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是夜,善伊不耐等待,自己背着行囊立在西侧殿的门外。身后依然能传来姑姑诵经的声音,听得她脑仁发麻。她刚刚前去与姑姑作别,姑姑却睁了半只眼,老神在在道了句:“明儿见。”于是她憋着气回屋取了行囊,怀里抱了半睡半醒的小眼睛在门口吹着风等内侍俯的公公前来领她。
等入子时,姑姑披着袍子遛出来,倚着门道:“洗洗睡得了,明儿还给我熬粥呢。”
善伊瞪她一眼。懂圣旨是个什么玩意吗?岂能朝令夕改。
姑姑最后打了一瞌睡,扭身回殿,把手里拎着的灯笼挂了门边。
善伊将小眼睛往怀里一紧,继续等,大有将夜等穿的架势。直到看清对廊中有个身影映着月色晃了晃,她立起身来,凭着直觉分辨出来人是李敷。
常青的长衣荡在风中,他似乎立了许久,却始终没有迈进。身子立得如青松般挺直,冷袖挽在身后。善伊犹豫着是不是要自己走过去。
二人在黑暗中对峙了许久,终是善伊妥协,谁叫自己总对美男子全无抵抗力。
“李大人亲自来送我吗?”她走过去,盯紧他。上次只顾着哭闹,未看细他的五官,如今离得近,她能细细品他的眉眼,观他的口鼻,还有性感的下巴。气如青松,颜若温玉,无不是这个模样吧。
“圣旨传下,自要亲力亲为。”李敷应着,似乎也被她盯得发毛,步子向后退了退,一让,“这边请。”
李敷引着她,没有持灯盏,月光隐幽,细长的影子无意间洒落,善伊便踩着他影子,不时仰头看变幻莫测的月色。美男于侧,如果这不是一个离别之夜,或者还能衍生无限美好情事。一路只顾及美颜,稍回神时,已是三绕四拐,善伊也不知道自己走在何处。她终于止步,困步不前。她虽全无方向,也知道,眼下走得并不是一条出宫的路。
身前李敷回过身来,隔着一段距离,眉隐隐皱起:“冯女官?”
冯善伊吸了一口气,缓缓微笑:“脚痛,走慢些罢。”
李敷果然慢下步子,两袖却始终背在身后。她在他身后,看出了他的紧张。她也不知道他会把自己带入哪一处偏地,一个最适合自己静无声息秘密死亡的僻处。
庭前植满香雪梅林,善伊忽然有所明白,自己正是经过了赫连的宫所,她一时留连,真想最后见她一面。过了梅林再穿入一座假山,过石桥,恰有一处鲜有人烟来往的陋殿,听说从前关过太武帝的几个罪妃,人死后,便一直闲置。原来是那个地方,善伊顿时了悟。赫连莘曾经说她在夜里偶尔会听见梅林深处夹杂水声的哭泣,十分骇人。或许,今夜之后,她在某一天也会听到自己的哭声。
“冯善伊?”
这一声反把善伊吓得一哆嗦,她和李敷同时转过身来,看着林前石桌上坐立的人影。是赫连莘。莫非真是心有灵犀。她此时正披了裘袍,以润了雪的夜梅熏香,她看见善伊不免一惊,隔着远远唤出声来。
李敷看了冯善伊一眼,只是提醒:“时间不多了,莫要磨蹭。”
善伊撇了撇嘴,莫非阎王也赶时间?!
“这么晚了,你来我园子做什么。”赫连莘说着走上来,目光往李敷身上一飘,冷笑,“呦。这么快就会上新男人了。”
“我。”善伊甫一开口,便觉李敷阴沉的目光逼近自己,她于是笑笑,“皇上的吩咐,我和李大人有事要做,只是路过。”
赫连莘扬了扬眉毛,毫不在意地转过身去,扑了扑袖子,“会就会嘛,尽找些个
理由。先帝爷也不在了,没人会治你不忠的罪。”
李敷几步迎上,挡了冯善伊身前,朝着赫连躬身一礼:“时间紧迫,微臣尚要领冯女官去要地。请娘娘恕罪。”
“皇上的意思,我又哪敢拦。”赫连懒懒一笑,百无聊赖地坐回石桌前,挥了挥袖子,“去罢去罢。”
李敷回身看了一眼冯善伊示意跟上,见她有些愣身,才又出声催促。
善伊垂下眼眸,抱紧小眼睛,跟着他的步子穿过石路。身后淡淡的梅香沁鼻,她终忍不住回首,望着赫连繁琐曳地的妖白百莲裙摆,静了一息:“赫连。”
赫连莘不解地抬首,循着善伊的身影,隐隐皱眉不悦:“做什么。”
“我。”善伊微微笑着,“如果没有我,你会不会真的舒服自在。”
仍然是白天的那番话,赫连莘将眉皱得更紧,不屑道:“还用说吗?”
“我希望是这样。”善伊笑着点头,再偏过头来迎向李敷投递的目光,“走罢。”
“冯善伊。”赫连猛立起身子喝向她,眼睁睁看着她身影随着那李敷渐散入梅林深处,长袖染了一角梅湿,赫连忙连连甩袖子,再看桌前冷香尽是灭了。
林子越走越深,静得连乌鸦啼鸣都听不见。冯善伊有些冷,于是怀中的小眼睛与她一并颤,她看了一眼李敷的后脑勺,突然出声:“一路只走不说,会很尴尬。”
李敷并无反应,手却握了一紧。枝头枯叶零落,踩在脚下“吱吱”的声音盖不住她的碎碎念,他还是听到了她的话,言字清晰。
“我,是真心希望她会舒心自在。”自言自语的呢喃,她撑起宁静的笑。
巨幅的白幡高高扬起,长缨竟似要划裂寂静的暗夜。因为死亡而闷闭的窒息之中,只有她的声音,一如清风的明爽。
“刚刚那位,别看她对我那个德性,却也是我在宫中唯一的朋友了。李大人在这世上也有放不下的人吗?”
毫无缘由,他渐也慢下步子,一步连着一步,比之前更沉。他不出声,全无情绪地任那些无谓的言语过耳不过心。
“李大人的模样恰是我迷恋的那种。如果,我是说如果,人生重走一遍,我肯定选你。我们这时候也许就在计划一场无比刺激的私奔。”她越说越离谱,不时以食指翻弄醒小眼睛,脸上笑色更随意。
“果然是......见人说人话,见鬼是鬼话。”李敷冷笑着,回应得一针见血,只应后他却不知自己为何要接了她的话。
冯善伊将头仰起,目中尽是斑驳的月色,看着他的背影:“我说不了几句人话了,一会想说也只能是鬼话。”
李敷静静止步,终以凉漠的余光淡淡扫过身后。他从不会小看任何人,包括这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小宫女。冯善伊走近他,她要半踮起脚尖,才能与他的鼻梁齐高,冷凉的呼吸如剑,割裂目中仅存的温热。
他将身后冷门一击,浓重的霉气迎面扑来。
他只说了一句:“到了。”
长殿白幔飘飞,梁上尽是上下拂白的白绫,青石地砖凝固着年岁久远的血液,已风干成浓烈的黑红,恰与李敷袖口的颜色一致。
“皇上?常太后?赫连太皇太后?”善伊抬手握了一束白绫拖在身后缓缓走入冷殿深处,脚下踏过团团殷红,她立于其中转过身来,“是其中之一,或是他们全部?难道,我不需要在最后一刻被告知是死于谁之手吗?”
李敷没有理她,另取了一束绫绕了她腰间。她知道,不需半刻,他便可将她反手负紧,悬挂于这一方大殿中,腰骨会先行断掉,这样她才不会在最后做无谓的挣扎,片刻之后,她会自行窒息,心脏一并失去跳动的能力。于是她不躲,也不逃避,没有眼泪,连那该死的苦苦哀求都没有。
“能放过小眼睛吗?”她竟是笑着,绕指抚弄怀中的小家伙,“我十岁那年昏死在走火的广汇殿,是这小东西咬着我领口拖我出火海。我欠它一命。”
他认真看了她一眼,无声点头。
冯善伊于是心满意足地举起双臂,将手中秃毛狗交递而出:“你能用手遮住它眼吗?我不想它看见。”
李敷笨拙地挣开两手,僵硬地抱过这么个小玩意,瘦小的四肢,柔软的骨架,还穿着她缝制的棉衣,是张扬的大红色。他觉得这东西与婴儿也差不太多。
“乖。”冯善伊笑着,握着小眼睛的右爪,探去李敷的下巴蹭着,“给你找了个爹。”
李敷怔怔抬首,觉得她的笑容恍惚而明媚,直到那眸中的颜色忽而一陡,她随之而出的话,终于不能过风而去,反是重重砸了心底——
“我,不想死。”(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