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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
通过学校的勤工俭学部,秦昭昭又接了一桩派送牙膏新品试用装的活。和她一起搭档干活的又是邓洁。勤工俭学部的人说兼职打工的学生中她们是最有耐心也最能吃苦的两个,所以像这种辛苦又麻烦的差事一般都首先考虑她们俩。
的确很辛苦,要背着沉甸甸的牙膏挨家挨户地逐一派送,派送的同时还要做一份调查表。缺乏耐心不能吃苦的人是做不了的。秦昭昭最初一看到那摞调查表就头都大了,这意味着又得一家家地去敲门、陪笑、扮楚楚可怜状。有经验的邓洁却让她放心,说这次有牙膏送,会比上次的市场调查要好做得多。白送的东西谁会不要?要了就不好意思不配合填调查表了。
果然这次的试用品派送很顺利。每敲开一扇房门后,秦昭昭依然是先自报家门,某某大学的学生在勤工俭学,然后微笑着送上牙膏试用装。有些人家大概已经习惯了这种上门做调查或派送试用品的事,很顺溜地配合她完成了基本调查。有些人家,尤其是老人家来开门时,就会满脸狐疑:“真的是白送,不要钱?”
秦昭昭再三强调的确是白送的不要钱,老人家高高兴兴地接了牙膏后还想多要几支。可以呀,反正送一支牙膏得填一份调查表,填几张就送几支,而调查表中最重要的资料就是被调查人的姓名地址电话。于是阿婆们往往把儿子女儿的资料统统报出来让她填表,走一户就相当于走了好几户,无形中省了不少力气。
一扇又一扇的房门,敲开,微笑,问候,赠送样品,填调查表。仿佛在进行话剧排练般,秦昭昭不断地重复着相同的台词动作。又一扇房门应声而开,一个扎着围裙蓬着头发身材如水桶般肥硕的中年女人当门而立,满脸不耐烦:“找谁呀?”
脾气不好的中年妇女在秦昭昭的经验中是最难应付的人,她笑得有点怯,声音也有点怯,怯怯地介绍了自己,双手奉上牙膏:“阿姨,请您抽空试用一下吧,谢谢。”
好在中年女人接了那支牙膏,她肯接事情就好办。秦昭昭赶紧掏出调查表:“请您留个姓名和联系电话好吗?公司可能会打电话向您核查。否则就不能证明我们确实把样品派送给了您。”
中年女人嘴一张正想说话,突然屋里有人叫唤,含糊不清的苍老声音,她眉头一皱:“等一下。”
她在门背后消失了,房门虚掩着,秦昭昭耐心等在门外,清晰地听到门内不耐烦的女声:“不是他,他还没回来,他回来了我会不让他进门吗?好了好了,我不跟你争,我让你亲眼看看。”
门又被拉开了,中年女人对秦昭昭说:“你进来一下。”
秦昭昭有点受宠若惊,虽然她在上海敲开过无数人家的房门,但还没有哪户人家曾打开门让她进去过。这是一个人与人之间戒备森严的城市。
这户人家的屋子面积不大,装修也有点旧了。秦昭昭局促地站在客厅,看见一扇卧室门开着,屋里有张老式木床,床上半倚半躺着一个老太太,正一边朝外面张望一边口齿不清地咿咿呀呀着。也不知在说些什么,她一个字也没听懂。
“看见了吧,是一个勤工俭学的女学生在敲门,不是你的宝贝外孙。”
老太太这才安静了,嘴里不再咿咿呀呀。秦昭昭摸不着头脑,尴尬地站在客厅不知如何是好。中年女人走过来说:“没事,老人家有些糊涂了,以为是她外孙来了我不让进。你刚才说要留什么给你?”
秦昭昭把心思放回她的正事上来:“哦,请您留个姓名和联系电话。”
中年妇女报出她的姓名联系电话时,房门又一次被敲响。与此同时,里屋的老太太又咿咿呀呀地叫起来。
“唉呀姆妈您别叫了,我这就去开门。”中年妇女三步并作两步过去拉开房门,门一开,她夸张地哈了一声:“乔穆你总算来了,你外婆可盼了你半天了。”
乔穆——秦昭昭霍然扭头,看着门口修长挺拔如乔木的身影呆住了。
乔穆也看见了她,意外之极地睁大眼睛:“秦昭昭,你怎么在这?”
是偶然还是必然,秦昭昭背着一大包牙膏试用装在这个居民小区挨家挨户地敲门派送时,无意中敲开了乔穆外婆家的门,又见到了已经许久不见的乔穆。
去年相见,是黄叶落索的深秋,她顶着一脸厚白浓妆在他面前出丑而不自知;今年再见,是绿荫深浓的仲夏,她背着沉甸甸的一包牙膏在烈日下奔波良久。满身大汗,连鬓发都被汗湿了,一绺一绺地粘在额角。她十分窘迫尴尬,都不好意思跟他打招呼。
乔穆很热情地留秦昭昭做客,还带她进里屋介绍她认识他外婆。外婆对她视若无睹,只是很开心地抓着乔穆的手不放,嘴里咿咿呀呀地说着什么,她一句都听不懂。
乔穆解释:“我外婆去年中风后一直瘫痪在床,脑子也有些糊涂了,话也说不清楚,现在她的话只有我最听得懂。”
那个中年女人是乔穆的舅妈,她在一旁似笑非笑地插嘴:“姆妈最疼你,她的话要是你都听不懂那可就白疼你一场了。”
乔穆默然不语,舅妈却还有话说:“对了,怎么又是你一个人回来,你女朋友呢?”
“她学校有事。”
“又有事啊!”
舅妈拉长声调,很明显话里有话。乔穆只当没听见,撇开她只跟秦昭昭说话。他说有回路过她们学校时曾特意进去找过她,但是问来问去都说没有秦昭昭这个学生,他奇怪极了。
秦昭昭没想到乔穆居然也来学校找过她,可怎么会说没有她这个学生呢?详细问了几句,才弄明白乔穆找去的学校并不是她就读的那所,他记错校名找错地方了。
“原来是我记错了,难怪找不到人。我也在想是不是自己弄错学校了,还问明敏记不记得你的学校和专业,她也说记不清了。没想到今天回来却看见你在客厅里站着,真是意想不到。”
“是啊,我也没想到这是你外婆家,还在这里遇见你。你经常回外婆家吗?”
“嗯,我每个周末都会回来陪外婆。”
舅妈在一旁听了半晌可能觉得无趣,起身出屋了。她一出去,乔穆就无声地一下长吁,仿佛胸口移开一块石头般地松一口气。他外婆又看着他嘴里含含糊糊地嘟哝着。秦昭昭听不懂,只是乔穆柔声安慰她:“外婆,您放心,舅妈对我挺好的。”
他话音未落,外头舅妈的声音响起来:“乔穆哇,我要做饭了,卫生间还有一盆你外婆的尿布没洗呢。你赶紧洗了晾出去,不然晚上就没得用了。”
瘫痪在床的病人因为大小便失禁,都“返老还童”地用起了尿布,以防尿屎横流弄脏床单被褥。
她叫乔穆洗尿布?!秦昭昭听得有些发愣,乔穆的双手从小就只和琴键打交道,标准的十指不沾阳春水,可是现在他舅妈却叫他洗尿布。如果他妈妈还活着,他回外婆家无论如何不会被人吆喝着去洗尿布吧?
乔穆却面无愠色,很温顺地应道:“好,我就来洗。对了舅妈,我想留这位老同学在家吃顿饭,您多炒两个菜好吗?”
“唉呀,家里没买什么菜呢,只能上几碟小菜待客了。好在是你老同学,不要紧吧?”
乔穆要留秦昭昭吃饭她很高兴,但是他舅妈的表情却是不怎么乐意,而她也不好意思当真留下打扰。于是抢着回答:“不用了,我该走了,我还有很多牙膏要派送呢。就不麻烦阿姨您了。”
“你有事啊,有事那就先忙去吧,改天有空再来做客啊!”
舅妈一句虚留的客气话都没有,乔穆眼中闪过一丝无奈,也不再挽留秦昭昭:“那我送你下楼。”
他一直把她送到楼下,终是年轻,她忍不住小心翼翼地问:“乔穆,你舅妈经常叫你洗尿布吗?”
“嗯,其实她叫我洗也没什么不对。照顾外婆的事我也该干。就是她这个人有时……”
乔穆没有说下去,毕竟身为晚辈他毕竟不好批评长辈的不是,只是无声地叹口气。秦昭昭也不好再问什么了。
回到宿舍后,秦昭昭眼前一直晃动着乔穆的脸——一张笼罩着忧伤、无奈与忍耐的脸。
他显然跟他舅妈不太亲,而他舅妈对他也不太好。但他还是每个周末都雷打不动地回外婆家,虽然他不想看到舅妈,但一定要来看望外婆,因为这个世界上最疼爱他的人已经只剩外婆了。即使瘫在床上的外婆半身不遂意识不清,也依然是他愿意亲近的对象,哪怕为她洗尿布也毫无怨言。
她却为他感到心疼,心疼他在琴键上灵巧飞舞的双手与一盆盆臭烘烘的尿布打交道。如果可以,她愿意替他洗,洗多少都心甘情愿。
牙膏试用装派送了半个月后,得再次逐家逐户地回访,询问并记录顾客试用后的意见。秦昭昭刻意把小区所有的人家都访遍后,再去敲响乔穆外婆家的门,依然是他舅妈来开门。摊着两只湿漉漉的手,她正在洗刚拆下来的脏床单。
“是你呀!什么回访?牙膏用了感觉怎么样?我现在没空跟你做回访记录,老太太刚拉了一床单屎,我正洗着呢。”
“阿姨那等您忙完我再做记录吧。你在洗床单,要不要我帮忙?”
秦昭昭主动请缨,舅妈也毫不客气:“那行啊,我求之不得。”
秦昭昭帮乔穆的舅妈洗了脏床单后,她对她客气多了。跟她闲话了几句家常,又诉起自家这本难念的经。说她的命如何不好,少女时期赶上插队去了农村刨地球,好不容易回到上海求爷爷告奶奶安排了正式工作,人近中年时又赶上下岗潮。一把年纪了要学历没学历要能力没能力,想再找份工作多艰难啊!偏偏婆婆还中风瘫痪在床要她照顾,接屎接尿全都是她的事,谁让她在家里闲着。
“我愿意在家闲着吗?我倒想找份差事干呢,干什么不比在家洗尿布屎布强?可这不没办法嘛!我要出去上班了老太太谁管?”
“有没有想过请保姆呢?”
“请保姆哪那么容易,尤其是这种照顾瘫痪病人的活,天天要跟屎尿打交道,非得加倍出钱才有人勉强肯干。与其掏那么多钱请保姆,就不如我自己干了,谁让我命不好。”
舅妈的牢骚很多,一说起来像开闸放水似的源源不绝。说她在这个家做牛做马还费力不讨好。老太太病后脑子有些糊涂,老怀疑她对乔穆不好,就因为她不肯给乔穆一把家里的房门钥匙。她觉得根本没有给钥匙的必要,反正家里天天有人,他一周回来一次敲门就好了,干吗非要给把钥匙?男孩子又比较粗心大意,要是不小心弄丢了以防万一招贼入室还得张罗着换锁,那多麻烦啊!
“你说是不是没必要给他钥匙?”
舅妈看似道理充足的一番话,秦昭昭表面点头称是,心里却默默反问:如果乔穆是你的儿子,你会不给他一把房门钥匙让他随时可以回家吗?外婆的担心并不是没有道理的,连钥匙都不愿意给一把,很明显是把乔穆当外人。
舅妈还抱怨外婆重男轻女,不喜欢她女儿婷婷,就知道偏疼外孙。拿他当宝贝,有什么好东西的都要给他留一份。说着说着,她还说起凌明敏来了。说那个漂亮女孩一看就知道是横草不动竖草不拿的娇小姐一个,每次跟着乔穆回来纯粹是做客。一回两回她当她是客人,来得次数多了她就不客气了,有什么活忙不过来也叫她搭把手一起干。却回回都是乔穆抢着干掉了,还护着她,说什么她只是他女朋友,没有替他外婆家做家务的义务。
“是,她还没有这个义务,但乔穆有这个义务,她既然跟着乔穆回了家怎么就不能帮他分担一下呢?你说是不是?”
这回秦昭昭的点头称是不再违心,凌明敏怎么就不帮乔穆干点活呢?如果是她,一定会抢着替乔穆干活,她舍不得让他那双演奏家的双手去洗屎布,想一想都要心疼,心疼万分。
作者有话要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