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尚狮驼逃走了,无奈地逃走了。白骨千屠阵,不但使人丧失斗志,而且也迷惑了方向。
尚狮驼一马飞奔,待看到四周的真实景象,山川、河流、绿树、青草,已经是一天一夜以后的事情了。
他不敢耽搁,那一个个“吱吱呀呀”起来的骷髅兵,足以是任何一员骁勇大将的梦魇。死并不可怕,可怕的是死的没价值。
过惯了打家劫舍的日子,尚狮驼此刻突然发觉自己有些累,也许四十岁的年纪正是男人的巅峰之刻,但是人不能一辈子都在打家劫舍,他需要依托,他需要归属,他有时候也想过安静的生活。但是他也深知,当自己成为山匪的那个瞬间,他已经把自己绑定在了乱世这个战车之上。
他不能即刻回转马边城,作为身经百战的宿将,兵败如山倒这个道理他是十分清楚的。一旦引起对方得胜之兵的冲击,那将是一连串的溃败,避无可避,瞬时就可能丢了马边城。
奔雷豹的速度慢了下来,尽管号称日行一千,夜走八百的神驹,也不意味着一天一夜可以不吃不喝。尚狮驼周身都是血迹,他需要休息一下,抬头辨认了方位,早就偏差出马边城几十里地的范围了。
荒山野岭,哪里去寻找吃喝,这是当下必须解决的问题。尚狮驼甚至想过,只要进了一家村落,就是凭借手中的刚斧铁鞭,抢也能抢来一些,但最大的麻烦是在这前不着村后不着店的夜晚,却是没有任何人烟。
他只得拨转马头,照着马边城的方位疾驰而去。
一座庙宇并不大,走近了才发现是座关帝庙。
早在东汉末年,大将关羽在民间香火就颇盛,道家的关圣帝君是为道教的护法四帅之一;在佛家又是伽蓝菩萨。现在兵荒马乱,老百姓逮住什么抓什么,什么武财神,司命禄,庇护商贾、招财进宝,烂七八糟的加了一气,故而各地的关帝庙香火都比较旺盛。
尚狮驼远远望去,庙里面还有些微光,不由得心下一喜。只要有人,定然有些吃喝,大不了杀人煮肉,对于他自己这样的山贼来说,每逢官军清剿,这样的事情也没少干。
来在近处,才发现关帝庙后门有一条小溪,他放开奔雷豹,让其自行饮水吃草,自己则带了斧头铁鞭,大踏步闯进关帝庙门。
“咳咳咳”,刚推开庙门,里面就传出了一阵缓缓的咳嗽声,那声音是一种低沉的咳嗽,仿佛生怕打扰外人。借着庙里的火光,尚狮驼才看见,当中烧着一堆柴火,上面一个乌沙锅,一旁放着一头猎来的肥牛,两只肥鸡,还有一条放在草编篮子里的活鲤鱼。
一个红脸的老汉正在地上忙活,身旁放着三个大葫芦,似乎是个厨子。
咳嗽声却不是他发出的,而是老汉身后依着关帝神像席地而坐的年轻人。此人披着一头乌黑的长发,脑门之上黄金抹额,镶嵌着七颗闪闪放光的东珠,身上穿着桃花点点的水墨长衫,外罩一件漆黑色貂绒大氅,真真是贵气逼人。再往脸上看去,不过十八九岁的光景,面目如画,俊眉星目,尤其是一双深湛的眼眸,对人一望,仿佛能把你心里的秘密都洞悉了。美中不足的是一脸病容,脸色惨白,时不时咳嗽几声,却拿着一只金杯喝酒镇咳。
尚狮驼心中暗惊,迫于对方的气场,竟是不敢做杀人越货的买卖。但是也心里差异,这一小一老竟敢在荒野中招摇过市,万一碰见小股贼人,不说身上的细软,就是这年轻人头上的东珠也足可以值几百两银子。
他本是贼人出身,对于金银细软极为敏感,正自打量,年轻人却笑了:“咳咳,远来即是客,外面寒冷,这位兄台何妨共饮一杯。”说罢,便将一旁的酒葫芦扔了过来。
尚狮驼早已饥渴不已,此刻见主人大方,自己不拘谨,拿起桌子上的油桃,径自大口吞了一个,拧开葫芦盖子,咕咚咕咚灌了一大口。此酒不烈,像是桃花果酿,微微有些发甜,尚狮驼大口喝了半葫芦,甚是解渴。口中嘟囔了一声:“谢了!”眼睛瞅了瞅弄火的老厨子,心中暗自焦躁,若不是碍于主人情面,立时就要上前去生吃野味。
那年轻人又自饮了一杯,随后开口道:“尚将军,此刻兵败来投,日后的出路可想好了?”
这一句话如同晴天霹雳,尚狮驼此刻已是惊弓之鸟,本能抽出金蘸斧和玄铁鞭护在身前:“你是何人?如何知道某家的底细?”
年轻人微微摇头:“我本不知将军底细,只是看你周身血污,不带随从,不是兵败又是为何?况且整个渝州地界,除了你刚斧斩贺兰,铁鞭搅三江的尚狮驼,难道还有第二个人使用这般兵器?来来,多饮几杯,一会儿厨子做好肉菜,你我再开怀畅饮。”
他这一弄,倒是把尚狮驼整蒙了,手中犹自不肯放下兵器,只是瞪着大眼问道:“你不报家门,让尚某如何吃的心安?”
年轻人拿起果盘里一枚葡萄,开口道:“尚三当家此刻兵败,齐麦县并未收回,渝州兵马随时可以包抄马边城,你四绝僧已死其二,剩下的黄绝僧只擅医治病人,玄绝僧擅长护城大阵,都非两军阵前厮杀之人。你如今兵败势孤,还是好好想想自己的前程吧,此处暂时无兵凶战危,倒也是个解乏的好场所。”
这一番话勾动了尚狮驼的心弦,他虽然在逃跑途中朦朦胧胧觉得马边城已然不可靠,但是并未细想,此刻经年前人点拨,心下愈发透亮了。
弃马边城逃走,他不是没有想过,只是好不容易才积攒下这份家业,说走就走未免太可惜。再说真的要走,去哪里?九阎山已经跟大当家闹翻了,投降北蛮,那是数典忘祖的事情,似乎都不妥当。随便找个山寨,凭借自己碧眼横江的名头安身立命倒是绰绰有余,只是寄人篱下终究要看他人脸色。
思来想去,竟是没有一个实诚的办法,心下郁闷,拿起酒葫芦,一顿猛灌,竟是把一葫芦酒都给喝了。
“咳咳咳”一阵咳嗽声打破沉寂,那年轻人一展眉头:“我倒是有个计较,不知道尚三当家肯听不肯听?”
尚狮驼心下已然有些忙乱,犹自紧握斧头铁鞭,口中却恭敬道:“小相公若是能救尚某,他日定当厚报。”
年轻人饮了金樽中的桃花酿,清了清嗓音:“依在下看来,尚三当家不妨归顺了朝廷。”
尚狮驼突然感觉对面的人不是疯子,就是傻子,迟愣了一会,强忍怒气道:“我乃九阎山马匪出身,若是投降大禹天朝,禹僖那个混蛋皇帝,还不把我就地宰了?”
年轻人慢条斯理吃了葡萄,微微摇头道:“尚三当家只知其一,不知其二,马边城是什么地方?三面通衢,西有西域,北有北朝,临近南边的齐麦县还有李家军乡勇,如此紧要关口,动一发而牵全身。三当家一旦投诚,大禹天朝便没有再开战的理由,试问哪个傻瓜愿意在已经安定的地盘上再生风波呢?况且,如今大禹天朝已是遍地狼烟,朝廷的银子是花不完了吗?就算禹僖皇帝是个混蛋,那朝堂上的衮衮诸公定然不愿意再生波折。”
这一番分析丝丝入扣,尚狮驼也不由地沉思起来,过了半晌犹自道:“那我称臣,万一皇帝一道旨意把我调进京城,到时候还不是人家板上的鱼肉?”
年轻人一捋头发:“他调不走你,因为北朝还有兵将驻扎于此,将与你共同进退。你若调走,北朝兵马即可占领马边城。你不是北朝钦封的四品大员骁骑校尉嘛,为何不能南北两方同时称臣?”
尚狮驼眼珠儿转了转,他本就是流寇主义,到哪个山唱哪个歌,别说什么南北称臣,就是称臣个十个八个皇帝的,对于他来说都是小事儿。此刻似乎觉得年轻人的话有些道理,断断续续问道:“可是,我从没见过北朝兵马来援助过我,这个障眼法只怕早晚要被大禹天朝识破。”
年轻人呵呵一笑:“此一时,彼一时。往日马边城未丢,北朝自然也无暇分兵来救,此刻马边城危如累卵,北朝再不派兵,难道要痛失边城,危机疆土吗?”
尚狮驼犹自迟疑:“只怕远水解不了近渴吧。”那年轻人一笑:“北朝五千铁骑就在马边城北二十里的三牧原安营扎寨,半个时辰必到马边城。”
尚狮驼此刻仿佛三伏天饮了一大碗冰镇酸梅汤,舒心透气。瞧瞧,瞧瞧,都是人,怎么人家这个小伙子说话好听,眉目还俊秀,自己这四十岁年纪只怕都活到狗身上了。
只是忽然疑云又起:“等等,你如何知道的这般清楚?你又是什么人?”花袍青年不再说话,只是饮酒。忽的,大庙房梁上一只黑猫,“噌”的一声跳下房梁,稳稳坐在年轻人的肩头,显然是年轻人养惯了的宠物,“喵喵”叫着,吞吃着二根白玉手指喂来的猫食。
咳嗽、桃花袍、黑猫,一系列的事物仿佛电光石火,瞬间在尚狮驼心中打了寒颤。他颤颤巍巍起身道:“难道,难道你竟是北原七将星的军师,怎的这般年轻?”年轻人此刻恢复了冷静,左手抚摸着黑猫的皮毛,右手从腰间解下一面巴掌大的小金牌,顺势扔在了尚狮驼面前,上面篆刻四字“御前行走”。
尚狮驼再无犹豫,“噗通”一声双膝跪地,深施一礼:“四品骁骑校尉尚狮驼,拜见御前待诏司马哥舒文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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