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午后。
黑云压城。
如闷雷般的马蹄声踏过青石板路,惊起了在土墙破瓦间筑巢的杂毛鸟,扑棱棱地飞向天空。
南京城内家家户户紧闭门扉,幼童们被父母捂着嘴,唯有胆子极大的,才敢从门和窗户的缝隙中窥探一二。
数月前抓捕建文奸佞时,同样的铁骑四出,而随后就是剽悍的燕军士卒们破门而入,显然这给城里的人留下了很深的阴影。
而宫城城墙根上,草创的内阁同样得到了消息。
“你说什么?忠义卫都出动了?”
出来透气的杨荣,正巧遇到了应天府派来的佐官,听了报告一时犹疑不敢下判断。
而内阁值房,其他的几位学士也纷纷望来。
今日当值的是解缙、金幼孜、胡广、杨荣四人。
明朝初年,所谓“翰林多吉水,朝士半江西”,永乐内阁更是如此,七个人里有五个江西老表,换言之,除了浙江人黄淮和福建人杨荣,全是江西人。
但虽说是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可人人各有不同却是真的。
譬如同样是吉安人,杨士奇沉稳擅谋、解缙恃才自傲、胡广持重惜身、金幼孜孤臣骨鲠......不一而足。
而他们的个人特点,则在此时表现得淋漓尽致。
“几位怎么看?莫不是有逆党叛乱?”
杨荣回头刚问完,就觉得自己的声音被淹没在了江西口音中。
金幼孜皱眉道:“那是陛下的亲信部队!一旦出动,绝非小事!”
“先问清楚发生了什么事,再禀报与陛下吧。”而胡广则忧心忡忡。
不多时,各方消息汇集而来。
永乐帝不在宫中,而是就在忠义卫军中,忠义卫出动也并非出现建文余孽的叛乱,而是在全城搜捕一个从诏狱里越狱而出的死囚。
永乐帝、忠义卫、诏狱、死囚。
四大要素一合计,这不就是妥妥的二皇子朱高煦越狱打算兵变图谋不轨,被永乐帝发觉全城追捕?
内阁几人面面相觑。
自古以来,朝廷派系林立,各有利益诉求。
内阁眼下当值这几位,金幼孜是铁杆帝党,解缙和杨荣都站大皇子,胡广则是谁赢站谁。
矛盾总是有的,敌我也并非按非黑即白的立场划分,这件事我支持你,那件事就反对你,也是内阁常态。
而说起人来,比方说解缙,他出身高,科举又是江西解元,含金量是一等一的,年纪轻轻就做到了翰林学士,自视甚高。
而像内阁的其他人,大多数都是翰林编撰,青袍和绿袍虽说差距不大,但官大一级就是大一级。
解缙认为,只有像自己这种德才兼备之人,才有资格执掌内阁。
所以他一直想把内阁变成自己的私人领域,任何事情,只需通知自己便够了。
可现实往往很残酷。
因为解缙不仅没有执政经验,更缺乏独揽大权、整合党羽的魄力和手腕。
而在内阁诸位学士、编撰当中,除了解缙,大器晚成的金幼孜反而最有希望坐上内阁第一把交椅的。
倒不是什么其他原因,而是金幼孜不管谁是储君,他只认朱棣。
金幼孜是个军事参谋型人才,又擅长刑狱诉讼方面,业务能力很强,非常得朱棣喜欢。
解缙看金幼孜不顺眼,而金幼孜也觉得解缙碍眼——你既然有这等野心,干嘛还要跟别人事事闹着别扭?
这些念头虽然转瞬即逝,但金幼孜仍旧将目光投向了解缙,询问道:“解学士以为,咱们该怎么办?”
解缙狂傲归狂傲,关键时刻却是个能下决心的:“去通知大皇子殿下!”
听了这话,胡广几乎气急败坏:“去通知大皇子?大皇子知道消息不会比我们晚,现在我们去通知大皇子,陛下会怎么想?”
墙头草胡广的话没说完,那就是,如果真的是二皇子兵变,永乐帝亲率忠义卫抓捕镇压,这时候他们多此一举地禀报大皇子,那大皇子到底动不动?动了会被永乐帝怀疑同样要夺权篡位,不动那么内阁的集体地位就尴尬了,这是永乐帝的内阁还是大皇子的内阁?
“陛下没有安排,我们就守在内阁,不能动!”金幼孜斩钉截铁,同样不同意内阁擅作主张。
而杨荣却在胡广的惊愕眼神中,发表了反对意见。
“我去通知大皇子,事后陛下问起来,我负责!”
“勉仁兄!”胡广不敢多说什么,只好喝了一声杨荣的字。
杨荣微微颔首示意,同时扭过头对解缙说:“解学士,你是内阁里资历最老、地位最高的,理应坐镇内阁。”
又对金幼孜说:“退庵兄,国家有事,便是不能扶大厦之将倾,身为内阁也是要做事的,你是我们几人里唯一知兵的,内阁也少不了你协调兵部和五军都督府,就让我去吧。”
金幼孜眼神复杂,最终点了点头。
杨荣甩了甩绿袍,向大皇子府邸走去,没人看到他脸上快要藏不住的笑意。
而等杨荣走得远了,解缙却忽然一激灵。
“杨荣!狗贼!抢我功劳!”
解缙这才想起来,为什么自己几人就先入为主地推测断定是二皇子意图不轨,永乐帝亲自率兵搜捕呢?
诏狱里分量级的死囚可不止二皇子一个啊!
“姜星火!一定是姜星火!”
解缙又气又妒。
气的是,自己素来以思维敏捷著称,如今却没反应过来,一时疏忽被杨荣抢了在关键时刻对大皇子表忠心的头功。
妒的是,那该死的姜星火,在永乐帝的心中竟然有如此之高的地位。
忠义卫出动,满城搜捕!
只为找一个姜星火!
且不提解缙这边牙关咬碎,被嫉妒蒙蔽了双眼;也不提一溜烟小跑的杨荣成功来到大皇子朱高炽那里表了忠心,朱高炽打算亲自去找永乐帝,看看能不能见到传说中的姜星火。
就说姜星火这里,眼下却是出了点意料之中的意外。
姜星火昨晚在醉梦中从一处板桥上落水了,一路飘到了秦淮河,被人捞了上来。
“姜郎勿慌,有我在这,整个南京城放眼看看,没人敢动你!”
一艘巨大无比的画船上,一位一身大红袍的中年帅哥,拈着酒杯大笑着拍了拍姜星火的肩膀,然后对画船上的歌姬说道。
“接着奏乐,接着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