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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原仁,继承日本历史最古老的本因坊头衔,本身姓氏更是与被誉为日本史上最值得称道的棋士之一的棋圣本因坊秀策未入坊门前本姓相同。虽非秀策直系所出,但本因坊头衔于他而言,意义确实非同凡响。这也是他在同辈棋士均已没落逐渐退出棋坛之后,在本因坊位上以史无前例的的高龄和过人的意志和谋略,坚守多年的原因。
--他,想要将本因坊亲手传至一个配得上的继承人手中。
每一次本因坊挑战赛,一个个挑战者来到他面前。每一个都踌躇满志信心十足,自认能从已垂垂老矣仿若日薄西山的他手中夺下本因坊头衔,从此青云直上荣誉加身。他们比他年轻,比他精力旺盛,比他思维更敏捷……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围棋之神的确更偏爱青春年少。步入中年以来,他就无可奈何更无可挽回地看着自己在赛局上棋力随着身体的大不如前日复一日地下滑。对一个棋手而言,这样的体验是无奈且痛苦万分的。他的很多同辈棋手都无法面对日益衰落的棋力和被后辈超越的苦楚,转而安守棋院高段位养老,或是培养弟子,甚至就此退出……
只有他,不甘心。
体力精力跟不上,他就用经验,用心理,用谋略……用一切时间带来的差距来弥补。他要告诉这群小家伙,他桑原仁可不是那么简单的对手。
他固守本因坊之位,即使被讥讽为一年只赢四盘棋的本因坊也不为所动。只要他还在本因坊上,他就是胜利者。
他就还有机会等到合格的本因坊继承人。
桑原仁认为,这是他的责任。
继承本因坊秀策姓氏和头衔者的责任。
幸运的是,在他终于在本因坊上耗尽精力或不得不退位之前,他终于看到了接任者的曙光。
进藤光。一个当时尚且无人知晓的普通院生之名。
仅仅一个电梯前的擦身而过,跟任何一篇普通的13岁男孩毫无区别,除了夺目的金色额发。然而,他就是感觉到了什么。
那个孩子身上,有着异乎常人的气息。那是在身经百战气势凝练的高强棋士身上才会散发出的强大的气,这股气魄,甚至超出桑原仁生平所感受过的,比塔矢行洋,比他自己,比任何一个当世的棋手都更强大。厚重凝练执着,桑原仁仿佛能想象到,从遥远的古时至今,那名棋士,一直静静注视着棋盘,注视着这黑白世界。
这真是一个意外之喜。
桑原本因坊自然不会认为一个年仅13岁的孩子能有此棋艺。但他还是注意上了这个名为进藤光的孩子。一场别开生面出乎意料的新初段赛,让桑原仁大笑不已。那行棋间散发的凝重气势,那大数目反贴目的气魄,那下子的,到底是狂妄不知天高地厚的新人还是高傲不愿受让子之辱的棋士?
桑原仁以为这就是这孩子最神奇的地方了。没想到啊,没想到……他背手,缓步离开棋院,留下一阵畅快的大笑。
没想到一场无缘无故的失踪后,重新出现的,会是这样一个惊喜!
拭去尘埃破开迷蒙之后的进藤光,终于显露出他本身在围棋上至高无上的强大——连神明都为之嫉妒的天赋!
不管这孩子身后是怎样的灵魂甚至神灵,但那棋艺高超强大的灵魂,无法掩盖进藤光本身的才华和他身为棋士的天生风骨。那个尚带稚气的少年,虽然尚且年幼,尚且天真,尚且幼小,但桑原本因坊看见的,是他必将大放光彩名留青史的未来--一个或许超越‘棋圣’的未来。
又一次本因坊卫冕的庆祝酒宴上,醉眼朦胧的大笑中,桑原仁仿佛看到,那个孩子,孤身一人,踏上那至高无上之途。在他身后,是所有追逐者无力远离的身影和被无情斩落的累累骸骨。
进藤光,他的未来注定要踏上围棋这座神坛,从云端冷漠俯视众生。
而他,桑原仁,只要静静等待这辉煌的一刻到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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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啊,电梯等等!”活泼耀眼的男孩看着前边即将关上的电梯,忍不住喊了出来,一边加快脚步。
电梯里原本正低头看最新到手的棋谱的冬菇头眼镜少年听到这声音,条件反射地伸手,按住了开门键。一系列动作下来,他才仿佛惊吓般回过神来,脸色跟鬼一样的看着气喘吁吁跑进电梯的熟悉而陌生的男孩。
“呼呼!谢谢你啦。”男孩扶着膝盖喘匀了气,才站直腰来,冲着冬菇头少年露出一个阳光明媚的笑脸,“我去6楼。”
“不、用谢。”已经完全呆滞的少年,机械性地一个指令一个动作,仿佛幽魂般抬手按下6楼的按钮。
“你去4楼啊,那是职业棋士下棋的地方吗?”男孩恍若未觉,叽叽喳喳的声音让狭小的电梯间也仿佛热闹了起来,“我也有三、两个职业棋士的朋友唉~”下意识地,进藤光将绪方精次跟和谷伊角分了开来。
“啊、哦、嗯……”只能从嘴角僵硬地发出机械的无意义音节的冬菇头少年,低着头,紧紧攥着棋谱。
‘叮’4楼到了,电梯门应声而开。
“啊,你到啦,再见啦。”男孩欢快的声音中,冬菇头少年一步一顿地走出电梯。在身后电梯关门上后,忍不住深深呼吸一口气,快步走向洗手间。
‘进藤光!’冬菇头少年脚步越走越快,越走越凌厉,一反平时假作沉稳的作风。
他在心底狠狠咀嚼出这个名字,心底复杂难言。
初认识时棋力低微到他不屑,之后被塔矢亮当做测试进藤光棋力的工具的耻辱,同期入段后对其玩忽职守的不渝,之后明了两人棋力天赋差距的不甘……进藤光,这个一直压在他头上的名字。第一次让他尝到被超越、被打击的痛苦的名字……却也是他同期的院生,同期入段的棋手。
也是他口上不愿承认,却早已在心底默认的,朋友。
冬菇头少年与两人快速擦身而过,步履匆匆,微低的头脸色发青,圆圆的眼镜下,眼眶微微发热。
“越智怎么了?”伊角停下脚步,回头看着低头往洗手间去的男孩,有些担忧,“输棋了吗?可是棋赛不是还没开始吗?”越智自尊心极高,每每输棋,都会躲到洗手间隔间里,一边敲墙一边检讨。熟识的棋手都知道他的这个习惯,也会体贴地当做不知道。
“谁知道~”和谷双手搭后枕,一脸满不在乎,“他那人就是怪怪的,谁知道又在哪里受挫折了。”
“别这样说,和谷。”伊角不赞同地拉住他,“越智可能真发生什么事了。接下来的预选赛他的对手可不是状态不在也能赢的棋手。”
“好吧好吧。”和谷无奈地举手投降,反过身主动向洗手间走去。
说和谷和越智关系不好吧,其实不然。怎么说也是同期的院生兼入段棋手,彼此间也没有过大矛盾。只不过越智出身富家子弟,本身就傲气十足,再加上在围棋学习上棋力提升十分顺利,免不了就带着些高傲看人,自尊心又极强,即使复盘也不给人指教的机会。而和谷说是爽朗乐天,说难听点就是冲动感情用事,所以虽然不至于与越智发生当初偌狮战上的肢体冲突,但也难免因为他的态度而不满。
其实沉默中,这一批院生都有相当的默契。彼此扶持,彼此努力。进藤光离开后,这股无形的力量反而联系得更紧密了。
“越智?”伊角轻轻敲了敲洗手间的门,没有回应。和谷等得不耐烦,上手一拧,门竟然开了。
两人走进洗手间,却看到少年伫立在盥洗台前,眼镜已经被摘下放在一旁,越智的脸上已经全湿,甚至领口都被轻微打湿,这是注重仪表的越智平时绝不容忍的。少年冬菇头的发型已经凌乱,脸色青白,眼眶和鼻头却泛着红色,显出一种复杂的神色。
和谷和伊角都一惊。这样的越智还是第一次见到。
对视一眼,“发生了什么事吗?”即使知道自尊心极强的少年很可能自己硬挨,但伊角还是温声询问。
不料,这一次,越智没有故作无事地丢下一句“多管闲事。”就径直离开,反而转而看向他们。
洗手间里,脸色青白,眼眶却泛红的少年,压抑着声音里的颤抖,不知是悲是喜是惊是惧地开口,
“我,见到了进藤。”
“就在棋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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桑原仁崛起于日本围棋最辉煌的时代。在那个时代,日本的顶级棋士,就代表了世界围棋的最高水平。即使非日本籍的棋手,也师承于日本棋道。那时候的日本围棋界,是站在巅峰,孤寂着自己的棋道,却难寻敌手。甚至有棋手发出这样的感慨‘日后,我们该到哪里寻找对手呢?’为了繁荣世界围棋,也有大批日本棋手包括桑原仁自己,漂洋过海,到异国他乡交流传道。
然而,谁也想不到,那样仿佛日不落的辉煌,会在顷刻间被打得支离破碎。
从韩国而来一反日本美学棋道的暴力围棋,在场上将一个个日本一流棋手斩下,仿佛樱花凋谢,飘零流落。只有曾被奉若神明的六大超一流棋手能勉励支撑,却也从此被拉回人间。
桑原仁就是被打落神坛的其中一个。曾经的六超棋手,如今尚活跃围棋界的,也仅有他独自一人。仅有他,茕茕孑立,被说成老顽固也好,不给后辈让位的过气棋手也罢,只有他,依然固守着日本围棋老去的余晖。
所以他看到进藤光的时候,是那么的欣喜。
那是与他曾经被捧上神坛不同的,真正被围棋之神看中的,注定一步步走上围棋神坛的孩子。
那是日本围棋的希望,是日本棋院的希望,也是世界围棋的希望。
他迫不及待那一天的到来,却强忍兴奋不多作干涉。那个孩子,有他该走的路。
他注视着他,像注视着自己早已远去的光辉时光,像注视着日本围棋曾经的世所无敌,更是注视着一个光辉灿烂的未来。
然而,这样的进藤光,这样被他所暗暗欣悦着的进藤光,却离开了棋院,离开了围棋界。
因为那样不知所谓的舆论!
桑原仁没有在那一年等到进藤光对他的本因坊之位的挑战,也再没听到那个孩子的消息。
他突然心灰意懒。从来没有过的绝望降临到了他的心上,日本围棋,真的就这样了么。
他仿佛瞬间苍老了很多,从心底。
下一年,他宣布交还本因坊之位,退出棋坛。
本因坊,到底没有从他手上传出去。
他走出棋院,看着余晖渐渐黯淡,终于第一次不是以一个职业棋手的身份离开这座建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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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对如今的日本围棋界十分失望。”桑原代理事抛出的话让满室死寂。
可以说,每个人都从心底有过这个想法,但真正将之付诸语言的,只有桑原仁,这个行事向来荒诞不经却又名望高深的人。
“如果只是财政问题,我相信只要我们同心协力,再加上社会各界对日本围棋的关心,并非过不去的难关。”桑原代理事继续发言,他的话让所有人精神为之一振。棋院的财政问题,是大多数人都不愿意接手棋院的主要原因。
“但是,我们是棋士。”桑原名誉本因坊掷地有声,“棋士该做什么?棋士能做什么?棋士不能做什么?所有人都应当有所明了。”
若有一丝希望,桑原仁何尝不愿舍了这身老朽的身躯,为日本棋院,日本围棋界奉献一把,他何尝不想看见日本棋院重振辉煌的那一天?
会议室鸦雀无声,无人敢于出言。底下的棋手低头沉思。
绪方精次却百无聊赖地走着神。他虽与桑原仁不合,却也敬佩他的为人和毅力。也许是因为‘最熟悉你的人就是你的敌人’这样的理由,绪方精次从很久前,就感受到桑原仁内心的失望、痛心与放弃。
虽然不愿意承认,但如果失去桑原仁这样一个坚守古道风骨的棋士,的确是日本棋院的一大损失。
但那有与他何干?绪方精次很清楚,即使他此时坐在距首座最近的位置之一,他能起到的作用也并不多。更何况,有那个心思,他更愿意放在家中的小家伙身上。
“叩叩叩!”礼貌的三声敲门声响在满座寂静中格外响亮。
不禁有人皱起了眉,都知道这个会议的重要性,怎么还有人敢打扰。
“叩叩叩!叩叩叩!”敲门的人似乎不懂得沉默的意思,坚持不懈地三声敲门。
终于,距离门边最近的一个人忍不住了,起身打开了内锁的门,出乎他意料,门外站着一个似曾相识的漂亮年轻男孩,“你有什么事吗?”
事到临头反而胆怯起来了的进藤光,缩了缩甚至,嗫嚅着,“我、我是来给绪方大叔送文件的。”
不大的声音,却仿佛惊雷炸响在某些人耳边。在声音响起的同时,站起来的绝不止一个人,死死盯着门边被挡住身体的声音主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