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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灯如豆,满室昏黄。
京城外十里,破败的荒郊野庙中,点着一盏锃亮的铜灯。
添油的女子眉目如春水,行走坐卧皆是风情,可惜眼角深藏的血丝,破坏了这一份圆融的美。
她已经很憔悴了,但仍强忍倦意,快手快脚地备好药。
灯油,不多了。
纵然如此,她也确认了足足三遍,才把挑出的药丸拢到掌心,又端起提前温好的水,快步走向墙边那一张干草垫成的“床”。
看着床上的清瘦男子,金颜柔声唤道:“大郎,该吃药了。”
应知非后背发凉,打了个激灵咸鱼翻身。
没有哪个男人喜欢这个梗,一句笑骂已在嘴边,却倏然顿住了。
他紧紧盯着陌生的女子,半晌不曾回神。
金颜疑惑道:“大郎?”
应知非满心茫然,过了片刻,一脸痛苦地垂下头。
金颜赶忙扶他躺下,连声问道:“大郎可是又头痛了?”
应知非心中一团乱麻,实在无暇回应。
不知是这具身体实在虚弱,还是脑海中的信息太过繁杂,应知非出了一身冷汗,浸湿了蔽体的粗布衣。
春寒料峭,他不自觉哆嗦着,下意识蜷住身子。
金颜蛾眉微蹙,却也无可奈何。她咬紧下唇,直勾勾地盯着地上的油灯。
这是他们手上最后一件能变卖的东西,但也值不了多少钱。
这一路上,他们用的是从家中带走的云纹瓷灯,但为了凑盘缠和药钱,已经在十天之前卖给了当铺。
这盏不值钱的铜灯,还是她与当铺伙计讨价还价,当做搭头换来的。
避开应知非的目光,金颜深深一叹,眼角闪烁着晶莹。
她不知道的是,应知非同样在发愁。
他也叫应知非,但他不该在这里。
在应知非看来,他是个平平无奇的社畜,好不容易逃离加班地狱,却被上司以团建的名义叫到农家乐钓鱼,充当了一回鱼塘气氛组——姜太公。
他还自掏腰包买了半桶鱼,装作兴致盎然,宾主尽欢的样子,连人带鱼一起在朋友圈出镜……
然后在卫生间睡着了。
一觉醒来,他已是大秦凤阳伯府的大公子。
虽然是曾经的。
凤阳伯武将出身,官至二品兵部尚书,功勋显赫。
然而今日之大秦重文轻武,武将出身的凤阳伯,在文官集团之间很受排挤。但凡被捉住一点错处,就会被参个体无完肤。
偏偏在这样的局面下,他误判形势,惹出了大麻烦。
大秦与北方妖国的恩怨由来已久,两国边境常有战事,动辄波及数百万人。
近年来武道衰落,大秦朝堂之上,主和派渐渐占据上风。
而凤阳伯此人,却是主战派的领袖。
一年前妖族扣关,是他力主反击,也是他披挂上阵,同样是他,带来了一场动摇国运的大败。
三品武者,死无全尸。十万精锐,埋骨北地。
想到这里,应知非“嘶”了一声。
金颜蹙起眉,坐到床边为他按摩,关切道:“大郎可是痛得厉害?”
应知非浑身一僵,强装平静:“现在没事了。”
“如此便好。”金颜的动作顿住,声音也有些迟滞。
……似乎让她伤心了。应知非有些无奈。
他想起了金颜的身份,也想起了两人的关系。
应知非这位伯府大公子,身份其实非常尴尬。
他是凤阳伯的亲子,还是独子,但他生在这个举世闻名的武将家庭中……却是个不能习武的病秧子。
其实应知非的身体素质远胜于普通人。他终究是高门贵胄,享有无数珍宝。
但这个“武”,并非他能想象的花拳绣腿,而是洞穿山海,踏波凌云的武者大道。
应知非筋脉细弱,无法盈气,天生与武道无缘。
若只是如此,也就罢了。应家累世将门,不差一个战士。
也并非只有武者才能领军。
可应知非拜师大儒,学习兵法经义,却直到十八岁仍未入品,儒道同样一无所成。
最重要的是,他常年混迹儒林,走上了凤阳伯不能接受的路。
应知非,是主和派。
没天赋,好办。凤阳伯府请得起护卫。
可没骨气……
凤阳伯直接断了应知非的月银,把他身边的侍女小厮全部换掉,将他禁足在家,不许他与“狐朋狗友”往来。
金颜,就是此事之后,凤阳伯给他安排的贴身侍女。二十三岁的七品武者,前途无量的剑术天才。
伺候应知非,着实浪费。
但即使如此,忤逆之子仍不领情,对金颜横眉冷视。
直到去岁仲秋,凤阳伯战败获罪,夺爵,抄家,诛九族。
狐朋狗友哄然而散,知己故交闭门不出,四世伯府门楣倾倒,留在应知非身边的,只剩一个金颜。
两人的关系勉强破冰,却没赶上好时候。
不过,凤阳伯能培养出忠心耿耿的金颜,自然不只是偶然而已。
他还有门人、旧部,也有主战派的同僚。无论是真心实意还是逢场作戏,主战派官员一个不落,都对这个惩罚提出异议。
诛九族的罚太重,如同悬在头顶的利剑,令他们寝食难安。
甚至有几位主和派的大人物,也隐晦地表达了反对。
极刑必须慎重,标准不能降低。官场中人的底线,是不分派系的。
满朝文武吵了两个月,几番讨价还价,终于将九族吵成嫡系,应家旁系破财消灾,嫡支族人秋后问斩。
然而,凤阳伯夫妇一并战死,应家嫡支,只剩了四个孩子。
应知非,他的两个堂弟,一个堂妹。
其中应家二郎已是八品武者,既非凤阳伯亲子,又有过人的天资,最终免于刑责。另外两位,就只能给亲大伯陪葬了。
主战派官员见好就收,儒林反而大发善心,感念凤阳伯战功彪炳,恳请天子准应家嫡子在临死之际,到生父坟前上一炷香。
……而这坟,在北地国门,横武关。
凤阳伯尸骨无存,连脑袋都没拼齐,自然不能葬回故土。
皇帝斟酌几日,终究是同意了。
如此,应知非一步登天,拿着纨绔子弟的剧本,演着少年天才的戏。他完成了历代读书人的共同追求之一——面圣。
当着满朝文武的面,皇帝与应知非立下君子之约,准应知非北上祭父,在次年秋斩前归来。
朝中自是一番歌功颂德,对此,应知非嗤之以鼻。
少年应知非尚且认命,知道自己跑不了,乖乖回了京城。如今换了阅历更丰富的芯,就更看不上这场闹剧了。
“诛九族?不怕逼反凤阳伯的门生?不怕天下武将狗急跳墙?滥用极刑的皇帝,谁敢效忠?”
“这分明就是一场戏!所有人都心知肚明!”
“皇帝和文官集团名利双收,凤阳伯旧部必须罢手。再求情,就是不知好歹……”应知非心中浮现种种念头,下意识抓紧身下的干草,草屑刺入指缝、掌心,又激起一阵细密疼痛。
他却恍若不觉,眼底深沉而晦暗。
再直接的疼痛都比不上恐惧的分量,应知非脊背发凉,心绪翻涌。
必须想办法自救!
他猛地直起身,看向金颜,语气急切:“联系到二郎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