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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张昌毅说要见那个王公子,众人都吃了一惊,杨致忠道:“老哥!我也知道你素来慈心,但我们走完这个岛就要回去了,何必节外生枝?”
张昌毅却道:“致忠贤弟,你我都是曾流落海外的人,深知其中苦楚!当初若不是有义父相救,你我如何有今天?试想若是换了你流落在此,有人举手就能救你而不加援,你心里会作何感想!咱们虽然是做生意的,但总算读过两天书,圣人推己及人的教诲不可轻忘。更何况我听了月娥所述,觉得这个王公子多半也是个读书人,斯文而落魄,更是可悯,若我们只需腾出一个舱位就能救他们出升天,于情于理,都不当视而不见。但这拨人究竟是好人还是奸人,月娥年纪小,怕还看不真切,所以我想亲自相他一相。”
众人素服他年高德勋,听他这么说,多数都不出声了,张益兴却还是道:“叔叔,咱们做生意的赚钱就是,管他那么多干什么?”
张昌毅一听斥道:“你这说的是人话么!若他们是歹人,我们自然要防他!但他们要是良人,只要是力所能及,如何能不帮忙?一味的唯利是图,你和那些没开化的蛮夷有什么区别!”
张益兴不敢再说,张益盛也不敢开口,杨致忠道:“好事可以做,但也要小心。”
“这个自然,”张昌毅道:“我已有安排。”
待得天色大亮,便派人去给东门庆下书。张昌毅有两个得力手下,一个叫于不辞,一个叫何无畏,都是张昌毅从海浪中捞起来的人,于不辞三十有余,通晓十三种番话,眼下是广昌平号的财副,管的是商贩队伍,何无畏将近而立,是广昌平号的管哨,主抓船上武装。
这时于不辞已被派了出去寻找本岛部落,何无畏在船上负责守卫,听张昌毅要自己去下书,他对主人决定从不怀疑,却道:“昨晚他们似乎兜圈子跑的,不知往哪里去下。”
张昌毅道:“我猜他们的老巢必然离此不远,否则不会我们才一泊船他们就发现了。昨天你不是在这附近找到了一些木料么?我猜那或许是他们曾在这里活动过而留下的。”来到甲板上环视周围环境,便指着那片高地道:“你到上面去看看。嗯,那里好像还有一个山洞,若高地上没人,你就派人到那山洞看看。要小心,这伙人戒心颇重。”
张昌毅去了有一个多时辰,便派人回来禀告道:“高地上果然有许多足迹、木料、石料,一些石头上还有血,似乎那里打过仗一般。我们进了那个山洞,又在洞里发现了一些粗制的用品,一排木板,几支标枪。何管哨说里面的人也许走了没多久。他还在高地上守着,让小的先来回报。”
张昌毅想了想道:“这伙人的首领颇有见地,竟预料到我会找上他们。”便拟书一封,对那水手道:“让无畏贴在那高地上下坡的显眼处,然后就回来。”
那水手匆匆而去,将书信连同嘱咐带到何无畏处,旁边有个水手道:“他们都走了,哪里还会再来?我看这信是白留。”
何无畏却道:“舶主的想法,你们懂什么!”仍照张昌毅的意思做了。他们离开后不久,便有两个人从林木后冒了出来,一个是陈百夫,一个是水虾蔡,陈百夫见何无畏等走远之后才近前将信取了,水虾蔡道:“我到洞里看看。”
“不用了。”陈百夫道:“山洞上下不方便,又只有一条道路,万一他们突然折回你怕要被困在那里。”便带了他回去和东门庆等会合,出示何无畏所留书信。
东门庆拆开来和陈百夫、沈伟一起看了,卡瓦拉问:“说什么?”
沈伟道:“这封信署名张昌毅,自称广昌平商号的东家、广昌平号的舶主,他邀王公子到船上一叙,但只能王公子一个人去。”
“那怎么行!”水鱼蔡道:“也许是个陷阱!”
“对!”周大富道:“他们要真有诚意,何必只点名王公子一个人去?”
陈百夫道:“但也有可能是那个女人帮我们说好话了,所以他们想见见王公子。这或许是个机会。”
众人议论纷纷,最后沈伟对东门庆道:“王公子,他邀的是你,去不去你拿主意吧。”
东门庆沉吟片刻,再看看这封信的字,心想:“这字写得稳健沉着,不轻佻,嗯,看来像个有年岁的读书人写的。”又想:“我们如果错过了这次机会,再要自己打造船只,造出来的也只有近海航行的小船,要回大明还是得依傍别的大船,还是得跟人家谈,到那时候形势未必能比眼下更好。”想到这里主意便定,打了个手势,表示自己要去。
牛蛙道:“那我们送你到那小湾附近去。”
东门庆却摇了摇头,示意他们不要现身,免得对方有歹意被一网打尽。
水虾蔡又道:“那样的话王公子你可得多带两把刀去。”
卡拉瓦便把自己的枪托过来道:“把我的枪也带上!”
东门庆看看水虾蔡手中的刀和卡瓦拉手中的枪,微笑着摇了摇头,反而把自己刀拿了出来,交在陈百夫手里。陈百夫一愕,周大富已道:“不错,王公子孤身赴会,带刀带枪又有什么用处?不如不带,以示诚意。”东门庆望了他一眼,见周大富示好地回报以微笑,心想这个家伙脑筋其实也算比较活,怪不得能得到佛郎机人的信任。
当下东门庆只身前往,沈伟、陈百夫等送他到广昌平众的视野边缘,望着他现身、被广昌平的守卫搜身、带进去,九个人无不惴惴,周大富道:“不知道王公子会如何?”
陈百夫叹道:“王公子这番是在博!他要是失陷了,我们也一点办法都没有。”
众人都觉有理,各有一番唏嘘,都道:“希望王公子吉人天相。”
那边东门庆被带上了大船,张昌毅就在甲板上见他。甲板上摆上三张桌子,一张由里朝外,由张昌毅坐着,一张摆在张昌毅对面,空着,一张侧放,却是杨致忠坐了,其他理事两边立候。
东门庆上来之后,张昌毅起身迎接,何无畏向东门庆道:“这位就是我们主船广昌平的舶主,张姓,讳上昌下毅。这位是我们副船福致隆的舶主,杨姓,讳上致下忠。”主客各自行礼罢,依次坐下。
张昌毅和东门庆的桌上各摆了一块极平的石,石头边上放着毛笔和水,张昌毅提笔写道:“海外纸贵,以此石替代,望贵客勿要见笑。”这石却是一块未雕琢的上好砚石坯子,笔过留痕,片刻自干,不用抹拭。
东门庆便认出他的笔迹来,心中奇怪:“难道他也是个哑巴不成?”却不知张昌毅此举另有深意。
张昌毅又以笔问道:“贵客乡土何处?”
东门庆本要答“福建漳州”,但见他这等排场,见识多半不凡,再想那副船名福致隆,船又是福建船式,舶主怕是福建人,若说谎被戳破会误事,何况此刻远在南洋,早非东门霸、洪迪珍的势力范围,便提笔答道:“晚生王庆,福建泉州府人氏。”
旁边杨致忠哦了一声道:“杨某是建州人,但曾在泉州呆过十年,算来也是同乡。泉州地方人物,杨某识者甚多,或许认得王公子府上的长辈。”
东门庆知他要打听自己的来历,摇头轻叹,提笔写道:“祖上虽有荫庇,但小子流落海外,有辱家声,不愿再提。”
杨致忠也叹息了一番,道:“我当初亦有过这样一遭生涯,不过在外流浪愈久,思乡愈重。到后来连家乡山水,便是一井一物也是念念不忘,历历在心中晃过,比在家时尤为明晰。”当下述说起泉州的风物、人情来。
东门庆一听便知道对方是借故在考自己,当杨致忠每说一事一物毕他便提笔接续、补充,杨致忠开头还往大处说,后来尽往极细处寻!很多事情若不是经年住在泉州的人断难知道。不但如此,他十句中还夹杂着一两句故意说错的,要看东门庆如何应答。幸而东门庆本是泉州人氏,交游又广,各处市井人物都熟,杨致忠的问题虽刁钻却也难不倒他,每见杨致忠所言不对便提笔委婉纠正。两人一说一写有半个时辰,杨致忠才向张昌毅点了点头。
张昌毅叹息了一声,写道:“泉州老朽亦曾一游,深知其为人间胜土。王公子背离如此乡井,想来必有缘由。”
东门庆写道:“惭愧,惭愧。晚生屡试不中,家中匮乏,不得已登船觅利,不意所乘海舟为佛郎机人所袭,竟成奴隶!船上华人备受欺凌之余奋起反抗,不幸失败,死难者数十人……”写到这里因想起在福建海面上被佛郎机人烧死的一船同胞的惨状,眼睛眨巴两下,便掉下泪来,继续写道:“我等侥幸不死者凡十人,却又被佛郎机人放逐于此岛,才要造船出海,期盼能回归中华,不想又受困于土番,幸有贵船来到,土番见帆远遁,我等才得以苟延残喘。当晚便派人到此一探,实望贵船队能携我等回归大明,不想却闹出了一场误会。”
这段话半虚半实,却也情真意切,张昌毅、杨致忠等都寻不出破绽来。张昌毅写道:“既是如此,昨夜贵使来时,为何不说?”
东门庆写道:“佛郎机一事,实是有心隐瞒,为何隐瞒?一来因为佛郎机人驱役一事虽属无奈,毕竟脸上无光;二来佛郎机人作恶多端,臭名远扬,我等担心初识者因此生疑。不想到头来却是为避小疑而生大误会。”
这段话也算实说,张昌毅杨致忠还没回答,岸上忽然传来消息,说财副回来了。张昌毅大喜,杨致忠对东门庆道:“有些小事要处理,请王公子稍待。”
张昌毅回头示意张月娥,张月娥便走过来,有些羞涩地对东门庆道:“王公子,这边请。”引他到舱中休息,奉上茶水点心,东门庆接过时用手拍了拍她的手——他言语不便,这番本是致谢之意,张月娥却慌了,低了头,连那半边没有胎记的脸也红了起来。东门庆是风月老手了,一见心道:“这丫头不会看上我了吧?”他可不是青头后生,见有女人喜欢自己便感动,此事在他脑中只是一晃而过,并不放在心上,寻又想起:“他们说财副回来了,不知那财副之前是去做什么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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跳楼的心都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