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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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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2、

    秦昭昭念初二那年,曾经红火一时的长城机械厂不行了。

    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在改革开放的大国策下,计划经济全面朝着市场经济转轨。这个过程中,许多国有企业纷纷破产倒闭,大批的职工失业下岗。“下岗工人”——成为这种情况下一个应时而生的专有名词。

    大趋势的影响下,江西这座工业小城中,几乎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厂矿企业都处于停产或半停产状态。下岗,也就成了这些企业的职工们不得不面对的问题,一个令人无比痛心的问题。

    作为国营大厂,长城机械厂没有一下子就垮了,但基本处于半停产状态。厂里的工人们一批又一批地陆续下岗,不但车间人员精减,附属的厂办医院、托儿所、商店等也逐渐一一解散,邮局和银行的分所也先后撤回了市里。秦昭昭的妈妈先下了岗,几个月后她爸爸的车间也宣告停产。

    下岗对于很多工人来说是个难以接受的噩耗。尤其是那些在厂里干了一二十年的中年职工们。他们这个年龄下岗是最尴尬不过的事。年纪大一点的老工人可以提前特办退休手续;年轻的学徒工也可以另谋生计,到底还年轻,重新开始相对容易些;唯独中年工人两头不靠,既不够资格提前退休,也很难再另谋出路重新开始,都四十多岁的人了,这个年纪再去找工作谈何容易?

    至于像小丹姐姐她们家那样全家人都在厂里工作的家庭,就更加难以接受,因为一下子就全家人都失业了。想当初好不容易进了厂,满心欢喜,只当是一个再稳定可靠不过的国营单位,可以安安稳稳干上一辈子,可是谁想到偌大的国营工厂也会有垮的一天?这一垮,覆巢之下无完卵。

    下岗潮在长机厂不可避免地出现后,下岗工人们个个挂着一张愁云密布的脸,眼神都很迷茫,都不知该何去何从。

    干了半辈子的工厂不行了,秦氏夫妇都下了岗,除了每人每月一百二十块的下岗费,家里再没有其他经济来源。秦家的经济条件本来就不好,这一下更是雪上加霜。秦爸爸正式下岗那天,呆呆地坐在家里一支接一支抽烟,抽得整个房间烟雾缭绕。秦妈妈则在床上不声不响地躺了一整天。

    秦昭昭知道父母这段时间的心情都很糟糕。放学回来,一个人不声不响钻进小厨房,在里面折腾了好半天后满头大汗跑进里屋说:“爸,妈,出来吃饭了。”

    这是秦昭昭第一次自己下厨做出来的一顿饭,在此之前,她只在妈妈的指点下炒过蛋炒饭。她做的这顿饭菜自然不会好吃。饭烧糊了;小白菜炒得过了头,颜色发黄;豆腐烧得太咸;西红柿蛋汤却忘了放盐,但是秦氏夫妇却把所有饭菜都吃完了,吃得一点不剩。

    这天晚上,等秦昭昭睡下后,秦爸爸无比慎重地对秦妈妈说:“日子不好过了,但为了昭昭,咱们总要想办法继续过下去,你说是吧?”

    秦妈妈含着泪点头:“嗯,我们一定要挺过这一关,为了孩子我们也要挺过去。”

    车间停产后,秦爸爸叫上几个一同下岗的老工友到外面去打散工。这里要组装机器去干十天半个月,那里要来件加工又去干三五天,活干完了现结工钱。秦妈妈则托熟人帮忙介绍去了地下商场一家睡衣店帮人看店。

    有时碰上一连好几天都没活干,大家坐吃山空就难免心慌慌,秦爸爸就带着人马跑去城南的建材市场一条街干搬运工,替人家卸货。货物大都是一箱一箱沉重的瓷砖,扛起来特别吃力,工钱却特别便宜,五块钱卸一吨。因为这是最没有技术含量的工作,所以廉价无比。

    一般店铺进货都是用火车皮拉上几十吨,再用汽车一车车运到城南,然后找几个搬运工一起往仓库卸,卸完后赚得几百块钱大家平分。有次接到一桩大活,要卸六十吨的地板砖,秦爸爸他们只有六个人,本来这样的活最少要八个,但是为了多分点钱,他们宁可不再叫外人,自己人辛苦多干一点。那天他们卸货卸了差不多一天,最后一人分了五十块钱。回家后秦妈妈发现丈夫两个肩膀全都肿了,却一脸兴奋之色:“你看,我今天一天就赚了五十块。”

    秦妈妈是知道行情的,一看这五十块钱,就知道丈夫今天一天卸了多少货。马上惊呼:“老秦,你今天卸了十吨货吗?”

    十吨!里屋正在做作业的秦昭昭耳朵一下就竖起来了。数学课上教过了,一吨等于一千公斤,十吨等于一万公斤,也就是两万斤。她爸爸今天一天卸了两万斤的货。这个数目对她而言实在太庞大了,她想像不出爸爸是怎么卸完的这两万斤的货?

    却听到外面爸爸一派故作轻松的语气:“这有什么,一箱地板砖五十公斤重,我不就是扛了两百箱嘛。”

    卸两百箱的地板砖挣五十块钱,平均卸一箱的工钱一毛多一点。秦昭昭把总工作量和总工钱相除得出每箱瓷砖卸货的单价后,不由眼眶一红,觉得爸爸真是太辛苦太辛苦了。

    秦妈妈没有说话,两滴泪珠掉在她用来替丈夫肩膀热敷的毛巾上,眨眼之间便被无声无息地吸干了,仿佛根本没有存在过。

    秦昭昭的家境每况愈下时,乔穆家的条件还是那么好。虽然机械厂的情况只能用苛延残喘来形容,但几个厂领导的位子依然很稳定,乔副厂长据说年内还要调去市机械局任职。

    而乔穆,他上初中后已经开始学弹钢琴了。乔家不惜重金为他买回一架钢琴,价格上万元,主要由他上海的外公外婆出资赞助。穆家下乡插队的一双儿女只有儿子得以返回上海,二老牵挂异乡的女儿,也格外疼爱外孙,舍得为他花钱。长机很多人对此啧啧称叹:“资本家到底是有资本的啊!”

    钢琴买回来的那天,厂家属区里好多人去围观。长机很多人都还只是在电视上看过钢琴这昂贵的洋玩意儿,真家伙还没瞅过呢,不能不去看看新鲜。秦昭昭也去了,那架钢琴好大,乐器行来了好几个人七手八脚地把它抬上三楼。没多久,楼上就传来悠扬的琴声,特别悦耳动听。

    每天下午,秦昭昭放学回到家,淘米洗菜做饭时,附近三楼的优美琴声不绝于耳。两个同龄的孩子,乔穆的手在黑白琴键上灵活舞动时,她的手在同锅碗瓢盆打交通。因为父母下岗后都在外面打零工,干得多是一些力气活,她要做好饭菜,让他们一进门就有一口热乎的吃食。

    做饭前,秦昭昭要先换灶里的煤球。换煤球,就是把灶最底下那个已经烧成灰黄的煤球夹出来,丢到门口的垃圾桶,然后再换上一个新的乌黑煤球在最上面。她用火钳夹着要扔的煤球往门外走时,火钳没夹稳,煤球咚的一下闷响砸在地上,碎成一地大大小小的煤碴,同时有灰尘腾起,在小小的厨房里烟一般迅速游走。

    秦昭昭对着一地煤碴一室煤尘呆了半天。她想,她是灰姑娘,如假包换的灰姑娘,却——没有生活在童话世界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