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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月初九, 李东阳的次子出世。
恰巧他四弟东溟也前后脚地生了儿子,李学士双喜临门,作了两首诗庆贺, 又广邀宾朋作诗唱和。家里有许多前辈才子出入贺喜, 又要办亲弟、堂弟的洗三礼,大公子兆先的病也拖不下去了。
家里这么大的喜事,他作为李家嫡长子不能躲懒,得起来帮着父祖迎送客人。
给他诊病的大夫也说, 他的症候已经调理的差不多了, 只是天生体气略虚, 往后要多注意饮食滋补, 不可受寒受累。至于少思节欲之类的事,因他年纪还小, 不到“知好色而慕少艾”的年纪,大夫也就没提。
李东阳送走了大夫,看看长子补得圆圆的小脸儿, 终于松了一口气——夫人没事, 儿子也没事, 他们家以后定然再无烦恼, 可以安心过日子了。
全家上下都沉浸在接连而来的喜事中, 唯一不够高兴的就是李大公子本人——因为弟弟出生这桩大事忙过去之后,他就落到了师兄手里。
他师兄虽然不能亲自盯着他,却已经给他订了运动计划,叫他家人陪着锻炼。
崔燮当年正式锻炼是从骑马练起的, 可他那时生理年龄都有十四五了,心态更成熟,又有好老师陪练,不会出意外。李兆先今年才十岁挂零,还是个出门就坐车的大少爷,让他上马,崔燮自己都得怕他摔着,于是就捡着最简单的走路开始。
早晨阳光还不炽烈时,就叫家人带大公子在家门外清净的大路上遛一会儿,不必走得太快,就以微微出汗为度。最初只要走个两刻钟,等过七八天他适应了这强度,再将行程拉长,速度也尽量再快些……
李东阳把这当成了他练武的经验,自己没事时也从翰林院晃悠出来,牵着马去西涯边溜达了一圈。走得微微出汗,恰有清风从湖上吹来,又正好拂去他一身暑气。潭中碧水盈盈,岸边柳枝依依,远处水面船只往来,生动如画,激得他诗兴大发,神清气爽地作了首诗咏海子清景。
回家看见李兆先,还拿了自己新作的咏西涯诗示儿,叫他散步时若生诗兴,也和一首依韵的五言绝句。
李大公子这样的少年才子,光天化日下在家门口街巷上来回走,都丢人得恨不能遮着脸别叫人看见,还有诗兴?何况他爹逛的是京城十景之一的汲水潭,他逛的是家门口儿的大街,这和的出什么来!
他板着一张小脸,郁郁地说:“儿实无诗绪,父亲何不命师兄和之?”
他师兄……正忙着备考呢,忙的见了老师就请他出题、判卷。别说和诗了,就连念诗给他听他都听不出好歹来。
时近七月开始,崔燮就时不时从国学请假,拿历年乡试试题给自己做模拟考。他叫人在自己的院子里搭了个小小的考棚——就是贡院里那种三面砖墙,大小仅可容身,墙中插有两片木板,既当桌椅、又能拼成床的小格子间。
每隔两天,他就请一天假,按着乡试的时间每天四点进场,黎明开始做卷子,吃喝也都在格子间自己解决,完全模拟考场状况。到晚上也只给自己准备一枝蜡烛,蜡尽而出,不管写的完写不完,强迫着自己这样习惯高强度的考试。
不是他爱自虐,实在是乡试考题太多,比从前的童试的题量足足要翻两三倍,不提前模一模,确定自己能答完题目,他心里总觉着没底。
这三场乡试就和会试一样,首场先考七道经义题,其中三道四书、四道五经题,加在一起近三千字。做题时还要先打草稿再誊抄到正卷纸上,光写下这近六千字就要耗不少工夫。最初那几回模拟,他总因为早上起得早,做了三四道题后大脑有些麻木,经义题就做得不大好。可在科场中也不能光重四书、偏轻了五经题,他便调整节奏,一道四书义一道五经义地搭着写。
判卷时考官仍是秉着...“三场重首场,首场重首义”的规则,经义掉搭着,经书题的前一两题都能趁精力最好时写出来。后面的虽然会稍嫌平庸,可考官判卷时精力更有限,不会七道题都认真看,只要能做到不功不过也就足够了。
至于后两场,考官倒不会花太多工夫,只要文字清通,援引的史实、律令详实准确,不出顶格、空格、避讳上的问题,就是偶有涂改也不会影响考官收录。
不过乡试第二场要考论一道、判五道,再从诏诰表内选一道,第三场的经史时务策论也要考五道,数量也不少。进了八月后,崔燮便请了长假,在经义文的模拟外加模第二场和第三场的小作文。
他每场模拟的题目都送去给李老师点评,李东阳批改了文章,也会给他出些题目,叫他掺着历年考题一同模拟。
家里有这么个考生,崔、李二家都充满了浓浓的临考氛围,李兆先每天看着考卷来题目去,都像自己亲临了一趟考场似的,紧张得心砰砰跳。
崔燮见他那张小脸儿绷得紧紧的,连笑都不会笑了,便摸着他的脸安慰道:“等师兄进过贡院,见识了里头什么样的,回头就给你盖个更逼真的模拟考场。你也这么三天一考、三天一考的,考上几个月就彻底熟了,进什么场也不害怕了。”
他不说还好,越说李兆先越害怕,却连病都不敢装,只能忍着泪写下一首孤愤诗,刺他师兄冷酷无情。
李东阳偶然看见那首诗,还赞了一句“兆先真有思致”,拿去给崔燮欣赏,对着他这个被刺之人欣然点评道:“一字一句、对偶雕琢之工易获,天真兴致未可易与。兆先诗虽浅近,却自出心裁,不是前人口中语,近于唐人口吻矣。”
崔燮看着诗中幽怨的口吻,不禁失笑:“师弟此诗正是先生从前讲的‘贵情思而轻事实也’。我何曾对他这么无情了?等哪天我叫人来在老师家盖了考院,把师弟关在里面天天考试,他再来恨我也不迟。”
李东阳也笑:“罢了罢了,你们师兄弟就如亲兄弟一般,我岂能看着他怨你?反正我看你文章已得圆熟,取中乡试不成问题,过了这三场你便不必再这么拼命,也不用吓着他了。”
直到八月初六,成化天子才指定了今科顺天乡试的考官与八名同考人选,主考官点的正是翰林院侍讲学士李东阳。考官们点中之后便不得再回家,也不能住到参试书生家宅左近,只能叫人送东西进来,初八日就搬进贡院锁院待考。
内闱官赐过一道宴便拉去关在一起,一片字纸都没有,闲得无事可干,便凑在一起议论这科乡试有什么人才。别人都说自己熟识的少年英才,唯独李主考有位出息的弟子,却得申报回避,心里十分郁闷。
副主考谢迁安慰他道:“弟子又不是亲族子弟,朝中也没有这个例子,或许不必避呢?”
他倒说得颇准,申报单送上去,礼部批复的却只是那些同宗缌麻、大功以上弟子,姻亲在五服以内弟子须回避,还真没李东阳这个弟子的事。来传信的官员悄悄传了个内廷消息与他们,说是点选考官之前,成化天子忽然问了一声:“崔燮是,今科考不?”
一旁便有内侍对天子说了句:“崔燮是李东阳弟子,随东阳读书日久,恐取士时有偏倚,宜作回避。”
成化天子却亲口说:“太·祖时定制,只避宗族、姻亲,不使他避。”
李东阳听了这话,便觉精神一振,不禁微笑起来,拱手道:“下官为朝廷选才,焉敢循私,取才学不足之人为举子?”
他们考官锁在考场里出不来,崔燮自然不知道他险些考不成试的事。他听说老师当上考官也跟着高兴了一阵,又怕自己应该回避,还拿着李老师的帖子到他师弟杨一清杨舍人门上,求问杨舍人自己要不要主动提请回避。
杨一清自然知道宫里的事,便笑着...安慰了他一句:“你只管安心准备,许不许考是朝廷的事,用不着你一个小小监生多想。若真要回避,自有人告知你,便不告知,你到唱名、搜检那一关也被刷下来了,没刷你的你就安心考。”
杨师叔之言甚是有理。崔燮也把心放进肚子里,回去收拾东西准备应试。
原先应童试时,一应都事务他都曾亲自张罗过,这回却没怎么用他费心。崔老爷当年曾一路考进殿试,家人替他备过考篮,崔良栋早早就问了几个伺候过考试的老家人,给崔燮准备了长耳考篮。考篮里面放着笔、墨、砚、抹布、防水的油布考帘、小板凳……
进场和领卷子都靠一张顺天府印制的考票,这个是他自己收着,以备进门检查,不敢放进篮里。
八月初九日三更晨起,崔燮就依着近一个多月模拟考养出的生物钟睁开眼,洗漱更衣,精神奕奕地起了身,骑着马、带着家人到贡院门口排队。
唱名的时候果然有他的名字,崔燮心里那口气彻底松了,随着队伍排进考场。
秋初时分,天气还不算凉,虽叫搜检官拦在门外脱衣露体,检查身上有无文身私记,倒也没觉着冷。搜检过一遍后,他在门口重新穿好衣裳鞋袜、挽紧头发,跟着队伍进了龙门,对着桌上和自己考票上的序号找到位置,走进了狭小的考号。
那间号房倒是个能见光的好地方,只是号房里也不知多久没打扫过,半空结着蜘蛛网,地面也满是尘埃,两块木板摸一下就能印出手印。初亮的天光照在考号里,就能看见一片白雾随光而舞,叫人喘不过气来。
崔燮拉出板子,举到空中搓烂了悬挂的蛛网,又拿到门外磕了磕,用干布用力擦干净。
漫天灰尘呛得他直咳嗽,别的考生也没比他好到哪儿去,个个都灰头土脸的,有的索性连擦也不擦地坐进去,拿衣裳刮尽板子上的浮土。崔燮却比不了那些高手,还是尽力把能看见的脏土都收拾了,又找巡场人买了两杯热水,洇透了手帕,擦净手脸,才坐进考号里。
虽然李老师也在考场里,可他是内闱官,连帘子也出不了,师生两人没机会见面、交流,考卷也是八房同考官先判,什么时候能落到主考李老师手里,就看缘份吧。
作者有话要说:李老师这个考官卡死我了,本来想换考官,又查到回避制度里没有师生,于是又换过来了
我现在脑子不够用,明天再看要不要换考官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