什么,李大哥会帮你的!”
小六子轻舒了口气,望着李羡笑了笑,开始诉说对家里的思念。
这一说出来就再也收不住了。
你很难想象,小六子在家中已有未婚妻,从小青梅竹马,过两年便到了成婚的日子,说起对青梅竹马的一些心里话,说跟在李羡百将辖下一定能光宗耀祖,到时候一定会八抬大桥娶你过门这类的话。
嗯……还有一些肉麻的情话。
说道这里的时候,小六子的脸跟猴屁股一样,支支吾吾的。
然后便是对家中的父母,还有一个妹妹,诉说起自己的思念,报平安,说在军中一切过的安好,放心云云。
小六子这一说还说得没完没了起来,李羡只能适时提醒他,纸快要写完了。
这时候小六子只能恋恋不舍地停下。
看着眼前纸张上密密麻麻的文字,李羡给小六子重新念了一遍。念完后,小六子抿着嘴,眼眶泛着通红,站起身朝李羡作揖。
接下来是一名叫董大牛的兵卒,轻车熟路地进入状态,好似坐在他对面的就是他想要说话的人一般。
家里有一个腿脚不好的老父亲,关心道要好好照顾自己,别再磕着碰着了,跟整日劳累的母亲说要不然就请个帮佣,家里也不是缺钱,上个月的俸禄已经寄回去了,这个月的俸禄一旦发到手就立马寄回去。
还有一个弟弟,让他好好在学堂里上学,山字营每月的俸禄还是足够的,也不会有克扣的事情发生,让他好好把心思放在读书上,其余的事情哥哥会负责解决的。
这位看着如钢铁般的战士嘴里却说着温情脉脉的话语,他的牵挂,他的责任支持着他在这座森严的军营里一步步前进。
董大牛看着纸张差不多写满了就适时停下,看向李羡的眼神充满了崇敬与感激。
当李羡问道要不要读一遍的时候,这个男人摇了摇头,依依不舍地摸了摸写满字的纸张,站起身向李羡郑重地作揖。
话语中的思念,对家人、对妻子、对孩儿,笔尖落下挥洒。
这一写,便是一个时辰,当李羡抬起头时,头顶已是星河灿烂。伸了个懒腰,晃了晃有些酸的手,就听到熟悉的声音。
“李大哥,辛苦了……赶紧趁热吃吧。”
小六子立马端上一碗热腾腾的肉汤,还有几个大骨头,上面都是肥肉,还有几个大馒头。
李羡嘴角勾起笑容,笑道:“好……”
起身在水缸里用水瓢里洗了洗手,就坐在一块小石头上,端起碗大快朵颐。
此时,风吹的有点冷。
但是,院子的气氛却犹如烘炉一般热闹,不止外面更多的是心里。
光膀子的兵卒围绕着中央的大锅,唱起了家乡的山歌,诉说完心里话的他们好似放下了心里的重担,嬉笑打闹起来。
看着他们,李羡觉得方才的劳累都是值得的。
不大的院落里,挤满了他的将士,他的兵卒,他们的故事、人生如同黑白色的电影一般在李羡的脑海里播放。
这些战士在杀戮中强硬地泯灭自己的情感,坚守自己军人的身份,变得凶悍、冰冷、暴躁,跟着众多胞泽变成一个整体,变成毫无感情的战争机器。
但从他们在家书里那些千叮万嘱、反反复复、没完没了的询问和述说当中就能看出,所有人,终归都是血肉之躯,心不是铁打的,在粗犷豪迈中,还有柔软的人性和浓浓的亲情,每个人都是独一无二的。
每一封家书都是必须传达到的思念,没有一封是多余的,对于这些木讷的汉子而言每一封家书都是他们的心里话,甚至在最后可能会变成他们的遗书。
不知不觉间,李羡才突然发觉眼前这一群笑的极为开心的胞泽们,已经跟他的命运连为一体。
什伍如亲戚,卒伯如朋友,这句话已经变成了现实。
看着他们,
李羡想……带着他们一起走的越来越远,给他们带来富足的生活以及荣耀的战功,让他们在暮年时可以自豪地对儿孙讲起自己光辉的事迹。
内心当中有着从未有过的满足感。
只不过李羡注意到了一点,那就是周峰这个老兵,看似和众人一起打打闹闹,但是他可以敏锐地感觉到他不是很开心甚至有些难过。
正当李羡想着要不要趁此机会跟老兵谈谈心的时候。
关上的院门被人推开,徐明走进来看着眼前欢乐的一幕,露出笑容。
眼睛四处寻找,很快就看见了坐在一块小石头上的李羡,正啃着肉骨头,连忙走过去。
“哟……徐大哥,今天怎么有空来小弟这。”
李羡抬起头,笑道。
“嗨——别提了,这几天忙得够呛。”徐明一脸沮丧的说道。
“哈哈哈……”
李羡喊道:“小六子给徐校尉呈一碗肉!”
人群中响起小六子的吆喝:“好勒!”
“别了……别了,吃过了。”
徐明赶紧阻止道。
“小羡,这次我来是因为崔将军找你……赶紧跟我过去吧。”
李羡一愣,马上反应道:“好……”
简单洗了一下手上的油渍,李羡跟着徐明离开,往县衙走去。
“哎——不吃啦?”
小六子刚呈好肉汤,就看见两人径直走出院门。
“得!我自己吃!”
……
……
县衙,书房。
李羡与崔胜相互对坐,身前的案几上摆着一壶正在烧着的热水,旁边摆放着各种精美的茶具。
好像每一次跟崔胜聊天、谈话,必不可缺就是这两样了。
书房这里与上一次来的时候不同的是,桌面上的奏疏越来越多,现在都堆积成一座小山了。
“关于你最后一道联想题,不错……很有看法也很有想法。”
“但是……”
崔胜笑了笑,继续说道:“这些只是帮助你提供了一张入场卷。”
“接下来……能不能继续高歌猛进,就要看你自己的努力了。”
李羡道:“谢谢将军,末将明白。”
“嗯……”
“你跟木匠铺严石明挺熟的吧。”
‘来了!’李羡一愣,随即心里暗想道。
严石明就是严老,这点李羡很早在做调查的时候,老陈就告诉他了,只不过他没有想到的是崔胜叫他过来是因为这个。
“还算相熟,末将前段时间跟着老者学过木刻。”
“他呢……”
崔胜敲了两下桌子,似乎在思考措辞。
“嗯……
“有点意思,你估计还不知道他在隐瞒什么吧?”
李羡摇摇头。
“他对这个东西很看重,视若生命,我想……就是让他去死,他也会选择保护他所隐瞒的东西。”
听到崔胜这句话,李羡心里下意识就感觉到极大的不对劲。
这跟以往他所认识的崔胜会说出的话不太一样。
崔胜为什么会对他说这些呢?
他想做什么?
“李羡……你尚未弱冠,以你目前所得到的成就来说已经算是不错了。”
“但是我不满意……”
崔胜的话很直接。
李羡却很被动,崔胜什么都知道,他什么都不知道,这场谈话从一开始他就被崔胜的节奏带着走。
话说回来,在这个世界上对他无私不求回报的,只有师父跟狗子,其他人对他是不一样的,崔胜对他好吗?
好!
但是这个好,是李羡用自己的价值换来的。
话语没有停歇,继续传入李羡的耳内。
“我这么跟你说吧,这次作为魁首的优胜,我将会把严石明视若珍宝的东西作为奖励。
“也就是说……谁拿第一,谁就可以得到处置权。
”李百将……这个视若珍宝的东西,他是很珍贵的,若是被其他人所知,一定会拼上性命拿下。”
李羡看向崔胜的双眼,眼神中带着莫名的光彩。
崔胜肯定是知道严老跟李羡之间的关系,前几句的话里话外,明显再说……这‘东西’对严老很重要,重要到可以用命来换,那么……
这算是道德绑架吗?
算!
李羡吃这套吗?
吃!
李羡没有跟崔胜发火,实力、手段、套路都玩不过人家,拿什么去反抗,更何况李羡在军中仕途还要靠崔胜帮衬。
“将军,末将知道了。“
崔胜满意地点了点,继续对李羡说道:
“如今幽州,不对,其实不止幽州乃至于其他各大州,武人的地位其实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在降低,文人的地位则越来越高。
“这点你应该能够察觉出来吧。”
李羡点了点头。
炭火上,茶壶里的热水咕噜噜冒着声响,烧开了!
说实话,李羡跟崔胜接触次数还是太少了,真正的崔胜到底是个怎样的人,他不知道……
但他知道自己是一个怎样的人,那就是对崔胜有用的人,如果没用,崔胜也不会一次次地叫他过来开小灶。
“幽州这边,虽然处于大晋最北边,也因为各种因素造就了幽州如今的特殊情况。
“但……以如今这个局势,幽州这边的武将基本很难有办法在继续出头了。
“因为,我们的陛下可真是一个雄才大略的皇上。”
崔胜感慨说道。
画风转变之快,让李羡一时间有些默然。
一步步走到现在,开阔了眼界,接触了那么多的人,见证了那么多的事,成长起来,成熟起来!
很多事情,只要肯去想,肯去思考,其实大多数都能明白个一二。
其实崔胜的几节课一直在教他的就是透过事情的本质去看到真相。
至于崔胜为什么说幽州这边的武将很难继续出头了。
道理很简单,不需要!
你仔细想一想,先不管其他州的兵力部署,单是幽州这边,卢广信手下四大营,风火山林,然后是幽州军,幽冥铁骑,以及最普通的守城兵卒。
可以看出来兵权这一方面已经被固定住了,幽冥铁骑的领导权向来在姜家手里,幽州军一直是由皇帝钦点大将领导。
卢广信代表的是寒门,手下四大将军其实都是老卢一手提拔上来的。
由此可以看出来哪怕在幽州做不到中央集权,但是却保持了一个极妙的政治平衡。
崔胜如今看似威胁的话,实则内里意思他懂,
李羡有野心,看的出来,有野心是好事,就怕你没野心,但是你野心如果跟不上脚步就没有一丝用处了。
崔胜的地位高吗?
高!掌握十万人的兵卒能不高吗?
但是从另一方面看他也只是卢广信手下的一个头头,想在幽州这块地界稳稳的站住脚跟,就要坐到卢广信一样的位置上。
崔胜给了李羡一个上限,
如果一直在山字营干,只要李羡在接下来的日子不断地通过崔胜的考试,得到优秀的成绩,毫无疑问他最后会接到崔胜的班。
但是这里面有一点,那就是啥时候接班?
对于武者来说,以崔胜的岁数以及武道境界可以说正值壮年,再无战事的情况下……很长一段时间崔胜很难有升迁的机会。
而且这个升迁是要跟着卢广信升的……而老卢他的晋升除非就只有一条路子,那就是升到神都那边。
但这里面的时间跨度,谁也说不准!
李羡要等吗?
扪心自问,李羡不想等……他为什么要搬出村子,为什么要修炼金蝉轮回,为什么要拜张正为师。
不就是为了重活一次,能够潇潇洒洒,见识下这大晋的万万里河山吗?
男人一生所求,实力、权钱、美人,
这里面哪一样李羡做到极限了?
没有!
武举就是这么个机会,崔胜看似威胁的话语只不过让他信念变得更为坚硬。
李羡起身向崔胜抱拳道:“将军,末将明白。“
“明日将会放榜,你把该准备的准备吧,后天才会真正开始武举。”
李羡点点头。
这意思就是说让他该准备的底牌准备好,该准备的后手准备好,别让他失望了。
”好了,我有点乏了,下去吧。“
“末将告退。”
李羡拱手道,起身一步步后退。
吱呀一声,木门被轻轻关上。
走出后院,看着头顶的星空……李羡心里有点复杂。
怪崔胜吗?
怪他什么?怪他以别人视若珍宝的东西威胁他?这种威胁好像有点好笑。
心里其实有一种奇怪的想法,
就是……崔胜这个人,有意思,看不懂。
为什么对他如此上心呢?从今晚的对话可以看出来崔胜并没有把他当做接班人看待,相反他在培养李羡,培养他到达一个新的高度。
另外一点……那就是这次武举当中有他应付不了的武者,所以崔胜用了言语刺激,朴素而又直观的刺激!
那一日在钟府,李羡的实力,崔胜应该看得七七八八,对李羡实力的上限应该是在心里有个准数。
他觉得李羡应付不了,那就是真的应付不了。
星河灿烂。
‘严老呀,你真的要谢谢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