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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3.围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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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strong>“哪里来的这么多蝴蝶?”院子里,少渊大惊小怪地叫道。

    沈惊澜披衣而起,走出屋子。

    千百只蝴蝶,正翕动着翠玉般的双翅,栖于院中的各处。还有一只,飘飘悠悠,似想落在他肩上。

    沈惊澜扫视一眼,道:“出来吧。”

    随着他语声落下,周遭景象倏然变化,从一座民居小院,变为苍翠满眼的竹林。潺潺清溪穿林而过,蝶群绕着翠竹翩翩而飞。

    从竹林间现身的女子,一袭雪青色裙裳,朝沈惊澜轻盈一拜:“在下顾蝶君。教主多年前的馈赠,在下犹铭记在心。”

    沈惊澜还记得她。她就是讲给临砚听的那个故事中,在生日前一天收到了一千只蝴蝶的小女孩。

    这小女孩已长大了,成为薄有声名的玉蝶仙子。小竹林便是她的法宝“幻华镜”所创造的一片小天地。这类小天地都自成一体,独具法则,法宝的主人置身其中,能够心随意动,掌控一切。

    她说完这句,便退到一边。

    又有几人,在竹林空地显现了身形。

    沈惊澜一一看了过去。

    都是些“老朋友”。

    他少年时,尚是交游广阔的碎星宗大弟子,朋友之多,多如星辰。

    今天来的这几个,在漫天星辰里也算是较亮的几颗了。

    假若当初和这些人一道遭逢了危难,他热血上头、一个冲动下,或许会为他们拔剑赴死。眼下,情况当然又截然不同。

    这些老朋友正神色各异,一齐注视着他。六十年,于修道者而言不算太久,岁月不曾在他们身上留下多少刻痕。但年少时候的飞扬意气,却已沉积下来,化作稳重与威严。他记得这些人里颇有几个天赋不错、修为不俗的,现在也都成了宗门的长老,正道的栋梁。

    “各位所来何事?”沈惊澜淡淡地问。

    他不耐烦站着,边问话,边随随便便地一坐。身后明明什么都没有,虚空中却忽然有光点凝结,编织成了一把宽大舒适的藤椅,让他恰巧坐在上面。

    他一个人坐,别的人全都站着,倒像他才是这幻华境的主人一般。

    众人不动声色地向顾蝶君投去一眼,她脸色苍白地摇头。

    藤椅不是她“造”出来的,是沈惊澜自己调用了这片小天地的法则,演化而成。他对这片小天地的掌控,竟然无声无息地超过了她这位法宝主人,这是真的“反客为主”。

    这样的境界和能力,已到了骇人的地步。

    气氛只凝滞了片刻,一个面容温和,腰间系了一支紫毫大笔的修士开口道:“沈惊澜,你可还记得?六十年前,也在这华山上,你拔得头筹,我们聚在一起为你庆贺,大伙儿大醉了三天。”

    语声里带着怀念之意。

    另一个戴着半截面纱、嗓音清冷的女修道:“六十年了,难得再聚一次。我们仍想与你共谋一醉……却不知这杯酒,你还敢不敢喝下去?”

    沈惊澜看向他们。说话的分别叫做王赟和上官瑶,这两个旧友的名字,他也没有忘记。

    见他不语,似是默许,顾蝶君衣袖一拂,面前出现一方石桌,几把椅子。她又在石桌上摆下冷热小菜和一壶酒。酒菜就不是她利用小天地的规则所“创造”,而是从乾坤袋中取出来的了。创造之物,虽然能吃,但无滋无味,难以下咽。

    每个人都坐了下来,顾蝶君为他们一一斟酒。

    也有一杯酒,递到了沈惊澜手中,散发馥郁香气。

    他只笑了笑。没有送到唇边的意思。

    王赟道:“你若怕酒里有毒,我就先干为敬了。”

    他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其余人也都喝干。

    然后所有人都看向沈惊澜掌中的那只酒杯。澄清透亮的酒液微晃,有若绿玉的颜色,更衬得他手指苍白。

    王赟忽然笑道:“当年的规矩我还记得。每个人轮流喝过一轮,轮到谁时喝不下去了,谁就是乌龟。”

    沈惊澜低头注视酒杯,忽也笑了:“说得好,谁不喝谁就是乌龟。不过你们也忘了一点,当年是庆贺我拔得头筹,是我请你们。如今你们煞费苦心寻来此处,我身为地主,还是该由我请酒才是。”

    他手腕一转,清澈的酒液洒向地面,众人都脸色一变。只倒了一点,他却又回转杯口,仍留了半杯。

    他也取出一只白釉酒壶来,倾斜壶嘴,斟满了他的那半杯。酒壶又自行飞了出去,给每个人喝空的酒杯都重新斟满。琥珀色的酒液发出幽香,看来也很甘醇。

    “我就先干为敬了。”沈惊澜执着酒杯,带笑,环视了一圈众人。

    一仰脖,将混合的酒液倒入喉中。

    众人面面相觑,又一时陷入沉默。

    仍由王赟先开口:“好,我干。”他又饮一杯。除他之外,也有数人喝了下去。

    其他人却没有动。他们还没有勇气,去喝这杯魔教教主请的酒。

    沈惊澜微笑道:“原来过了六十年,乌龟已经变得这么多了。”

    他没有再去看那些人一眼。有的人脸却已发红。

    王赟却道:“对也不对。就算做乌龟,也比做伤人的蛇蝎要好得多。”

    见沈惊澜望向他,似在等他说下去,又道:“沈惊澜,酒已喝了,我也直话直说。你当年的事或有隐情,可你这些年来,却是越来越过分了。你可知道,你纵容了多少奸党恶徒?今天来的每个人,都与你结有一桩冤仇!”

    “你还记不记得我那师弟,当年我们去天水城游玩时,他就跟在后面,叽叽喳喳,总要向你讨教?”他摇摇头,露出痛苦之色,“十二年前,他在回返宗门的路上被青面鬼乔靖杀害,乔靖夺他法宝,毁他尸身。我为了替他报仇,一路追杀,最后却被乔靖逃入幽州,投奔了天绝教。他藏于幽州不出,至今我奈何他不得!”

    “我的徒儿也被你魔教麾下的闵天翔打成重伤,险些丢了性命!”

    “就连为祸作乱的大妖,你竟也收留入教!”

    每个人都有话要说。显然都有一腔怨愤。

    沈惊澜静静听着,也不反驳,待他们说完,才道:“你们想要如何?”

    “你若还有一丝良心未泯,就该解散天绝教,令众恶伏诛。”

    沈惊澜闻言,一声轻笑。

    王赟道:“我知道,你身为一教之主,亦有许多自己的考量。但你至少该将几名罪大恶极之人交出来。这些年来我们看在眼中,你并未亲手犯下伤天害理之事,何苦与他们同流合污?”

    沈惊澜答得毫不迟疑。

    “不可能。”

    “为什么?”

    “因为天绝教不问出身,无人不收。这句话就是我说的,从无更改。”沈惊澜淡淡道,“若是你们有朝一日走投无路,我也一样欢迎。”

    天绝教接纳一切,包容一切。收容的有无路可走的无辜者,自然也少不了凶恶之徒,乔靖等人,或许真是十恶不赦。但他若交了出来,“无人不收”的承诺不复,以后还有谁敢再来?

    假若每个投奔者都要进行一番查验,谁又有这个资格,评判别人是正是邪,有否蒙冤?

    这样的天绝教,与正道又有何异?

    我就是不问是非,纵容真凶,那又如何!

    从创立天绝教的第一天起,就不曾打算走回头路。

    王赟轻叹:“既然你这么说了,看来我们也没有别的办法了。”

    他们一瞬间退后,包围了沈惊澜,摆开了阵势。

    金色的光华,从每个人脚底升起。他们各自所据的方位,似也暗含玄机。

    沈惊澜已看了出来,他们结成了一重严密的阵法。

    “看来诸位是有备而来。”

    这些人并非同门,来自天南海北,要结成此阵,需得事先一齐演练多遍。

    蒙着面纱的女子道:“你难得来中州一趟,我们实在不想错过这次机会……待你折回幽州,再去讨伐,不仅兴师动众,还会多牺牲不少人手。”

    沈惊澜只漠然道:“我以为你们不至于如此不谨慎。”

    “口气也许大了些,”另一人道,“但我们此来,已下定了必死的决心。”

    沈惊澜望着他,似要说什么,却又顿住。

    “咳”

    他忽然剧烈咳嗽起来,这一阵咳嗽之惨烈,似要把肺都从胸腔里咳出来一般。他伸手掩住嘴,却有一丝鲜红,沿着他的袍袖逶迤而下。

    所有人都看见了那一丝掩饰不住的鲜红。

    浅淡到几乎看不见的雾气,不知何时弥漫在竹林中。

    王赟注视着他,神色复杂:“那壶酒的确没有毒,毒布在这片小天地里。蟾灵真人已将幻华镜这件法宝,从里到外,每一寸都淬上了剧毒。只要置身其中,毒素就会渐渐累积,你是感知不到的。”他笑了笑道,“此为蟾灵调制的奇毒,我们也没有解药。你现在该看出来了,从一踏入此地,我们就已决心和你同归于尽,这句话半点不假。刚才有人不敢喝你的酒,那都是假装而已,为了打消你的疑虑。”

    他们结成阵势,也是为了短暂拦下沈惊澜,将他困于此处。

    直至毒发身亡。

    沈惊澜终于渐渐止住了咳嗽。

    他的眼前仍有残红一片。

    他慢慢抬头,就以这样一双眼眸望向面前暌违已久的人们。

    眼底那凄艳的血色,涂抹在那些人脸上。

    昔日华山上欢声笑语的聚会,究竟化作血宴。

    “我不过将死之身,你们却不惜以死相拼,倒是让我对你们有些刮目相看了。”沈惊澜道。

    到了此刻,他仍镇静如常。

    又有一人道:“你此来中州,云栖前辈与你交过手。他断言你最多活不过五年。这件事我们自然知晓,若真是如此,确也不会与你动手,但是……”

    “但是,”沈惊澜笑了笑,替他接下去,“你们实在害怕,我若想不人不鬼地强留世间,总还有许多法子,能多留几十年。你们以己度人,不肯相信我会老老实实去死。在你们看来,拥有的力量和权势越多,就越会恋栈人间,是么?就譬如说,贵青城派的前掌教无尘老儿,身死后夺舍了自己的入室弟子,还想瞒天过海。你身为长老,一定有所听闻。”

    那人脸色微变,这实在是很少有人知道的秘辛。

    随即也点点头:“你说得一点都不错。我们不能冒这个险,天下正道不能冒这个险。沈惊澜,你麾下的魔教教众多年来暗中搜集了多少起死回生、苟活续命的邪术,你真以为我们一点都不知道么?我们又怎能信你?”

    沈惊澜冷冷一笑,没有辩驳。

    如果能活下去,他当然不想死。临砚确也为他找来不少法子,只不过他看不上,就连临砚自己也不愿他半人半鬼地苟活。

    他从藤椅上站起身。

    深紫色的天雷如流星飞坠,落在这方小天地中。

    阵法的金光也摇晃起来。

    雷霆的轰鸣中,王赟向他大声道:“沈惊澜,你还不死心?你也最多只有五年的性命,还是病痛缠身的五年……”

    就连所余寿命远远不止五年的我们,都已将这条命舍弃!

    “就算我只能再活一天,”沈惊澜道,“这一天都有其价值。我要按我自己的意愿过完这一天。”

    没有人能替我决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