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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何曾……”他反驳的话都冲到嗓子眼儿了,想起昨天失去意识前的那一幕,又不敢说了,半晌才道,“……发生什么了?”
梅问情盯着他的眼睛:“你贴在我怀里,求我宠幸你,说要嫁给我,要给我生孩子……少侠虽然浪迹江湖,但这自荐枕席的本事着实不错。”
青年耳根泛红,几乎要撑不住体面,怀疑道:“真的?”
梅问情笑眯眯地道:“当然是真的,撒谎对我来说有什么好处,这世上像我这样勇于负责的好女人已经不多见……”
她话音未落,就被一截枕头砸到面前。梅问情拽开枕头,看到贺离恨被气得活色生香的那张脸。
他看出来对方是在骗自己了,可偏偏昨天那事儿只能怪他,怪那条淫性不改的蛇,怪不到梅问情身上。贺离恨虽然气她在这事上都敢信口胡言,但忍了又忍,说得却是:“昨晚的事麻烦你了。”
梅问情微笑道:“不麻烦,你那几声好姐姐叫得我心都酥了,贺小郎君……”
她这声音又轻又柔,羽毛似的擦过耳畔。贺离恨浑身一抖,好似昨夜他真的贴到对方身边,不知廉耻地叫她姐姐、自荐枕席去了,他虽知这事恐怕是对方胡说的,却还因为这些隐秘念头而身躯微热。
那蛇毒恐怕是沉在了他身体里。
贺离恨移开视线,苍白的薄唇已经被摩挲得充血泛红,微微发肿。他还没照过镜子,不知道自己现在是怎么样一副被人蹂/躏的面貌,只是缓解口渴似的多喝了几口茶,便道:“我洗漱去了。”
背影跟逃难似的。
梅问情望着他跑掉,手中不知何时揪着一条漆黑的小蛇,拎起来捏面团似的玩儿。昨夜还跟自己主人威风八面、自作主张的魔蛇,这时候瑟瑟发抖,简直像天真无害一脚就能踩死的蚂蚁一样。
“你倒挺会献殷勤。”她道。
小蛇委屈可怜地嘶嘶两声。
“找他去吧,一会儿他该发现你不在了。”梅问情松开手指,声音散漫,“我又不杀了你炖汤,这么怕我做什么。”
那蛇便呲溜一声滑走了。
本来今日就该启程,离开一片祥和的申州,但因为昨夜魔蛇捣乱,他的伤一下子爆发出反弹的迹象,连外表的康健也支撑不住。
气血亏空的虚弱还在其次,当四周昏暗之时,连他的眼睛也看不清东西,牵扯到了难以修复的内伤。刘潇潇告知了庄老先生,得知老师今日没启程,又送来不少吃食和药材。
她这么一个世家小姐,撸着袖子烧饭煮药,诸般杂事样样精通,确实让梅问情很是满意。
刘潇潇吃过饭就走了,炉子上架着的药壶也被取了下来,只等倒进器皿里即可。
贺离恨倒了碗药,苦涩气息蔓延开来。他闭着眼睛喝空了药碗,忽然道:“我是很危险的人,其实你不该跟我一起走,这地方很好,清净安全……”
梅问情伸手提了一下肩头的衣裳,头也不抬:“这话我听着烦。”
贺离恨奈何不了她,又道:“我是真心为你着想才说的。”
“你身体没好,不该心急。”梅问情凉凉地道,“我也是为你着想才说的,你听了吗?再说,我不跟着你给你收尸,你这身体平白糟践了怎么办。”
对方沉默了一阵子,过了一会才响起声音:“那我们明日就走吧,我的伤不要紧,这些药,其实也治不好我。”
梅问情放下书看着他,两人的视线交汇。她的眼睛平日里都带着笑,那是一种虚假的、冰凉的笑意,但此刻对视,她眸中只有平静。
“治不好你。”她自言自语,“我知道。我也该走了。”
她在这个地方盘桓了这么多年,也该挪挪脚步、动动地方,这世上像贺离恨这么漂亮好看、又逗起来可爱的男人不多。
她说完这些话,贺离恨又念念叨叨、反反复复地说了好些话,又是劝她,又是告诫,要不是她看得出贺离恨的功法跟脚,差点以为这人是个光明磊落的正道了。
她低着头喝茶看书,有一搭没一搭的敲桌子,态度很是敷衍。贺离恨看她这样,也住了口,本想掉头就走,走前又回头,把梅问情手里的书抽出来,掉了个方向塞回去:“还看书,你一直都拿倒了,我看你除了艳情话本外,没几页书是看得进去的。”
说罢,终于扳回一城似的,神清气爽地走了。
梅问情看了看他,又看了眼书,啧了一声:“脾气还不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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启程那一日,天灰蒙蒙的。
梅问情登上马车,远处响起一阵冲天的乐声和排场极大的红色礼箱。刘潇潇将金银细软放到马车上,跟老师解释道:“……那天您把信烧了,没有去,但这事让白家老大人知道了,就给渊哥哥订了亲,这是送聘的队伍。”
“哦。”她应了一声,进入马车。
马边的四角铃铛响了,滴溜溜地碰撞。马夫娘子坐在外头取车,跟送聘的队伍擦肩而过,洋洋洒洒的喜乐吹奏声在这一瞬间微弱起来,仿佛只能听见马车上叮当、叮当的铃声。
贺离恨掀开车帘望过去,道:“你心里真没有一点想法吗?”
梅问情道:“我是吊着人的坏女人,风流至极,正常人瞎了眼都看不上,他逃离虎口,贺小公子为我行善积德、救他于水火之中,堪称活菩萨,很该为他高兴才是啊。”
贺离恨被噎了一下,只以为对方还记恨他:“……我就不该跟你说话。”
两人沉闷地待了大半日,在马车驶出申州的时候,贺离恨闷得不舒服,起身下去骑马。外头的驾车娘子连忙道:“哎哟,您是读书人家的相公郎君,怎么能下车来抛头露面,别开玩笑了,儿郎哪会骑马呀?要不您让车里头的梅娘子,您妻主来,让她抱着骑在马上,也稳当些。”
“那不是我……”
“怎么了?”梅问情从车帘里探出头,也不嘲讽人了,忽然笑容满面地道,“我这夫郎脾气大,让你看笑话了,他非要骑马,养得娇贵又说不得,我怎么拦得住。”
驾车的娘子道:“哟,都说读书人家宠爱郎君,我看真是宠得过了头了,这要在我们家,谁能这么宠着呀。”
梅问情深以为然地点头:“还能怎么样,人都嫁来了。”
“是啊,还能怎么着,这些小郎君小爷们,没有一个好相处的,动不动就冲动,哄不听说不动的。要不梅娘子也下车?”
“要不是他闹,我真是懒得动了。”梅问情从车中出来,她翻身上马,将手里的一件披风罩在贺离恨的身上,然后拉过他的手,一把捞进怀里,护在身前。
梅问情双腿一夹,马匹便跑出去百十米,迎着黄昏时微醺的风。怀中的身躯有些瘦,但环着腰身却覆盖着一层薄薄的肌肉,手感很好。
“梅问情……”
“你低头看一眼。”她的手臂从后环绕过来,声音悬在他的耳畔后侧。
贺离恨当即心生警惕,视线向下一扫,忽然发觉向前小跑的骏马后方,一大团浓稠漆黑的影子漂浮在身后,膨胀成一个臃肿女子的形状,不紧不慢地追着马匹。
果真是以申州为界,出了这地界之后,即便他不去刻意追寻,好像这些诡异灵物也会为了吞食他的残破道躯而寻上门来。
贺离恨道:“你果然不是普通人。”
勒着他腰身的手紧了紧,梅问情的唇几乎碰到他耳尖,气息凉薄如霜:“你说错了,我就是个肩不能挑手不能提的文士书生,只是比别人聪敏一点儿。少侠想好怎么应对了吗?”
“这是什么东西,你知道吗?”
“这是食姥姥。”梅问情轻声道,“从京城到申州皆受庇护,神鬼不侵,就如同一个被划定的安全区域,各地的土地游神、城隍江女,皆受皇帝调派、有龙气镇压,所以此朝一世不灭,安全区域内就永世安宁。但出了划定区域之外,最常见的就是食姥姥。关于它的怪谈也最多。”
“什么怪谈?”
“食姥姥没有实体,专吃远行游客的心脏。它缀在车马后面,等游人停下休息的时候,就从后面钻进马车里,从后抱住人,挖出心脏食用。”她道,“如果味道鲜美,食姥姥就只吃一个,如果味道不合口味,它就会把所有行人的心脏都挖出来捣成烂泥做酒。”
人间什么时候这么可怕了?贺离恨心中一悸,对此刻的情景也有些无法摸准,若是在他全盛时期,别说一个食姥姥,就是百鬼夜行,遇到他也需绕道。
“让马跑快点,食姥姥既然跟着我们,我们得离驾车人远点。”
梅问情似乎很轻地笑了一声,随后胯/下的马便如贺离恨所言陡然加快,飞速奔驰向前,对驾车娘子的呼喊置若罔闻,很快便跑出去很远。
贺离恨盯着身后那团臃肿的阴影,见食姥姥的影子追赶过来,颇有几分着急忙慌、支离破碎的感觉,一会儿丢下了胳膊、一会儿丢下了眼珠,好不容易才身体齐全地跟紧。
就在马匹暴冲、加速到极限时,那条魔蛇盘卧在贺离恨手中,化为一柄漆黑细刀,刀身上流转着金色的封印纹路。
“掉头!”
在他话音出口的同时,梅问情驭马的手狠狠攥紧向回一拧,这匹加速到极限的马被勒紧缰绳,在空中高高地扬起蹄子,然后极为不可思议地扭曲晃动,偏过身子绕了半周转到后面。
贺离恨手中的蛇刀扬起,震开的魔气破开那团无形的阴影,原本空荡荡的半空露出一个臃肿庞大、穿着花花绿绿的鬼怪模样,它脸色惨白,脸颊上点着血红的圆圆腮红,张开了血盆大嘴。
蛇刀“刺啦”一声,穿透了那张嘴,在切开的嘴角裂口里,从幽深的口腔中扑簌簌地往外掉着一颗颗心脏。
等到梅问情稍微松手,放开他的肩膀和腰身时,方才还豪言壮语要保护她的贺郎君差点掉下眼泪——一半是因情绪起伏而产生,一半是天生的依赖性被诱发出来。
这是由双方的情绪和吸引力决定的,一般情况下,男子会对和自己亲密的女子越来越依赖、越来越渴望,这都是正常的生理反应,每个郎君遇到有好感的异性和自己亲密时都会这样,并没什么稀奇。
……不,这对他还是很稀奇的。
他活了快一千五百年,无论沦落到哪一种境地,都没有被这种可以抵御的本性操控过。甚至在贺离恨最为暴躁的阶段,他还讽刺痛斥过:能被本能控制思想的人,脑子到底是长在脖子上,还是长在了下半身?
可如今……
贺离恨低头喘了半天气,才回过劲儿来。他的耳朵嗡嗡作响,满脑子都是自己曾经说过的那些“大逆不道”之言。
太丢人了。
梅问情原是没想着欺负他,只是兴起上头,没顾忌太多,可真亲到嘴里,又觉得他欺负起来格外可怜可爱,所以顺着性子就这么干了。
这一分开,梅问情才发现贺郎呆呆地坐着,神情都恍惚了。她莫名有些心虚,抬手擦了擦对方眼角的泪,捧着他的脸道:“你不高兴?我又操之过急了么?”
“……我没有。”
贺离恨的魂都没了三分,他立刻后退,坐到了梅问情所在的对角线上,低头看着自己的鞋面,专心致志,面无表情,好像刚才什么也没发生似的。
他怕自己再待在那儿,就要恬不知耻地让梅问情再摸摸他了。
若是寻常女子,以贺离恨骨子里叛逆的秉性,就是要以男子之身娶了妻主他也是干得出来的。可这是梅问情,她强势又多情、又喜欢捉弄别人……对她来说,刚刚那个吻可能算不了什么,不过就是女人找乐子的一种方式罢了,当不得真。
千万、千万不要陷进她的罗网里。
贺离恨在心中告诫自己再三,深呼吸数次,才慢慢冷静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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之后的一整个下午,贺离恨都没有再认真搭理过她。
梅问情想了一会儿,还是觉得应该是自己操之过急的缘由。他虽然看上去离经叛道、不拘小节,也常常冒出来些跟娇弱儿郎相悖的想法,但终究还不能这么粗糙地对待。
梅问情思考到这里,忽然又觉得不太对,怎么自己还真的一门心思开始钻研怎么哄他、怎么讨他喜欢了?贺离恨坚持要回修真界去,她又懒得回那里,这段相识于两人而言,大概率只是一场露水情缘。
傍晚的时候,马车停在驿站外。纸人姑娘撩开车帘子,面无表情地等着两人下来。
这纸人生得白嫩丰腴,脸颊上涂着两团鲜红的圆圆胭脂,小口琼臂,眼珠子不会转动,除此之外,跟真人简直没什么不同。
纸人姑娘栓好了马,连同客栈的打杂工一起卸下行囊物品,一切都收拾妥当之后才化作一张薄薄的纸片人,回到了梅问情的手里。
梅问情将纸人收到锦囊中,探手挽了一下贺离恨的手指。他的指尖僵硬了一下,什么也不说地任她拉着。
跨入客栈,里面扑面而来一股沉浓的酒味儿。
这家客栈没有具体的名字,紧挨着朝廷的驿站而建,面积不大,但生意很好。往来的路人商旅大多在此歇脚。一进店门,大堂里有九成都是女子,年纪也都在青年、中年之间,风华正茂。
大堂内只有为数不多的男儿,大多是这些商旅之人的夫郎,且基本都是侧室。因正君要留在城中操持家业、养育女儿,一般情况下是不会随行的。
两人一进门,就惹眼得不得了,光是这模样就够人多瞧几眼的了。纸人姑娘刚才已经定下房间,梅问情登上二楼,楼梯口便有小二递上钥匙对牌。
梅问情进了房间,才发现这间房只有一个床,而且还分外地大,似乎足够人翻身打滚。她扫视一周,打开窗,对面便是驿站边飘扬的旗帜。
“这么近,”她道,“倒是够安全的了。”
“这些驿站能够驱退鬼神?”贺离恨问,“我看楼下那些女子神情放松,自在地喝酒聊天。这些地方看来也属于安全区域。”
“这里有朝廷的护法之物。虽然不如城池万全,但寻常鬼物妖魔,是不会进犯的。”
梅问情一边说,似乎看到了什么,她抬手勾住贺离恨的腰带,一把将人拉到身边,低声附耳道:“你看那儿。”
贺离恨被她环住,半拥着揽在窗前,他在心里叹了口气,冲着对方所示意的地方看过去——竟是一对男女在外野合。
两人正在转角无人处,靠着墙壁衣衫半解,两栋建筑之间确实罕有人至,但这间房是顶头房,恰好能望见那处偏僻转角。那女子一身大红衣衫,暗红罗裙,衣衫的领口上绕着一圈白绒围脖,这时候早就扯松了,而那男子便更不堪了,靠着墙壁,几乎软在红衣女的怀里。
两人目力甚佳,连那男人长什么模样,脸上几分绯红都能看到。贺离恨先是震惊诧异,脱口而出:“客栈近在眼前,他们为什么要……”
梅问情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恐怕不是正头夫妻,只是寻欢作乐。”
贺离恨在她怀中转身,他伸手把搂在腰间的手挪下来,放到窗边,没有看下去:“不是夫妻?连这你都知道?”
“啧,我知道的事,比你想象的要多得多。”梅问情道,“因为这种事很常见。你说,一个男人跟随远行的运货队同行,要是妻主在半路出了意外,死了、残了,无人庇护了,他会怎么做呢?”
“……用金银财宝打点其他人,将自己和妻主送回主城。”
“你说的那是较少的一部分,要有值得信赖的亲朋好友同行才可以办到。像那种用钱招募而来的、彼此不熟悉的运货队,一般都会共享这个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