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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日午后,大师兄一直缠着锦行下棋。
锦行被缠得没法,看了他一眼:“那就一局,一局定胜负。”
大师兄下棋,那嘴一贯是停不下来的,按他的话说,那是一心二用的最高境界。
他极快落下一子:“锦行,你也知道,山间疾苦无趣,很需要话本聊以慰藉。你什么时候再写个新话本来读读?”
锦行无奈地笑道:“我生病了,没力气也没心情写。你可以下山去买些来。”
大师兄叹了一声:“唉,你又不是不知道。我这身子骨不太好,况且,假如我派阿延下山,凭他的手脚,这下山上山都起码得一日一夜呢。那他不在,师傅也不在,你要这些师弟饿肚子吗?是,我们勉强煮些稀饭也过得去,但是稀饭哪里吃得饱?我想了想,这饿着脑子,也不能饿着肚子。所以这希望就寄托在你身上了,不对,你可从来不生病的,我看你今日面色红润有光泽,生的什么病?”
锦行落下一子:“相思病。”
自十二岁起,锦行便有一重任,写话本。话本上的故事,源于锦行窥探而来、世人最深的执念。
梦中的仙子说:“我们有缘,我很欢喜你。可赐你一个法力,你想要什么?”
锦行想了一想:“我没什么想要的,倒想看看这世间的悲欢离合。”
仙子摸了摸鼻子:“你这丫头,奇就奇了。要这玩意儿何用?罢了罢了,你既想要,我从不食言。”
仙子顿了顿,果然施了术法在她身上:“以玉为介,以血启封,可探世人记忆观过去,可入墟荒之境启未来。此法,曰谶纬。至于其他妙用,你自己推敲去吧。”
师傅知道了,却不太欢喜。
师傅说:“这世间有两种人一般都容易死于非命,长得特别好看的,和脑子特别好使的。这两种人,其实是一种人,异类,异于常人、高于常人,常人惧之、常人恨之。你倒好,占全了,所以锦行,你首先,得学会伪装。”
锦行年岁尚小,半懂半懵,师傅敲了敲她的脑袋:“扮猪吃老虎,懂吗?”
她眨了眨眼,点点头。
多年来,学的青出于蓝胜于蓝。
“相思病?”
大师兄一拍桌子,又挤眉弄眼道:“这可是个妙病,你思的何人?”
锦行眼波一转,没有作答,眼疾手快又落下了一子:“大师兄,你输了。”
大师兄一怔,看了一眼棋盘:“再来,再来。”
锦行却一动不动:“大师兄,一局。”
大师兄摆了摆手:“好吧好吧,一局就一局。锦行,说起来,你有没有发现,小师弟不见了?”
锦行默默翻了个白眼,随口一绉:“小八他,去找那渡厄丹的下落了。”
大师兄摸了摸没有胡须的下巴:“原来如此,甚好、甚好。”
他说着,又偷偷笑了笑:“我觉得,小师弟虽然戴着面具,应当是个美人,他在的时候阿延罢工,没饭吃,走了以后你罢工,没书看,自古只有美人才有这样大的影响力。锦行,你说是不是?”
锦行撇了撇嘴:“嗯,大师兄好见解。”
“师姐。”
韩延已在院落外徘徊了很久,终于下定决心走了进来,瞧了瞧锦行,又瞧见了她对侧的大师兄,不由挠了挠头:“大师兄也在,那我过会儿再来吧。”
锦行蹙了蹙眉:“阿延,你想说什么就说,男子汉别这么犹豫不决。”
大师兄看了看韩延,微微一笑:“罢了,我棋也下了,话也说了。这便走了。”
锦行看着大师兄离开的背影:“阿延,说吧。”
韩延抬起眼睛:“我昨夜读了两个故事,闻者伤心。想着同师姐探讨探讨。”
他语言平仄,辞藻枯槁,两个故事讲得没头没尾。
一个,是那为情而死,又为情而生的杜丽娘。
另一个,是那初读落泪,再读浅笑,三读无味的千古梁祝泣传。
锦行摆弄着杯盏:“倒是怪事,你何时起爱读这话本了?”
韩延反问:“师姐,你可懂?”
锦行看着他,淡淡一笑:“懂就懂了,若放自己身上,却是无用。懂与不懂,有何异处?”
世间情爱,皆是虚妄。
韩延一怔,锦行却跳了起来:“我倒忽然想起有个去处,阿延你自己看着办。”
她穿过幽静竹林,可小屋中空无一人,没有缦朱的踪迹。
角落里放着师傅的谶花,开得如火如荼,这谶花曾断言她此生将死于己手,尸骨无存。她一笑了之,死便死了,好死坏死,横竖都是死。
是夜,她提着绢灯回了房,和衣闭着眼缩在丝被之中。
“丫头,今日有人来过我这竹林,是你吧?”
缦朱大约是秉持着杀手不走寻常路的宗旨,不敲门、未言语,便自作主张从半开的窗外跳了进来,轻巧地落在地上。
锦行倏地睁开眼,看了他一瞬:“不知您老找我所谓何事啊?”
缦朱将手缚在胸前:“自然,是来解你相思之苦。”
锦行披了外氅,在桌前坐了下来:“我只有喜欢和欢喜,却从不知相思苦呢。”
“那我可走了。”缦朱作势便要走。
锦行微微笑了:“师傅来,事情还没说,怎么会走呢?”
缦朱回过头:“丫头,那我们就明眼人说明话。我告诉你他的行踪,你替我做件事,如何?其实说起来,也不是我的事,是你师傅的事。”
锦行把玩着茶盏:“你说来听听。”
缦朱挑了挑不粗不细的眉毛:“其实说起来,也是顺路的事。前两日,接了一封信,得请你师傅去一趟。现在这个情况,我有事要出去,你师傅不方便出来,我看子桓众弟子中,还是你这丫头最机灵,就是功夫差了点,不过也不是大事。”
锦行抬起眼睛:“什么活?”
缦朱把玩着腰间的珠串:“姑孰桓温来了信,病重,想请你师傅带着渡厄丹去一趟,赏金千两。嗯,我知道,丹药已无,那就随便带一颗,糊弄过去,你师傅已掐指算过,他的命活不长了,你也知道,将死之人,脑子都不好使。哈哈。”
桓温是东晋大司马,权倾朝野,哪里是这样好骗的。就算他本人已经病入膏肓头脑不清,可还有许多入幕之宾,都不希望他死,替他把关。不是由于他们感情多深,而是倘若他死了,没了衣食父母,这些人也不好过。
“那我可真不知道呢。”
锦行说着,眯起了眼盯着缦朱,那珠串上不知何时多了一朵晶莹剔透的玉莲花,她又笑了一笑:“你这朵莲花,倒是很好的模样。”
缦朱一怔,竟有些心虚:“你看你这丫头,天将降大任于斯人也。你理应为你师傅分忧呢。”
锦行咬了咬牙,不情不愿地点头:“好吧。那小八呢。”
缦朱似笑非笑地看了她一眼:“啊,看来,你是不知道,他中毒了。看模样,应当是有两三年了,是不是纳闷我怎么知道的。我活了那么多年,这点东西自然一瞧便知。他这身子看似与寻常人一般,实际已是枯木朽株,出气多进气少。不过嘛,他倒与清霜一样,是个狠人啊。”
“怎的?”
“他吧,将自己的经脉封了起来,暂保一时无虞,只是毒气淤积,夜夜都要受那锥心刺骨之痛。啧,那痛,可不是常人能忍的呢。”
“那渡厄丹呢,也不能够救他吗?”
“本来,应当是可以的。只是都这么多年了,约莫这药效……不复从前了吧,哈哈。而且,不知为何,他好像没有服用。所以……”
他又强调了一遍:“所以,他应当是去颍川找姓姬的了,倘若连姓姬那老不死的也救不了他,便不会再有人能救了。哦,你是不是想问我怎么知道,前几天夜里,我饿得慌,这里也没什么油水,我四处逛了一逛,正好看见一只白鸽,就把它给烤了,哈哈。鸽子的腿上有封信,写得鲜卑文字,刚好我认识,不看白不看,我就略微读了一读。我这样博学多才,真是想不知道也很难呢。你看这信,我还藏着呢。”
话音未落,他果然从怀中摸出了一封皱皱的信来,锦行接过一看,倒真是小八的字迹,锦行善于模仿字迹,可他的一笔一划却是极难仿刻,形似无神罢了。
她便又读了信笺内容,从前随父亲在邺城待过一段时间,因而也识得这鲜卑文,信写得言简意赅,极快就读完了,锦行嘴角浮起了一抹笑意:“师傅倒是深谋远虑,竟将这信贴身收藏,莫非……师傅觉得这字写得太好,爱不释手?”
缦朱:“……”
静了半晌,他从怀中掏出个碧蓝色小瓷瓶,还有巫觋宗的玉牌,放在桌上,说:“东西我已经给你准备好了。姑孰离颍川,只有一天的路程,去完姑孰,第二日你就可以见到你想见的人了,是不是很好?”
锦行从牙齿缝里挤出几个字:“那我,可真是谢谢师傅了。”
缦朱走的时候,又回过头笑嘻嘻地看着她:“啊,丫头,你既唤我一声师傅,我再教你一个窍门。猪怕人赶,郎怕女缠。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