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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半晌的天光渐渐暗下来,风中夹带着零星的雪粒子。顾承觉着有些冷,想问问身边少女,转过头来,他愣住了。
一双眼睛,一个眼神,不是十二三岁少女的明快,不是青楼姑娘的婉转妩媚,淡而坚定,像是远方悠悠青山。
顿了顿,顾承无声地笑了出来,对方还只是个孩子,他就这么被震慑住,实在有失体统。
但那句嘘寒问暖的话,到底还是被他咽了下去。他不知道怎么开口,沈寰就大大方方解围,“怎么称呼您?”
顾承实话实说,“鄙姓顾,单名一个承字。”想了想,又画蛇添足起来,“顾念的顾,承诺的承。”
沈寰挑了挑眉,“好名字,好姓!什么字号?”
顾承一笑,“粗人一个,无号。表字纯钧。”
眉峰再度一挑,这回她眼睛里有了些惊喜,“岩岩如琐石,焕焕如冰释,先秦欧冶子制名剑曰纯钧。是这两个字儿不是?”
顾承双眸发亮,像是遇上久别重逢的知己,可一转脸又黯淡下来,这两个字太锐利,好虽好,却不是自己能配得上的,“先父寄望过高,在下名不符实。”
沈寰没接茬,像是缄默的肯定了他的话。顾承心绪又黯了黯,无言的走在她身畔。俩人半晌没说话,她不问去哪儿,他也觉得无谓多说。
余光还是禁不住会去瞄她,于是察觉到一道犀利亮光,有些熟悉,一时却又忘记在哪儿见过。
忽听她清清亮亮的发问,“你认得我父亲?”
顾承摇头,“沈……沈大人是一品大员,在下无缘得见,高攀不起。”
她再问,“认得我母亲?”
他只好再摇头,“在下和姑娘家人,素昧平生。”
但他见过她,他们是有一面之缘的,不过听她话里话外的意思,早就将这事忘了。既然如此,他也不知道该怎生提及。
她果然不再问了。顾承一扭脸的功夫,忽听砰地一声响,前方十米开外一间酒肆的旗杆突然拦腰断开,酒旗忽忽悠悠,在风中猎猎作响,少顷轰然坠落于地,掀起一方弥散的尘土。
顾承微有些错愕,顿住步子,他以为她会受到惊吓,赶忙要出声安慰,一瞥之下,他发觉自己错了。
沈寰的脸上洋溢着笑,少许自得,十分莫测。他忽然想起来,这样的笑容他是在何时何地领教过。
“你……”顾承只说了一个字,顿了顿,才接下去,“这是你干的?用,用的琉璃珠子?”
她不否认,“十天前,我被自己的亲舅舅下了药,他们趁我身上没力气绑了我,送去才刚那个地方。我想试试,如今恢复了几成。”
他无语凝噎,“那……那就拿人家旗杆子试?砸坏了不用赔?”
说话间已行至那酒肆处,顾承满心愧疚,不忍看那一脸惊怒的老板,心有余悸的拉着她往旁边道上闪去。
她竟然颇有闲情的笑了出来,眼波横生妩媚,“不然怎么着?拿你练手?还是拿路人?还是打落谁的门牙?”
原来她都记得,记得那一幕,想当然也应该记得他!顾承蓦然间有些后悔,但是他知道,他的后悔来得太迟了。
往后她是要跟着自己的,他不能看着她这么为所欲为,她不是从前的千金大小姐了。何况自己只是一介微不足道的从五品小吏,没能耐照应住这尊活菩萨。
旁的不说,做人得讲理。一言不合,出手伤人,这不是顾承二十年来信奉的人生准则,实在是对他莫大的挑衅。
顾承这个人,自然不能算在街面上混过,他出身清贵,虽家道中落,好歹也是诗礼传家。早年间因身子骨单弱,顾老爷为好养活,专门聘了京卫中一个把总教习他们兄弟武艺。不过是学学基本的拳法套路,并没太上心。
师傅收徒前却有规矩,先要考较其人秉性如何,若是好狠斗勇之辈一概免谈。不为别的,就怕砸了自己的名声,更怕砸了一门武艺的名声。
习武是为强身,师傅见他资质有限,教习起来也是有一搭没一搭,更多的是教他做人的道理。七八年下来,一套拳一路枪,足够他比寻常人能打架。可临了师傅有句话,他记得比拳谱枪法还深刻:你凶时,我怂。你怂时,我更怂。
处私人恩怨时,如是我闻。
有武艺的人最忌恃强凌弱,和人在街面上争斗,如泥潭里打滚,沦为流氓混混,是有*份的事。
所以他想了想,沈寰这姑娘年纪还小,得有人指点引导。明明话已到嘴边,出口却忽然成了这个样子,“把那珠子收了,回头让人瞧见不好。”
说完自己都觉得气闷,把脸儿扭到一旁,不能再看那个人。半晌过去,沈寰也没搭理他,这话就成了怯怯的自语,想起来更让人胸闷。
好容易走过了人声喧嚣的酒肆,身边的活菩萨终于开了言,“还要走多久?”
这是走得累了?顾承心软,放软了声气,“对不住,我忘了雇车,再走两条街就到了。”
沈寰笑了笑,“不累,我是在想你家住哪儿。京里地价儿最贵的街,已经过了,你们家想必不会太大,也不会太好。”
顾承喉咙发紧,忍不住冷笑起来,“那更对不住了,小户人家,委屈您将就一把。”
说完了又后悔,她一个孤女,年纪又小,遭逢这样的惨祸,还不兴让人有点脾气?她刻薄不要紧,刻薄自己更加不要紧,只别到处惹是生非祸及他人就好。
顾承扭过头来,认真的看向她,这才觉出她身上的衣裳太过鲜亮,虽衬得容色娇艳,却又总觉得哪里不对——这是留仙阁的妆扮,想来她自己也一定不会喜欢。
打眼瞧见不远处的成衣铺子,他问道,“去挑几件衣裳,把这身换下来。”
沈寰瞥着他,“方才钱没花出去,手里还是痒痒?”
顾承窒了窒,“就当是罢,你不能总穿那地方的衣服。”
她又笑,笑过才问,“你家里,有我这么大的女孩么?”
顾承一想,含香也就比她大上一两岁,身量比她还小,点点头道,“有一个。”
沈寰道,“那就不用破费了,回头找些她的,借我穿穿就是。”她忽然这么善解人意,倒是大出顾承意料。
才要赞她几句,又听她道,“她有孝服么?”
顾承登时恻然,“有,不过是旧年的,不知道你穿着是否合身,若不合适,我再去买给你。”
她不置可否,更不再说话。俩人默默走完两条街,走回了顾承那两进的小宅门。
徐氏还在上房歇着,听不见前头的动静。祝妈妈来开门,豁然瞧见顾承身后,跟着一个天仙似的闺女,她眼皮子直跳,忙不迭问,“三爷,这姑娘谁啊?您今儿上人市去了?”
那也不对,人市上卖的都是获罪人家出来的,关在羁候所十天半个月,任什么样儿的美人都只合尘满面鬓如霜,哪儿有这么光鲜动人。
顾承目光闪烁,深恨自己编了一路的话,到了还是说不利索,“不是,一个,一个朋友家的妹子。妈妈先别问了,麻烦弄点吃的,送,先送我屋里罢。回头叫含香把西屋收拾出来。”
祝妈妈目光如炬,瞧了瞧他二人的模样,心里便有一喜,看来三爷是千年铁树要开花,难得!可喜可贺。
祝妈妈手脚麻利,一炷香的功夫,一顿晚饭已摆在案上。是两个人的分量,顾承实在没什么胃口,只将筷子递给沈寰,“吃罢,吃完了好早点休息。”
沈寰扫了扫桌上的菜,放下了筷子,“你们家,平常就吃这个?”
乳饼,芝麻酥,酱瓜条配上白米粥,顶鲜亮的一桌饭菜。
顾承叹了叹,“凑合一顿,你想吃什么,明儿我给你买回来。”
她轻声一笑,拿起汤匙,喝了两口粥。两口过后,放下了手中物事。
顾承没办法,只好温声相劝,“是不合胃口?你说想吃什么,我让她们再做。”
沈寰摇了摇头,“我就尝个味儿,反正也不饿。”抬头看了看窗外,忽然一笑,“也不知我爹这会儿吃饭了没,我娘,是永远都吃不着了。”
她明明是笑着的,却让人看得想哭,顾承不知道说什么好,索性低下头不言声。
半晌,见她抿了抿两鬓,之后把手摊在了膝头,“你赎我,花了多少钱?”
他不知道她还惦记这个,似乎不是一个千金小姐该关注的事,想了想,还是没能编出瞎话,“三百两。”
沈寰是真的笑了,像是暗夜中盛放出一朵优昙,“原来我值这个数。”
是嫌多还是嫌少?顾承不敢问,想着她刚才绽放的笑容,比想着那三百两银子还令他难过。
“灶上的事我不会,洒扫也没做过,女红学过但针脚粗,绣娘说我没天分,她不知道,其实我是故意的。”她笑着看他,“这些我都可以学,做得不会比你家小丫头差。往后月钱不用给,多早晚还完那三百两,咱们两清,你放我走。”
顾承慌了一慌,“不是,你……你想差了。”他急忙解释,“我不是买了你,也不是让你来我家做丫头的,没有那个意思。”
她收了笑,“我虽落难,可也不给人做妾,这事没得商量。”
他更慌了,脸上越来越烫,“那也不会,绝对……绝对不会。”
她不理会他的窘态,上下打量起来,“你这岁数,养童养媳,有点晚了罢?”
顾承抚着额头,只觉得手碰到的地方铮铮地疼,“不用还钱,算我白养你的,就当是,我欠你的人情。”
她记得那天掉在地上的钱袋子,顶破天里头也就二十两银子,为二十两,花了三百两,还不必还,这不符合常理,透着诡异。
“顾爷是做什么的,还没请教?”她改了称呼,却也没让人觉得有多少客气。
这是个逃不过去的问题,顾承只能硬着头皮回答,“我是,北镇抚司的……”
她脸上当真变了颜色,好像看仇人似的,看了半日,又平静下来,“那天没瞧见你啊?”
顾承点头,“我是管粮秣的,寻常差事轮不上我。”说完想起不对,莫名惊诧,“你能记住那天,所有人?”
她淡淡笑着,“仇人嘛,总得记住面孔,省得日后冤杀了好人。”这话从一个比花儿都鲜嫩的姑娘嘴里说出来,真可谓毛骨悚然。
顾承安慰自己,她不过是逞口舌快意,一个小女孩还能当真寻仇去?他好好待她,过几年舒心日子,从前的仇怨也就淡了,这世上没有时间打磨不散的情感。
看着她安静摊在膝头上的手,顾承觉得该给她些独处的空间,她会有能力让自己平静下来。
“我去西屋看看,收拾好了,再来叫你。”他站起身,朝门口走去。
“管粮秣,俸禄也不多,哪儿来的三百两?”她问得清清楚楚,“贪污来的钱粮?”
顾承庆幸自己背对着她,他瞧不见她的轻视怀疑,她也瞧不见他的尴尬羞愤,“不是。”
明明该掷地有声的一句话,教他愣是说得缺了底气。可惜她不知道穷寇莫追的道理,或许知道,所以故意为之,“那更奇了,该不会是用,你同僚孝敬你的贪污之物?或者干脆是拿,我们家的东西?”
阴暗角落里倏地落下一道黑影,砸在他脸上,砸得他满面赤红,满眼金星。
身体的反应先于语言,再他还思忖该如何回答时,他的手已然拽开房门,他便已一种夺门而逃的姿态回应了她的质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