笔趣阁 www.cqzfgjj.com,最快更新挑灯看剑 !
“这里,就是以前宋国的戍新城,以前也是十里风月,繁华无限”,那位白发老者,勒住了马,站在那里,看着那种景致,露出了唏嘘缅怀的神色:“没想到,现在也已经变成了这样的光景!”
倾颓的楼宇,荒芜的农田,宽阔的大道,似乎都在诉说着这座城市曾经的繁华,偶尔路边还存在着一些结构看上去还算得上完整的房屋,然则却都早就已经野草蔓生,被这位老者的话声惊动,蹿出了几只山狸野兔,在这溶溶的月色下面,倍显破败凄清。
戍新城地处宋辽边境,原本也就当是个大军驻守的战略要塞,只是在宋辽之间百年太平的局面下,形势已经极为缓和,宋辽边境的城市有许多都借着两国之间的贸易而成为繁华不次于内地的重要城垣,这座戍新城在当时也是双方商人往来之时必经的一个城市,集中了南国脂粉,北地胭脂,是在当时的宋辽两国之间都有着极大名气的一座销金窝。
只是自女真入寇以来,这里就成了女真人重点洗劫的对像,不但财物玉帛尽归女真人所有,甚至于在清洗屠城之后,将残存的青壮,都尽数掳掠北去,成为女真人役使之下的奴隶。
女真人的人员原本就严重不足,在一路攻城掠地之后,兵力仅仅能够支撑让他们入驻到几个重要的大城要塞,而如同戍新城这种富裕但却不曾拥有高大城墙的边缘城市,基本上就都是选择了一在将城中的子女财帛尽数掳去之后,就这么弃之不理。
更有甚者,由于当时一路高歌猛进,几乎就没有碰到什么像样的抵抗的女真人,直到打下了大宋的汴京,直到把徽钦二帝乃至整个大宋宗室都裹胁而去的时候,都还很有点儿不敢相信眼前所取得的战果,都还觉得大宋军民或许就在近在咫尺的某一天卷土重来,是以对于如同戍新城这种他们没有足够的能力分兵驻守的城池,这些女真军队甚至于不惜驱使民力,将城池四周防御设施全部夷为平地,这也就导致不过就这么十余年的功夫,昔日的繁华城邦,就已经完完全全地成为了一片荒郊废墟。
“女真人原本就是一群蛮子”,停在那位白发老人左侧的那名比较年长的护卫,在马上也长叹了一声,说道:“这一路走来,昔日那些繁华城垣尽成废墟的,又岂止这戍新城一处,我大辽千关万壑,有多少都……都……”
“我觉得这也没什么不好!”看着那个白发老人与年长的护卫一副唏嘘无语的模样,停在白发老人右侧的年轻武士,却是有些不满地哼了一声,他提马,上前几步,来到那位白发老人的身边,说道:“陛下,我觉得应该让我们契丹的男儿们,都来看一看这里,都来看一看这些废墟!”
“萧孟可,你……”那名年长的护卫,眼睛一瞪,正欲喝骂些什么,却被那位白发老者一抬手,给阻住了。
“应该让契丹的男儿们,都来看一看这些废墟?”那位白发老人、耶律大石,现在西辽的天志皇帝陛下,侥有兴味地咀嚼着萧孟哥的话,开口问道:“孟可,这是怎么说?!”
“宋人就是因为终日沉迷于纸醉金迷,才会明明据有如此丰饶之地,竟尔在女真人的铁蹄之下,毫无还手之力,我大辽昔日若不是跟宋人互开商贸,以至宋人奢靡之风,侵蚀了我契丹一族的大好男儿,又怎么会至于会沦落到今天这般的地步!”萧孟可望了一眼那位年长的护卫,淡淡说道:“但却直到今日,我们大辽之中,都还有些人每天想着的,都是要如何去重新过上昔日那种让人销磨尽骨头的奢靡生活,甚至在我们现在契丹一族都已经沦落到现在这样的情况下面,还有些人想的不是怎么整军备战,收复故土,却还想着在那片荒漠之间修筑那些毫无用处的宫殿、楼阁……”
“萧孟可,你说这话是什么意思?!”那名年长的护卫虎目圆瞪,望着萧孟可:“你不要忘了,那里现在不是荒漠,那里现在是我大辽的国土!”
“我知道你们一直看不惯我们这些老家伙,不过你不要忘记了,我们只所以沐风栉雨,也要在那一片荒漠之间修筑出那些宫城楼池,为的只是不想让你们这些契丹的年轻一代,忘却了昔日我们大辽曾有的荣光,曾有的文明”,那个年长的护卫,看向萧孟可的眼神,也渐渐柔和了下来:“我们只不过是不想让后来人,就这么忘记了,我们契丹一族曾经拥有过这样的繁华,曾经拥有过这样的一个大辽!”
“那不是我们契丹一族真正需要的东西”,萧孟可却丝毫都不领情,开口抗辩道:“我们契丹人,是苍狼的子孙,只有那荒漠里的风沙,才能让我们永远不会忘记血液之中那些属于狼的本能,才能让我们永远地生存下去,才能让我们永远不再受别人的欺凌,永远能够战胜所有敢于挑战我们的敌人!”
“你说的那些所谓的文明,根本就是让我们契丹一族变得软弱无能的最可怕的毒药”,萧孟可看着那位年长的护卫,丝毫不让地冷冷说道:“那些或许是你们心目中的大辽,但却绝不是我们这些真正的契丹人心中真正的大辽!”
“好了”,耶律大石看着那位年长的护卫又想着开口说些什么,连忙先抬起手来,做了一个停止的手势,向萧孟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苦笑着说道:“你们在朝堂上还没有吵完么?!还要吵到这里来?!”
“是!”萧孟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都在马上躬身低头,应了一声,但显然心底里头,却还是在相互地不服气。
耶律大石微微一叹,却也没有再多说些什么。
自在女真人攻入大辽国境,险些覆亡了整个契丹一族的时候,他带着契丹残部,远行西北荒漠,一路拔城拓土,灭国无数,在那片充满了风沙的地方,重新建立起了属于契丹人的大辽帝国之际开始,就已经种下了今天这场争论的种子。
当年跟随着他远赴那西北荒漠,重新建立大辽帝国的,当然不仅仅是那些将领与军队,还有着当日里大辽的一部分宗室贵族,还有着当日里负责大辽行政文治的那些文人与官员。
当日里大辽与宋室相安百余年,已经基本上被中原王朝的文明完全给同化了,设南北两院,以汉制官俗管理原先的汉地,开办科考,以儒学典藉取士,甚至于耶律大石自己,本身也是当年大辽最年轻的翰林学士,是文采风流的“大石林牙”。
是以在很多已经完全接受了这样的概念的宗室贵族与文士官员们的心目之中,真正的大辽,拥有的不仅仅是赫赫武功,还有传承自中原王朝的典章制度,还有那种种代表着大辽文明高度的建筑与风俗,在这些人的眼中,正是这些东西,才让契丹由一个游牧民族,成长成为可以跟自居为中原王朝的大宋争夺正统的真正的大辽王朝。
于是在他们一路西进,重新建都立国之后,这些宗室贵族与文士官员,就开始致力于在那片原来还属于文明边缘的荒蛮之地,重建起当日里大辽的种种典藉制度,重建他们心目中的大辽文明,但也正因此,让他们与那些个军队派系的将领,与那些在西进之后才逐渐成长起来的契丹年轻一代贵族之间的冲突,日益尖锐了起来。
能够在当日的环境下面,选择跟随着耶律大石血战连场,杀出一条血路的,都是当日契丹一族里还有留存着热血与野性的那些真正的精锐,经历过灭国亡家之恨,他们早就已经对于当时那种让契丹人完全丧失了野性与战斗力的生活方式充满了厌恶甚至是痛恨,尤其是在他们在耗费了不知道多少人的生命与鲜血,才重新开辟出一片新的天地的时候,这些宗室贵族与文士官员却又想着将已经被他们唾弃的那种生活模式又重新带到他们费尽心力才闯荡出来的这一片净土之上,自然是引起了这些军队派系的将领与契丹年轻一代贵族的一致反弹。
这样的争论,在这些年来,可以说是无日无之,甚至于还有益演益烈的趋势,毕竟近几年来,西辽帝国在那片西北荒漠之间根基已稳,接下来要选择以一种什么样的方式来重建一个强大的大辽帝国,就已经成为了自耶律大石以下的西辽朝堂上下,都必须要面对的事情。
当然,以耶律大石的威望,如果他真的坚定的表示了支持任何一方的话,都可以让这样的一场争论尘埃落定,然而一直到现在,他却仍然是对于这场争议采取一种超然的态度,从来都没有明确地说清楚他的意见到底是什么。
因为就连耶律大石自己,也都还没有把这个问题真正地想清楚。
他是当世第一流的统兵将领,在女真铁骑势如破竹,大辽帝国已经危如累卵之际,是他独提一旅之师,杀出一条血路,西进荒漠,一路过关斩将,灭国无数,重建了属于契丹人的帝国,甚至于这些年来他在一面征伐漠西诸藩国的时候,还能同时领军与女真人的战神完颜亮拼杀,也还丝毫不落下风。
但以此同时,他却也还是当日里曾经饱读诗书,独应辽国科举而高中进士,被授予翰林承旨的官位,以文名见称于世的“大石林牙”。
无论他承认或是不承认,那些儒家经典,那些原本传承自汉人,传承自中原王朝的典章制度,已经以汉家文明独特的坚韧生命力,在他的心底里头落地生根,其影响必然紧紧跟随着他一生一世,再也无法抹煞得去。
事实上在耶律大石的心灵深处,还是比较倾向于那些宗室贵族与文人官员的理念,毕竟以他在当日辽国的资历,转任文武各职,对于当年辽国的繁荣,以及造就了这种繁荣的原因,都有着清醒的认知。
只不过当这种繁荣,似乎无可避免地必须以丧失整个民族的战斗力为代价的时候,那在这两者之间,究竟应该选择哪一项呢?!
耶律大石抬头,望着那清冷的月光,微微苦笑。
他自己心里也知道,留给他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而在他逝世之前,必须对于这个问题,给出一个最后的答案,因为除了他之外,在现在的西辽帝国之中,再没有任何人能够拥有如他般让所有文武臣僚都能死心塌地的威望,而他也不愿意,将这个连他自己都踌躇了数十年之久的难题,留给他的皇后,或者是留给他的子孙。
耶律大石静静地站在那里,却自然有一种无形压抑气氛,让在他身后的萧孟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也都只是安静地停在他的身后,再没有发出什么声息,打扰他的沉思。
“只不过”,耶律大石似乎是想起了什么,忽然间嘴角浮起了一丝微笑,说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其实当年宋人的战力,却也未必就真的差了!”
“什么?!”萧孟可觉得耶律大石这句话应该是对他所说,但却又一时之间摸不着头脑,连忙问道:“陛下,您说什么?!”
“你看,你看那边”,耶律大石举手,指向在暗夜之中沉沉的远方:“那里,就是当日宋国的雄州!”
耶律大石说着,思绪飘飞回到了那个铁马金戈的岁月,身上那些早已经痊益了的伤口,似乎一时之间又开始隐隐作痛了起来,他却恍若不觉,只是径自说着:“保大二年,我跟宋国种家兄弟率领的西军,会战于斯……”
“咦?!”就在这个时候,萧孟可与那位年长的护卫,却是几乎同时开口,打断了耶律大石的回忆。
“陛下小心!”萧孟可纵马疾行了几步,跃起立在马鞍之上,遥望着不远处,露出了凝重的神色,讶道:“那是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