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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个城市的天空, 冬天,多半总是阴暗, 迷蒙,像被无心弄脏的画, 只留淡淡的灰色。待到夜晚时,颜色才鲜亮起来,是盏盏各色的灯,璀璨了城市。
酒店大堂明亮如白昼,安乐低着头,视线在脚尖附近游离,大理石的地面在灯光的照耀下, 模糊地倒映出身影。陈墨将秦凌云安置在公寓附近的酒店, 并礼貌的送他上去休息,徒留她一人在大厅等待。
安乐知道,他们也许有事要谈,可能是自己不方便听的。她没有什么好奇心, 这个世界上不该知道的, 还是不知道比较好,只有等待他下来。
安乐这一生经历过无数等待,有时恨时间太慢,有时又恨时间太快。小时候,等待丢下她一人的父亲回来,恨时间太慢,不能一夕长大, 这样就不会成为别人的拖累;长大后等待至亲之人生命流逝,终究知道有个必然的结局,又恨时间太快。
无数细碎的等待,伴着她,似乎要走到时间的尽头,是她最痛恨的事情,可是她不能言说。
待客的休息区沙发上坐了几个人,安乐也不想过去,独自静静站在角落,略略弯着腰,垂着头,将存在感降到最低,时间凝滞似的缓慢。
低沉的脚步声在她身后停下,她还没有来得及抬头,背上被温暖的手掌轻轻覆上,手掌抵住的脊柱向上拉升,腰不由自主的挺直。一个声音同时响起来:“抬头挺胸。”
她扭头,对上陈墨的眼眸,黑暗幽深,“弯腰低头会让人变得自卑,在我身边,你要抬起头。”这个世界上没什么可怕的,也没什么是不能面对的,他想要让她找到丢弃的自尊。
安乐笑了,灯下的脸分外明艳,“我知道,装也要装得有档次。”
陈墨想起了这句话原是自己说过的,从她嘴里说出来,变得无比讽刺,不由眉头一皱,拉起她的手,放在自己的臂弯,她却迅速的抽掉。
“没有观众,不需要表演吧?”她嫣然一笑,背挺的很直。“其实,有些人生来就高档,没有我这样低档的人存在,怎么能衬托呢?”
嘲笑的口气说出来,她并不以为耻,自尊,在她的世界,从来都是毫无用处,甚至是随意被践踏的东西。像她这样做惯了弃子的人,如果不弯腰低头,卑躬屈膝,怎么能存活。
“从现在开始,我会让你做高档品,让别人来衬托你。”陈墨知道,无论他说什么,她总有本事曲解,她相不相信无所谓,路是走出来而不是说出来的,他拉她前进,不要她看到的只是满地的泥泞,抬起头,才能看到更远的地方。
安乐耸耸肩,不置可否的朝外走去。灰姑娘和麻雀变凤凰,在她看来,永远都是一场虚妄,童话是用来哄小孩子的,她早就过了做梦的年纪。
回公寓的路上,恰逢下班高峰,路上挤满了车,速度异常缓慢。安乐觉得身体有些不舒服,喝了花雕本来是暖胃的,不知为什么却觉得很冷,车里的暖风吹着,手脚依旧冰凉。
“怎么了?”陈墨似乎察觉到她的不适,开口打破车厢的寂静。
“有点冷。”她搓搓手。
陈墨将暖气开到最大,伸手抚上她的额头,他的手温暖干燥,安乐有些不自在的朝后缩了缩。身体有股热流从腹部涌下,她脸色苍白,想了想日子,顿时觉得尴尬起来。
陈墨并不知道她为何发寒,收回手后又对比着摸了摸自己的额头,喃喃道:“好像没有发烧。”恰好遇到红灯,便将自己的外套脱下丢了过去。
安乐抱着衣服不知如何启口,每月一遭的好朋友来访从来不挑选时机,这些日子晕头转向倒忘记购买备用的卫生用品,思忖着如何找个临近的超市,冷倒变成次要的。
“穿上”,陈墨以为她又在推柜,他想要靠近,她却总是远离,不由神色一暗。
酒店离公寓不过两三站的路程,再慢的速度也很快到了,下车后,安乐顾不得许多,皱着眉头开口道:“我去趟附近的超市买点东西,你先上去吧。”
陈墨看着她很不舒服的样子,心里生起一丝担心:“我和你一起去吧。”
安乐身体难受,不愿意和他过多解释,挥挥手说:“不用,你跟着不方便。”
陈墨很想上前握住她的胳膊,质问“你就这么不想和我在一起?”可是这样泄露内心想法的话,他说不出口。一旦在乎就不能放手,与其说他和安乐较劲,倒不如说他在和自己挣扎。
他看着安乐的身影在夜色中慢慢远去,模糊,车座上留着他的外套。这个女人,从来都不愿意去依赖任何人,关心,温暖,任何感情对她而言,是不是都不重要,他不知道,可是无由来的挫败感再次从心底升起。
陈墨很清楚自己并不像外表看起来那样无动于衷,他的心里隐藏了很多不为人所知的秘密,在成长的岁月中,经历漫长的压抑和隐忍,这让他本来热烈的性格变得沉稳和内敛。像坚硬的地壳包裹着炙热的岩浆,他还没有找到突破口。
陈墨打开门,果然不出所料,孟行歪在自家沙发上看电视,茶几上散落着几个空的易拉罐,凌乱。
陈墨走过去将手中的外套朝他身上一抛:“不请自拿谓之偷,不请自入谓之盗,小五,你越来越出息了!”嘴里是不客气的讥讽,面色却并不显露讨厌。其实,没有人的时候,寂静而死气沉沉的屋子,让人逼仄的喘不上气。
孟行才不管陈墨口是心非的话,他“嘿嘿”一笑,开口道:“老大,托你的福,教育的好,咱不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嘛!”说完看看陈墨接着道:“乐乐呢?怎么没和你一起上来?”
陈墨将易拉罐一个个丢进垃圾桶,不苟言笑的说:“她不是我的影子。”没有谁能像影子一样跟着走完人生,即使并肩前行,分叉的路也有很多。如果能有选择,他相信,安乐会在第一个路口就把他丢下。明知道是这样的结果,他却有些难受。
孟行看惯了陈墨的臭脸,不以为然的爬起来,俯身从茶几下摸出两听啤酒,一罐朝陈墨扔了过去。“何以解忧,唯有百威。老大,我听你的口气,为何有种酸溜溜的闺怨之感呢?难道是我的错觉。”
“不想死就闭嘴。”
“切,老拿这招威胁人,你杀人未遂无数次,已经不管用了。老大,你最近越来越喜怒无常,果然,冬天来了,春天也不远啦!”
陈墨坐下来,没好气的看着他:“你来就是耍贫嘴的吗?今天是不是回家又受气了,眼巴巴跑来我这里找平衡。”
孟行很想说‘老大你真是睿智英明,一语中的’,张张嘴,却没说出来,狠狠灌了一口啤酒,丰富的泡沫从嘴角蔓延下来,有点滑稽,陈墨将纸盒整个砸了过去。
“你说我们活着,到底为什么啊?”孟行舔了下唇角,也不擦,哀怨的发着牢骚。
陈墨微微一笑,拉开易拉罐的环,“这么深奥的问题,我从来不想。”
孟行一滩烂泥一样瘫倒在沙发上,陈墨知道自己回来前他已经喝了不少,所以说话才这样肆无忌惮。这家伙酒量不行,酒品也差,尤其喝完话极多,往往上升到哲学高度,让他颇感无奈。
“好,不想好,省脑细胞。”孟行打了个酒嗝,眼睛有些迷蒙起来,“那我问你一个想过的问题吧。”
“你哪来的这么多问题,我又不是百度。”陈墨好笑的看着他,难得开起玩笑来。与孟行不同,他是越喝越清醒的人,这个世界上想逃避的东西有很多,能逃避的却少之又少,一时的麻痹和长久的清醒对比起来,总是那么短暂。
孟行不依不饶的趴在沙发扶手上看着他:“老大,你想过以后吗?和安乐的。”
陈墨握着易拉罐的手收紧,锡制的瓶体透着酒的冰凉,他反问道:“我为什么想和她的以后?”
孟行伸着手指晃了几下,指向自己的眼睛:“据我观察鉴定,你喜欢安乐那丫头。别不承认,我其他的本事没有,眼力还是有点的,这么些年来,没见你这样对待过女人。
陈墨面无表情的看着他:“你喝多了。”他自己都不明白的心事,这么直白,这么明显,这么众人皆知么?
“老大,我自己没什么指望,日子得过且过的,可是,我希望你能幸福。趁着能爱的时候,放纵去爱一场吧,没事,兄弟我给你垫背,我去搞定杜依依……”孟行半阖着眼睛喃喃道,声音慢慢模糊。
陈墨低垂着睫毛,遮掩了内心的悸动,能爱的时候勇敢地爱,他何尝不想,可是,有些人要走的路注定是崎岖复杂的。他把她拖下水,一起沉溺中才恍然发现自己的心意,他和她像这个世界上唯一的共犯,习惯性的说着抗拒的谎言,隐藏着自己那渴望而不甘的心。
时钟整点发出“嘀”地提示音,清脆的敲在心上,陈墨抬头,不觉过了半个小时,而安乐还未回来。他从房间抱出被子,仔细给孟行盖好,拿起外套朝门外走去。
趁着能爱的时候,放纵去爱一场吧。这句话在心头盘旋萦绕,一遍一遍,催眠般蛊惑着他。陈墨知道,这场游戏,即便是他开始,想要停止,却由不得他。
安乐走进超市直奔妇女用品区,随便捏了两包卫生棉就匆匆跑去结账。终究等不及回公寓,她不想回去上演血染的风采,将本来就没有的面子遗失殆尽。
超市不大,没有独立卫生间,只在仓库附近有个公厕,狭小幽暗,对比着卖场的热闹,显得冷清逼仄。处理好私人问题,安乐总算长舒了一口气。
冷,从脚底蔓延到全身,她走出公厕打了个哆嗦,总有不详的预感。仓库的投影覆盖了整个地面,让背向的街道更加阴森。安乐加快脚步,不足十米,就是转角的大道,柔和的橙色路灯,照出一片温暖。
然而,那么近的光芒和温暖,在一个瞬间变得遥远。
“不许动。”一个尖利的东西抵在身后,安乐身体僵硬起来。
“小丫头片子,害我们找了那么久,连商场的人都敢出卖,刘叔很生气,后果很严重。”身侧转出来两个人,脸庞模糊一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