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53.袖怀入君轻绡意
醉仙楼的包厢内。
自从楼夜锋上了楼, 裴年钰哪里还有心思吃这一桌子难吃的菜, 一双眼睛只盯着他家的夜锋。
见他落座后依然额边汗珠如线未曾止住, 不由得心疼起来, 连忙从怀中掏出帕子,轻轻按上去,帮他擦掉汗水:
“这大冬天的……怎地出了这么多汗,小心被风吹着了。”
“无碍, 适才属下轻功不济,没能寻到主人的踪迹,便不由得着急了一点……”
裴年钰默然无语。他自然可以想象的到方才楼夜锋站在大街的茫茫人海中,却因为轻功跟不上而只能看着自己远去的心情是有多么无力,不由得更加歉疚:
“是我任性了……”
楼夜锋心神方定, 然而主人那带着清清淡淡栀子幽香的袖口拂过自己的面前,再加上主人竟然亲自为自己擦拭, 哪里还坐的住,连忙伸手一握, 牢牢地抓住了主人的手掌:
“主人!不劳您……属下自己来便好……”
楼夜锋的手掌骨架宽大,轻轻松松就将裴年钰的手握停住。裴年钰手被温热的掌心覆住,心中简直乐得他主动吃自己豆腐, 哪里会抽出来?
于是他只不动声色的回手一塞,将那帕子塞到他手心:
“那你自己来。”
楼夜锋这才反应过来自己做了什么, 不由得微窘,连忙松开。裴年钰心中轻笑数声,暗自琢磨着, 下次可以找个什么理由让他主动吃自己豆腐……
见主人兀自发呆半晌,楼夜锋便主动岔开了话题:
“主人怎地想起来进这家醉仙楼了?”
裴年钰一挑眉:
“见这酒楼盖得气派……随便进的,怎么,有说法?”
楼夜锋抿嘴微笑:
“主人有所不知,这醉仙楼……前不久老何在这家被坑过一次。”
裴年钰一怔:
“前不久?是……府里的大厨房还未整改之前?”
“不错,那段时间……您刚开始沉迷厨艺,老何他夜间值守,白天总是蹭不到您做的东西吃,遗憾了很久。后来又总听绛雪她们讨论您做的东西,怕是犯了馋,便在休沐的时候跑出来自己找点好吃的。”
他这么一说,裴年钰倒想起来似乎确实有这么一回事,之前不知是谁提过一句。
“那……他怎么还会被坑的?”
且不说何岐这个影卫统领的身份在这摆着,怕是天大来头的黑店也要掂量掂量自己的斤两。单就何岐本人来说……可也不是什么纯良人,心眼一点都不少。
是以裴年钰便十分好奇了。
“也不能算坑……当时是这样的,那几天您沉迷做开水白菜。老何他进门便问,‘你们这里可有开水白菜’?这醉仙楼的人也是狂妄,拍着胸脯说甭管什么白菜,他们醉仙楼做的都是最好吃的。这京城里就他们醉仙楼的最正宗……”
裴年钰撇嘴:
“这种话……也能乱说?”
醉仙楼地处京城颇为繁华的交通要道,平日里接待勋贵官员也不少,有几分傲气是自然的。但是这京城里……说实话,哪个能开的红火的酒楼,背后没点势力?
舌头大了也不怕闪着风。一般来说,揽客也没有这么个说法的,对那些四九城的子弟们,这些店伙计可不敢这么报菜名。
估计也就是看何岐是孤身一人,服饰穿戴貌不惊人,看起来倒像是外地的江湖独行侠第一次来京城一般,所以才敢这么……忽悠?
嗯……这不就是典型的专薅外地人羊毛?
裴年钰忽然失笑,这简直跟他前世所知的某些京城饭馆如出一辙。
“然后呢?”
“老何花了八两银子,不一会儿店里伙计给端上来一盆正儿八经的开水煮白菜,然后就没有然后了。”
“…………”
裴年钰做的开水白菜那是正儿八经的国宴川菜,光是各种高汤就要吊将近十个时辰。这醉仙楼的厨子又哪里会知道,这道名字如此简单的菜,实际做起来却是如此复杂。
裴年钰笑道:
“谁叫老何他不摆个官架子出来。好歹也是正三品的武职,一般生意人哪里敢惹?非要低调装江湖散客,简直是在脑门上写着‘人傻钱多速来’嘛。话说他花了八两银子买了一盆煮白菜,居然没当场掀桌?”
楼夜锋摇摇头:
“老何那个循规蹈矩的,哪里会做这种事,只不过他吃了一肚子气,回府以后便向属下大倒苦水来了,因而我才知道这事。”
裴年钰失笑。
这事,虽还算不上什么特别坑的手段,然而这醉仙楼显然做得也不怎么地道,啥玩意就敢卖八两银子……
自家下属在这无缘由地吃了个闷气,裴年钰这一向护短的心便开始不安生起来。
他抬头打量了一下酒楼内部气派华丽的装潢,漫不经心地问道:
“这醉仙楼……也不知道是哪家开的,位处这个地段,揽八方之客,估计一年能捞不少吧。”
楼夜锋自然知道主人的意思:
“这京城里哪个酒楼背后不是有名有姓的,……不过也都入不了主人的眼罢了。怎么,主人想为老何出这口气不成?需不需要属下去……”
裴年钰瞪了他一眼:
“胡扯,本王怎么可能做那种官商勾结、恶意倾轧之事呢?”
停顿了一下,裴年钰嘴角浮起一抹十分温文尔雅的笑容来:
“我不过是想在这醉仙楼对面也开一家食肆罢了……”
楼夜锋:“…………”
以他家主人的水平,裴年钰亲自开一家食肆,这不得没几个月就把醉仙楼给挤兑得倒闭了?
楼夜锋忽然觉得,主人是不是太闲的慌了……
“就这么说定了。”
啪的一声,裴年钰将手中的茶盏搁下,又掏出来几个银锭扔在桌子上,起身便欲离——这破酒楼的菜品委实没有什么可以留恋的。
两人出了门,裴年钰便左转转右转转,想看这醉仙楼周边有什么合适的铺面。
醉仙楼独占了这个路口拐角最大的面积,因而街角便也没几家正对着的铺子。裴年钰看了半天,也就是斜对角一个点心铺子看起来位置尚好,铺子面积也不小,房屋格局也似是正合心意。
裴年钰走进看去,这点心铺子门口挂着的招牌朴实而陈旧,上书四个大字“陈记糕点”,字上面的漆还掉了一半。门口和店里摆着几大排货架,上面的点心……似乎……也不怎么好吃的样子。种类倒是不少,但是看起来好像有些不新鲜了。
进店里面,柜台之后有一个长须老者闲闲地倒在躺椅上,正闭眼假寐。静谧的小店门可罗雀,过往行人即使偶有驻足的,目光扫见架子上那些不怎么新鲜的点心,便又匆匆离去了。
这显然是经营不善,裴年钰见状,心中不由得把握大了几分。
他向来懒得兜圈子,便走上前去,拿扇子敲了敲柜台,十分和颜悦色地向那老者说明了来意:
“掌柜的,您这点心铺子卖不卖呐?”
那老者十分艰难地从浅寐中醒来,睡眼朦胧地看着他,似乎反应了好一会儿,这才颤颤巍巍地道:
“您——说——什——么——”
“…………”
裴年钰无奈,老年人耳背很正常,只得又重复了一遍。谁知这老者跟吓着了一般,听罢慌忙摆手:
“别别……不……不卖!……”
裴年钰循循善诱:
“老人家,您看我多出三倍的银子……”
“不卖!……不卖!”
那老者眼睛瞅到楼夜锋的武人打扮,眼神立时惊惧起来,挥手便把他们往外赶:
“走、你们走……不卖!……”
裴年钰:“…………”
那老者一副生怕这铺子被抢的样子,仿佛裴年钰是什么穷凶极恶的恶霸一般。
这特么!
绕是他涵养甚好,此时也忍不住想骂人了,自己只不过是随口问了一句而已,怎地竟如临大敌一般?他又不会强买强卖……
裴年钰知道无论如何都谈不下去了,只好拉着楼夜锋逃了出来,两人站在大街中,面面相觑,尴尬万分。
“咳,主人,这家伙……”
裴年钰完全摸不着头脑,可能是这铺子对人家来说有什么特别的意义吧……
他又看了看附近的铺面,纵深都比这间小了很多,卖个卤味什么的还行,做餐馆食肆却是不行。
裴年钰只好叹了口气:
“算了,先回府吧,改天再去别的地方相看一下。”
楼夜锋轻声问道:
“主人,您直接让高总管去帮您打听不就可以了。且咱们府里在京城不是本就有几间铺子么,不行您直接挪用一个?”
裴年钰摇了摇头:
“府里的那几个铺子都是卖的文房四宝、书画古董,还有合香之类的。都在西城书市那附近,没有一家是能用作餐馆的。”
“至于高总管……让他去打听,他自然有渠道去寻合适的铺子,不过他那些渠道……消息传出去,这般也就成了以王府的名义去开这饭馆了。我到时候可是要去亲自做主厨的,可不想天天的被些不想干的人挤进店里来。”
“……也好。”
……………………
回府后的两天,楼夜锋给主人定做的专属武器终于做好了,裴年钰颇有些期待地看着他打开了一个长匣子。
“主人且看,这扇子的大小可还趁手?”
这扇子是楼夜锋有意仿着主人平日里最常用的那把扇子的尺寸来做的,裴年钰一上手便知,不由得心中感慨他家夜锋果然仔细。
“咦,这是……什么材质的?”
这把折扇的扇骨呈深棕色,形状瘦削笔挺,气质沉静,十分合他心意。扇边雕着简约而流畅的纹路,看起来顺眼得很。
他本以为是木制的,触手却是有些冰凉的感觉,非金非玉,却坚硬异常,拿在手里沉甸甸的。
裴年钰往上抛起来,又接住,再抛起来,不亦乐乎。而后不免有些咋舌:
“这么沉,直接拿着它打人都能打得很疼吧……”
楼夜锋眉眼平静如常:
“这是自然,这可是属下动用了府里珍藏的玄刚玉给您打造的。主人您在其中灌上内力,便是脑壳都能给敲碎……”
“…………”
裴年钰的动作定住了,看着这个造型古朴清雅的折扇,想象了一下把人的脑壳敲碎的情景,然后打了个冷战。
他家夜锋……果然好凶。
摇了摇头,裴年钰倏而向内一挥,将扇子甩开。
“咦……没有扇面?”
这折扇合起来的时候压得极紧,是以他竟未注意到扇骨上还没有覆扇面。
“这自然是等主人亲笔书之了。”
“唔……扇面的材质,会对武器有影响吗?”
楼夜锋摇了摇头:
“没有。机关都在扇骨之中,您选什么扇面都可以……当然了,万一您用纸质的扇面,打斗中被内力劲气所激,扇面撕毁了,那也是很正常的。”
裴年钰:“………………”
最终,他还是令人去府库取了一叠他已经记不清是什么时候宫里赏下的金丝缎来。这金丝缎外表白如素雪,内嵌金丝,极为柔软坚韧。除了不太好上墨以外没有别的毛病。
裴年钰兴致盎然,自己动手飞快地裁了一截扇面下来,随即看着这两个弧形的空白缎面沉思起来:
“画点什么好呢……”
楼夜锋有些不解:
“主人丹青之技闻名整个大靖仕林,无论什么题材都能驾驭得了,便是随手画一副都是精品。”
裴年钰摇摇头:
“这可是我自己唯一的贴身兵刃,哪能随手画呢?”
沉思片刻,裴年钰忽然莞尔一笑:
“有了。”
随即提笔落墨,重墨肆意挥洒在缎面之上。楼夜锋定睛看去,只见从扇面侧边起,几座陡峭的山峰和断崖逐渐在主人的笔下呈现出来。虽笔画寥寥,却意态横生。
他虽不懂书画,然而这画中隐隐透出来几分苍茫萧索的直朴意境,却是能感受得到的,忍不住叹服了两句:
“这写意山水,果然是主人最拿手的……”
裴年钰语气不明地嘿笑了一声。
随着金丝缎中落笔之处越来越多,楼夜锋渐觉眼熟,微微蹙眉:
“这……似乎是云州边境的那座饮风崖?”
“嗯,你眼光倒好。”
裴年钰当年尚是四皇子时,几个皇子都曾被外放各地州郡历练。那时候他不受宠,自然没被分到什么富庶的地方。
塞北虽然苦寒,裴年钰却并不以为意。更何况……现在想来,那段在云州和他家夜锋互相扶持的日子,却成了他们感情升温的催化剂……
楼夜锋心中微觉不妙,不知何故有些紧张起来。他的直觉很准确,果不其然,下一刻裴年钰调转笔锋,在山崖高台上,勾画出一个人影来。
黑衣长发,抱剑临崖,身后那件用猎来的黑貂皮刚刚做的斗篷随风而动……
这却不是他自己又是谁?
这道人影的眉眼疏淡而坚定,身上的冷峻剑意似乎已经与周围的嶙峋山石融为了一体,俨然便是与当年的情景一模一样,甚至意境更胜一筹。
笔落,画成。
裴年钰看着扇面,十分满意地收了笔。
“我家夜锋真好看。”
“………………”
楼夜锋盯着那金丝缎面,指尖蓦地揪紧,耳边响起主人这句似笑非笑的话,脸颊骤然红了个彻底。
“这……这……”
楼夜锋看着画中的那个自己,又看看主人温柔流连的目光,半晌才平复了心跳,抗议道:
“主人,哪有您这般,贴身的扇子画这塞北风景的,一点都不吉利。”
裴年钰正色道:
“既是贴身的扇子,当然只能画我的夜锋了。如何能画旁的东西?怎么,你想让我随身揣着别人的画像不成?”
似乎是为了强调一般,裴年钰拿起扇子,用修长的手指摩挲着冰凉的扇骨,一脸沉醉:
“说实话,这般将夜锋带在身边……我似乎才更有安全感……对敌之时,也便不至于慌乱了。”
楼夜锋眼睛盯着主人的手指温柔地来来回回把玩着那扇子,不知道想到了什么,刚平复下去的脸色蹭地又红了个透。
裴年钰玩了半天,最后珍而重之地把扇子揣进了怀里。
“就这么定了,明天我就把扇面糊上去。”
“……我……属下去厨房寻点吃的。”
楼夜锋耳尖泛红,落荒而逃。
裴年钰抿嘴,笑而不语。
………………
这边楼夜锋刚走了不久,何岐忽然敲门,言有事要禀,进来后却先鬼鬼祟祟地东张西望了一下。
“你家那位不在?”
裴年钰对于“你家那位”这个说法十分满意,不过还是先挑眉问道:
“吃东西去了,怎么,你什么事还得避着他说?”
何岐脸色有点一言难尽:
“这事跟他有关,自然要偷偷地跟您汇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