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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我第二次在波涛中醒来,不过这一回我早已预料,因为出航计划就是我安排的。心里默算了一下,现在应该出航快一天了,我身在大海上也是理所当然的。
可是,为什么我半边身子又麻了?
还有知觉的右手在伸手不见五指的黑暗中摸索着,突然摸到一团毛茸茸的温热事物,继而灼灼的两点鬼火在我面前亮起,吓得头发根根倒竖。
接着,鬼火喵了一声。
玛纳,如果你也在我身上的话,那岂不是意味着……
手往猫旁边摸了摸,果然被子里找到了睡相奇差的安娜,她滚烫的身体在被窝中不安分的扭动着。
这个疯丫头,自小就粘着我跑来跑去,这次都跟着跑到船上来了,回去得狠狠管教一番。
正在烦恼要怎么教训的时候,安娜在被窝里翻了个身,揉身攒腿,狠狠一脚踹在我腰上,刚好一个浪头打来,我顺着倾斜的床直接滚了下去。
可惜船上没有止血药,也没有接骨医生,万一打死了,眼下也没瓦锅调料,未免太浪费了,思考再三,我还是决定忍了,毕竟她怎么说也是我同父同母的亲妹妹。
当太阳上升到天空的最高点时,我还没从那一脚里缓过神,腰还在隐隐作痛,安娜没有一丝愧疚的摆弄着她带上船的长剑,还照着某种奇怪的套路比划着。
她的姿态看起来有些眼熟,我翻开贴身收藏的剑谱,对照了一阵,安娜演练的剑姿似乎就是剑谱上的。
喊过来一问,安娜告诉我,昨天我照着德意志剑法教了她一招半式,现在已经纯熟于胸了。
一帮游手好闲的水手看到安娜在练习,就坏笑着围了上去,还拿出两把木剑,想和安娜比划,结果一个个都战不过几回合,就被安娜抽得屁股脑袋齐齐开花。
好好一孩子,怎么就迷上练剑了呢?嫁不出去怎么办。
我睡在折叠躺椅上,两个与我熟悉的罗斯人已经殷勤的为我端来小桌和酒食,一人把翻译一半的剑谱展开呈在我面前,从兜里取出羽毛笔,交到我手中。我捏着笔杆,伸到一侧,另一个罗斯人已经端着墨水瓶,让笔尖浸没在墨中。
“顶击,先以强剑身、剑格挡住对方上方来剑,讲究缠绞锁,随后转动长剑,以弱剑身和剑尖刺击对方头部。如果对方戴盔,则旋击其面、颊。”
写完一段,本应当翻开德语剑谱,查阅下一章节,不过那是凡夫俗子的做法。
我闭上眼,一座宏伟的大图书馆在面前展现,随着意念的运转,我在充满墨香的图书馆中移行,来到一处偏远的书架边。
写在羊皮纸上的剑谱自行飞起,落到我手中,在风的裹挟下一页页翻动着,最后把我需要的章节呈现出来。
记忆宫殿轰然坍塌,我带着那一章节的一瞥,回到船上,继续斟酌起字句。
“再谈瞥击,瞥击不能过快,以免错过双方中线交锋……”
这段刚写到一半,桅杆望楼上的瞭望员突然吹起了哨子,我身边的罗斯人们面面相觑,浑然不知所措,反而是希腊人从底仓冲出来,武器架上抄起盾牌和长矛弓弩,站到两舷,桨手也开始加速划动,让摧破者号向右转动,横过船身。
五条环绕在摧破者号周围的单排桨帆船也开始随之转向,面色阴郁的卢卡斯上到甲板,看了我一眼,目光最终停留在我手中的纸和笔上:“康丝坦斯,现在可不是写论文的时候。”
我大概猜到了怎么回事:“是那帮干湿活的?”
身材矮小的卢卡斯叼着固定短剑的皮带,腾出手给重弩上弦:“看船形和风帆的样式,应该是土耳其人的商船队,大概是打算干一票没本买卖。”
顺着他的目光,我在海天之交看到三个朦胧的船影,正在朝我们缓缓驶来。
商船这种东西,一旦在没有法律和道德的海上遇到了可以干一票的目标,立刻就会变成强盗土匪,商人和海盗本来就是一体两面。这次出航,我就料到了会遇到这种事,所以才把能远航的船都编入了船队。
只不过原有的五艘小船载员都不多,为了匀出水手和桨手驾驭摧破者号,那五条船的人手只够最低限度的操作。本希望能凭借数量和气势逼退那些不速之客,可是那三艘船看到我们,居然毫不犹豫的靠拢,显然根本没把五条小船放在眼里。
这个时代的桨帆船下层舱室中,一般都会坐着大量的桨手,像穴兔一样挤得满满当当,驱动着数十根长桨,因为这种活既无聊又危险,酬劳也低,海上讨生活的各个国家都会选择用奴隶代替自由民桨手。
我既买不起奴隶,也雇不起自由民,所以我的桨手数量有限,而那些财大气粗的土耳其人似乎在底仓里塞满了奴隶桨手,他们的船吃水又浅,速度比摧破者号还快上一截,用不了多久就会追上来。
如果要逃跑,那就只能把人都转移到另外五条船上,摧破者号和它上面的货物自然就不能要了,一番权衡之下,我还是决定死拼到底,我们并不是没有胜算。
土耳其人无视我们的射击警告,桨帆并用,不断接近。我可不会天真的以为他们是来打招呼的,在卢卡斯指挥下,所有士兵不管是在执勤的还是休息的,都被赶到甲板上列队,摧破者号侧舷的重弩也开始上弦,船首的大型弩炮则由两人共同转动绞盘,扭力筋腱在嘎吱声中绷紧。
卢卡斯把正在看热闹的我拽到舱门边:“你到底仓去,等我们脱离危险了你再上来。”
我一把甩开他的手:“开什么玩笑,海战要是输了,躲在舱底也要被抓取当奴隶,那我宁可在甲板上战死。”
“别胡闹,你在甲板上能做什么!”
“校准弩炮啊,你以为那架弩炮是谁主持修缮的?是我!那些连手指头都数不清的罗斯人和不学无术的希腊水手,有本事计算这门弩炮的弹道?”
我丢下卢卡斯,抄起一面盾牌,一路跑到船头。
土耳其人的舰队逐步逼近,那是三艘漆成黑色,装饰着阿拉伯语圣言书法的大型三排桨帆船,比摧破者号要小一圈,但相较于我的另外五条船,就显得威严可怖。
看到我们没有任何停船投降的意图,一片黑点从三条船上腾起,我赶紧把大盾罩住自己脑袋,蹲在弩炮下,随着冰雹砸在木板的声音,不少箭矢都钉在甲板和船舷上,手臂一麻,似乎有什么东西正中盾牌。
箭雨暂停之后,船上的水兵纷纷用弓弩和弩炮还击,刚刚替我端茶递墨的罗斯人士兵正蜷缩在我脚边,举着小餐桌的腿充作盾牌挡住上身,一根土耳其弓的小箭正插在桌面上微微颤动着。
原本正在操作弩炮的水兵一个捂着滋血的脖子,一头栽进了海里,另一个正抱着腿惨叫。
我赶紧踢了罗斯人一脚:“那谁,不想死就过来操作弩炮!”
罗斯人不满的吼道:“我不叫那谁,我叫伊万!”
嘴里抱怨着,手里倒是不含糊,要两人驱动的弩炮被伊万一人推动,驯服的低下头颅,还未磨合妥帖的转轴在蛮力驱动之下发出尖叫,在我指挥下,弩炮已经对准了为首的土耳其桨帆船。
“开火!”
我扣动扳机,砰的一声,硬木、牛筋和精铁打造的弩炮发出一声闷响,安放在弩弦兜囊中的石弹化作一道灰光,正中当首的土耳其桨帆船,在甲板上砸出一蓬木屑。
但也仅此而已,船上的海盗们在短暂的惊诧后继续抛射着箭矢。
在我们周围的五条小船的火力不足,沐浴在土耳其人的箭雨中,被压制得抬不起头来,只能向一侧移动,希望凭借自身的机动性绕到土耳其人的屁股后面去。
可是摧破者号就没那么好运了,这条威尼斯桨帆船周转不灵,只能硬着头皮迎头撞向土耳其人,寄希望于船头的撞角能起作用。
“这条船上的罗斯人,有一半都叫伊万!快上弦,伊万,快!干死这帮大食教的混蛋!”
我捡起他丢在地上的小餐桌,也不知道哪来的力气,一手举着盾,一手扛着桌子,为他挡住箭雨,而伊万面色铁青的扳动着绞盘,上弦器的棘轮和固定钩槽磕碰着,发出令人心焦的叮当声。
卢卡斯用船的干舷作为掩体,匍匐到我身边:“康丝坦斯!赶紧回舱里去!”
我让伊万接手盾牌,把一枚沉重的石弹用力搬到兜囊上,头也不回的骂道:“滚,你要跑自己跑,我绝不会丢下自己人。”
摧破者号在海浪中橫摇,我已经记下了摇晃的规律,只要在目标和弩机前端重合的刹那开火……
刚刚扣动扳机,两侧的木板就发生了猛烈的爆裂,我发射的石弹因为冲击的干扰,射角偏高,只是穿透了对方的船帆,贯通出头颅大小的破洞,而土耳其人的弩炮,差点把整个艏楼都击毁了。
船板碎屑差点把我埋了,我两手护住头,伏倒在地。
卢卡斯把灰头土脸的我从地上拖到盾牌掩护下,在我旁边,伊万正躺在血泊中……
手中一阵粘腻,我看着自己掌心,一片黏糊糊的红色,也不知道是我的血还是罗斯人的,我突然觉得有些喘不过气,这不是我想象中的战斗,不是演练,不是过家家,不是我稳操胜券的指挥下,对敌人的攻势迎头痛击。
战争的另一面,是死亡。
卢卡斯摇晃着我的肩膀,好像在喊着什么,可我已经听不清了。
他见我没有反应,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这时我才听明白他在说什么:“巴塞丽莎,你的舰队在等你的命令!”
我扶着炮架,挣扎着爬起来:“上弦!快给弩炮上弦!”
澡盆舰队提督指着甲板上来回滚动的一颗石弹和遍地的柳条筐残骸:“刚刚土耳其人的弩炮波及了弹药垛,所有的石弹都被打进海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