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宗颖望着眼前一派空旷处那竹片搭起的高台,还有台上放置着的充满血腥气味的矮墩,不由得使劲揉了揉自己的眼睛,几乎要怀疑是自己一时眼花看错了。
偏偏阳光正烈,眼前的一切清清楚楚,这些人带自己来的地方,居然分明是处决死囚的东市刑场。
大宋律令大多承《唐律疏议》而来,秉承了唐律“人命关天”的概念,对于涉及命案的官司,极为慎重,凡有欲行处决人命的案子,经需由地方推堪审结之后,必须报经刑部,再由刑部转门下、中书,及至报经天子官家御览圣裁。而且哪怕是天子官家,也不可以一言而决人命,每次天子官家批决之后,中书省必须隔日再将同样的案情呈报给天子官家,以防止天子官家上次做出决断之时,有着其他的因素影响了情绪,而做出了错误的判断,如是者三次,方可发还刑部,择期行刑,此之谓“三省三复”,以示朝廷珍视人命之意。
而今自己虽然只是领了个七品宣承郎的虚衔,并未得放实职,只属阶官,但终究也是受过朝廷恩诰的命官,万俟卨在未有任何实际证据的情况下,将自己鎯铛入狱,已属逾份越权,任意妄为,而今竟而丝毫未经过堂推鞫,更遑论结案画供,如今他竟自将自己带到了这东市行刑之所,他到底是想干些什么?!
“哼,宗年兄,可识得此处?”
高台后的桌案之后,传来万俟卨阴恻恻的声音,宗颖抬头望着他那充满怨毒的眼神,不知为何,却近乎直觉地感到万俟卨此刻心中充满了怔忡不安。
以万俟卨的个性,若放在平时,在斯情斯情之下面对自己这个与其心有芥蒂的人,只怕早已是落井下石,极尽讽刺戏谑之能事,以一逞自己猫戏老鼠般的变态心理,而今他却是眉头深锁,连说话也简洁了起来,似是将自己带到这个地方,他心里也自有所忐忑。
宗颖心下隐隐把握到了什么,却是无暇多想,淡淡一笑道:“年兄的招待还真别致,不知今日带宗某前来,却是要观摩哪一场大戏?!”
他方才心念电转,已由最初的震骇不解中回过了神来,心下隐然觉得有些明白了眼前的形势,若说如此未经推鞫便将自己行刑斩杀,只怕万俟卨再为丧心病狂,也没有这个胆子,那将自己带到此处,只怕便是要让自己当一回陪斩,好好吓吓自己。
陪斩亦是刑名审讯惯用的一种手法,大理寺或特旨另置的推勘院遇有桀骜不驯、难以撬开口的重犯,时常便是将其押赴刑场,与那些已然领到刑部批文,正待行刑处决的死囚绑在一处,事先亦不告知,只让他们误以为自己亦已然到了时辰,被押上刑台。于是当他们眼睁睁地看着刽子手那一下下手起刀落,身边人一个个身首异处的时候,甚至鲜血已然溅满了自己一身的时候,这种死亡临近的压迫与恐惧感在心灵上造成的压力,往往使无数巨匪大盗瞬间崩溃,再难以负隅顽抗。
只是这样的把式在寻常人眼中,确是极为可怖,但在真正在沙场上刀头舔血过来的人眼中,这些无非是吓唬小孩子的玩意罢了。
宗颖嘴角露出一丝冷笑。
万俟卨若想以此来吓倒自己,未免也忒煞小看了宗颖。
他少从军旅,与女真人连番征战,在军中的勇名都是鲜血换回来的,手上送掉的人命何止千百,又怎会将这种阵仗放在眼里。
“砰”的一声居响,万俟卨听得宗颖带着讥讽的话语,不由得心头火起,一时也忘了顾忌,手上惊堂木一拍,瞠目喝道:“大胆!你死到临头,还不知悔悟么?”
他生平喜好优伶歌戏,以前风光时自己养了一帮优伶,平日里也曾亲自上场,与他们相互唱作酬答,也正因此才会如此信任包大仁,但自那日金殿之上因包大仁而获罪之后,颜面尽失,这一喜好却俨然已经成为临安上下官员的笑柄,哪怕此次秦桧将其开释出来,亦曾当面正告过他此后切要小心,再不可如此玩物丧志。
那日狱中相见,宗颖以戏子相讥,他便早已怀恨在心,今日复听得宗颖语中隐隐说自己眼下是在唱大戏,不由得更是怒意勃发,一时间也忘了原本心下的顾虑,声色俱厉。
“死到临头?”宗颖微微一哂:“宗某人仰不愧天,俯不怍地,死到临头、亟须觉悟之人倒是近在眼前,不过只怕不是宗某人。”
“好,好”,万俟卨嘿然冷笑:“宗年兄果然牙尖嘴利,不减当年,只不知呆会断头台上,宗年兄可还能如此巧舌如簧?!”
他霍然立起,以目视意,原本带宗颖前来,站立旁边的那几名役吏骤然上前,剪起宗颖双臂,竟尔将他缚了起来。
宗颖负手,站立不动,却是全不反抗,脸上反是泛起一丝冷笑:“宗某好歹也是死人堆里打过滚的人,年兄若是希望能借此吓倒宗某,却是可以趁早收了。”
“吓?”万俟卨愕了一愕,忽然仰天长笑,只是笑声中殊无欢愉之意,却是充满了狰狞:“我道宗年兄真是个视生死以度外的汉子,原来却是个不见棺材不掉泪的蠢汉,你真当本官会穷极无聊,请宗年兄来刑堂做耍子么?!”
他以目视意,身旁两名役吏伸手拿起他眼前桌案上的一卷卷宗,举步向宗颖走来,将那卷宗在他眼前徐徐展开。
万俟卨此时已然恢复了原先的深沉阴骛,嘴角兀自挂着一丝狞笑:“宗年兄虽然终日以粗莽武夫为伍,先前认得的几个字想必也尚未忘记干净,不妨自己看看这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宗颖望着万俟卨有恃无恐的模样,隐隐觉得心下微沉,举目看去,眼前卷宗抬头处两道鲜红如血的红叉,触目惊心,竟尔正是刑部处决人犯的批文,不由得更是心头一震,定睛看去,却见那两道红叉划处,候斩钦犯的姓名,居然正正就写着“宗颖”两个大字!
他霍然抬头,正撞上万俟卨那写满了阴狠的眼神:“不错,这里是要上演一出大戏,不过上戏的却不是本官,而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