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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午十点半,我正在宿舍里恢复元气,高可全给我打电话:马杰,你在哪儿 呢?抓紧时间来一趟系办公室,你工作上的事儿。我挂了电话赶紧往系办公室跑, 心里那个忐忑啊!知道肯定是好事儿,可是什么单位呢?待遇如何?做什么工作 呢?……
一口气儿跑到了系办公室,屋里有一男一女两个干部一样的陌生人沙发上坐着, 脸有点黑。高可全站桌边给我招手:“来来来,马杰,过来,过来!” 我进来屋,躬身给沙发上那俩干部点下头,高可全伸手给我介绍说: “这是《社会报》人事处的领导,来看你的档案,顺便跟你见下面。” 说着搬张椅子,让我坐到那俩干部的对面。俩干部笑着仰脸跟高可全说: “挺好的,挺精神的。” 然后问我了解不了解他们报社,对去他们报社当记者有什么想法。说实在的,《社会报》的知名度虽然不是非常高,但既然到现在都没人请我去挣大钱,能去个 非著名的报社当记者也是相当不错的。我当即就把嘴咧开,欣欣然地表态同意去; 至于报社的情况,我说现在还不是太了解,但请领导们相信我,今后我一定会相当 地了解。人事处的干部们笑着说,我们这边是已经定了,你要是没什么意见,下周 一可以去我们人事处签协议。高可全说,听见了吗,马杰?下周一赶紧去一趟,把 协议给签了——都什么时候了!
我点点头,轻舒一口气:想不到找工作这事儿说难也难,说简单竟也这么简 单!然后我跟人要联系电话和联系人,问几点过去合适呢。那俩人都给我掏名片。 我两手接过名片看,就在他们还跟高可全解释这一段工作特别忙,聘用大学生的工作开展得比较晚时,我已把杨伟给想起来了,鼓足了勇气问: “报社今年要了几个人?我们班有一个杨伟……” 那个男干部说:“哦,今年就要了你一个。那个杨伟,也挺优秀的,考得非常好,好像是……第一名吧?” 那个女干部点着头:“第一,第一。”
男干部接着说:“也在我们那儿实习过,评价都很高,可惜我们今年没有申请 下进京指标——他是外地生源……”
女干部点点头:“挺可惜的。” 男干部说:“我们也是没办法。今年人都没招够——工作开展得有点儿晚。” 仰起脸又对着高可全说:“明年吧?明年我们多要你们几个……” 我已经听不下去了,攥着名片出来,心里那个感慨!我是陪杨伟去应聘的,没想到人家不要他,而要了作陪的。我凭什么呢?只因我是本地生,他是外地的。可 我的户口是与生俱来的啊,不是学出来的,也不是干出来的,而他为我与生俱来的 东西已奋斗了十几年,现在仍不能和我站到同一条起跑线。可见幸运者生来即是幸 运的,不幸者得为重生而奋斗呢。
进来宿舍,杨伟正好在,看见我回来,立马凑上来问我去系办公室干什么呢, 是不是工作的事有了进展。看着他一双热切期盼的眼,我都不知该怎么跟他谈。毕 竟,去《社会报》对我只是个工作,而对他却是人生的转折点。可报社要我不要他, 真不关我的事啊,怎么好像我是个坏人,抢了他的机会,把他推进了深渊?想了半 天,我小心翼翼地开口说:“伟子,其实……对于毕业分配这种事,你其实早就应该有个心理上的准备: 你看你是农村来的,没关系,没后台,只会踢踢腿,打打拳,你想在城市里扎下根, 哪有那么容易呢!”
杨伟很不服气地仰起脸叫:“照你说农村来的就得一辈子是农村人啊?就不能 改改吗?”
我摇摇头:“很难。你要知道这规矩是城里人定的,城里人还给自己定的有教 育、就业、医疗、住房等各种福利,你们农村人如果进来,僧一多粥就少,城里人谁愿意呢?这就跟城里人下乡打土豪似的,都跑到你们村里分你们的房,分你们的 地,你们也不愿意:一个道理。”
杨伟同学犯犟冲我一摆手:“有什么话你就说吧,我挺得住!” 我只好点点头,把《社会报》没有录用他的情况轻描淡写地说了一遍。小伟同学知道自己就要裸奔上路了,脸一下子变得煞白,头上汩汩地冒冷汗,身子抖得跟 筛糠似的。我赶紧安慰他:“小伟同学,人都说农村是个广阔天地,年轻人可以做一番事业呢!你现在不 要太激动了,赶紧静下心来想一想:回老家能干点什么惊天动地的大事出来……” 小伟同学又犯犟,两眼噙泪冲着我喊:“啥大事儿?你不都说了让我回家当地主,顺带当个山大王!种地还要大学生吗,啊?” 我不觉笑了,与他对攻,说:“怎么不用?你大学生种地规格高啊,掰下的玉米棒子都是‘学士牌’……” 谁知这家伙好野蛮,“嗵”地一声冲了我一拳,说:“滚!” 当此时也,作为我最亲密的室友,我只好一边揉着疼痛处,一边讨好他,说: “其实……我是说,你还是可以发挥特长的!你不是说你们村里都是老幼妇孺吗?你可以给你们村的娃们当老师啊!” 杨伟还没接话,徐涛打我们门口过,听见我这句话,“噌”一下蹿了进来,嚷嚷着说:“谁要回村当老师啊?谁啊?……你啊?好好好,赶紧报一份材料上来,正鼓 励深入基层,走到农民中间去呢!我们开会讨论一下,看能不能给你评个优秀团员, 再开个欢送会欢送一下。”
看徐涛那个兴奋样,我不知怎么忽然来了气——也许是白挨了杨伟一拳很委屈, 说:“你就缺吧你!既然是鼓励,你那么优秀,党支部书记、团支部书记、班长、 校学生会干部、系学生会主席,你怎么不下基层,怎么不走到农民中间去呢?我们 宿舍刚散了一对儿,你还想让我们再散一对儿啊?你以为别人都跟你一样,始乱终 弃?人萌萌有哪点儿不好,就你保个研,就坏成那样了?”
徐涛笑笑,说:“老弟,话不能这么说。我既然优秀,当然有更重要的工作需 要我做,不是吗?至于爱情,爱情这种事,谁能说得清?人有悲欢离合,月有阴晴 圆缺,分手不很正常吗?”
我说:“好好好,就算你分手很正常,那我问你,你知道现在的农民在哪里吗? 在城里!父母在城里打工,孩子被迫扔在农村,他们很幸福么?你不鼓励把那些孩 子弄到父母身边上学,只会鼓励大学生去山沟里给小孩儿教书,是父母不在身边的 孩子会因此很幸福呢,还是那些默默奉献青春的大学生会很幸福?还是说那些穷山 沟都是风水宝地,只有在那儿上课才能培养出神童?”
杨伟一听我这话也来了劲儿,冲着徐涛嚷嚷说:“就是啊!国家定下来的方向 是城市化,你的思想很反动!你无非是看我们不顺眼,想把我们往农村赶。”
我不觉暗伸大拇指——我俩真是一对好搭档啊! 就听徐涛痛苦地叫:“我靠!你丫就是一傻逼!你不愿意去农村,没有人强迫你。但你一旦定下来去农村,我们既不表彰你,也不欢送你,你岂不是更惨?你好 好想想吧!想清楚了,找我。”
徐涛说完转身走,我想想徐涛说的也对:既然都风萧萧兮易水寒了,大家还不 鼓掌叫好,岂不是死得不值?可是杨伟如果壮士一去不复返地回了老家,他跟艾嘉 的关系怎么办呢?我说:“小伟,完了!我们北京人还嫌北京破呢,你回你那个破山沟,你让艾嘉怎么 跟着你啊?请等着分手吧!”
杨伟“咩”地一声……终于哭出来了。哭得那个惨啊,鼻涕一把泪一把,都甩 到我的腿上了。哭了一会儿后,又趴到床上哭,嗓子眼里憋得哽哽的。看他那个难 受样,我也很难过。自打认识他的那一天起,我就决定要对他好一点儿,可是同学 四年我都对他好到哪里了?他的床让我给占了,他的真诚让我给捉弄了,他赖以留 京的工作也让我给顺手牵羊了,他就要失业、失恋外加回老家了,会不会也跟去年 的两位学兄一样,从图书馆的天台上跳下来啊?
想到这里,我心里跟针扎似的疼了,赶紧抱住他肩膀安慰他: “小伟同学,我虽然逗你,挤对你,有时候还瞧不起你,但你是我同室四年的兄弟啊,我还真舍不得你走。可现在都五月了,接收单位哪里找去?你唯一的办法 就是考下一年的研究生了,研究生上三年,四年以后你又是一条好汉,到时候再找 工作也更容易些。”
小伟同学似乎看到了一线生机,渐渐止住了哭泣,坐起来说: “也只能这样了。我得赶紧找一个吃住的地方去,要不然到时候宿舍一腾,我东西都没地方放,人也没处去。” 我摆摆手:“北京吃住都很贵,你家庭条件也不允许,还是回村里复习比较合适。”
想不到这家伙又发飙,嚷:“村里有复习的环境吗?有学习的气氛吗?要在村 里复习,复习到最后恐怕还是种地!”
我只好再让他一步,免得他再一拳冲出——刚才的疼痛还没过去,说: “好好好,就在北京复习!但你在北京复习,恐怕得找一个管吃管住又不太忙的临时工作,这样才能管住你自己。” 想不到这家伙还发飙,说:“有那么美的事儿吗,啊?” 我赶紧一步跳开去,说:“好好好,这事儿就让我给你办了吧!谁让我是你的室友呢,是不是?……” 当此时也,如果有一面高级大镜子竖在我面前,一定能照出我一脸刚毅。(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