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哪里疼呢?
浑身都疼,那种挫骨扬灰般的疼痛似乎还于四肢百骸中折磨着他。
毕沧的理智此刻尚未完全回归,他有种半梦半醒之间的混沌感,一时不知自己究竟是陷入了另一个梦中,还是已然醒来。
毕竟……眼前的这双眼如此熟悉,他好似才于梦中对视。
只是彼时这双眼的主人周身萦绕着耀眼夺目的光,让他一时无法看见对方的全貌,而眼前……毕沧知道他抓住了沈清的手,她也与他一般被暗淡的夜笼罩着。
大雨滂沱,夜风呼嚎,飞鸟符化作的木屋看上去脆弱,实际上很却坚实,即便屋外肆虐的动静像是要将他们一并卷入泥泞与暴雨中,可屋内依旧平静。
毕沧的血液逐渐回暖,温度也顺着沈清握着他手的掌心一点点传达全身。
他僵硬的身体终于能动弹,毕沧反拉着沈清的手腕将人拥入怀中,扑通扑通的两颗心跳冲撞着彼此的胸腔。沈清被尚未完全恢复的毕沧拥抱着,只觉得那寒意顺着她的皮肤钻入,冻得人瑟瑟发抖。
与之相反,毕沧却觉得难得的舒坦。
怀中抱住的沈清犹如一个温暖的小火炉,将梦境里束缚着他的黑暗驱散。
他如同紧紧抓着一根救命稻草般,呼吸间汲取着沈清身上的味道,所有相贴的皮肤都感受着她的温暖,拥抱得越来越紧,好像这样就能抚平他内心的惶恐与不安。
那些稀里糊涂的画面逐渐在他的一呼一息间消散,待到他的头脑彻底清醒,意识回笼,再仔细去想梦中的经历却变得愈发模糊,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了。
沈清感觉得出,原本毕沧抱着她时浑身都在发抖,时间久了他也慢慢从噩梦中缓过来了。搂着她腰的手逐渐放松,没有勒得她那么疼,可依旧用一种不容抗拒的禁锢姿势,他尚在汲取她的温暖,或许还需要她的安慰。
男子始终没有男女之别的概念,饶是沈清教过他几回,他也仍是该牵手就牵,想拥抱就抱……
沈清慢慢抬起手,从毕沧的肋侧穿过,掌心贴着他的后背有些生疏地拍了拍。
她说不出什么安慰人的话。
沈清没怎么与人接触过,即便几百年来在桂蔚山上见过了形形色色的人,可她与那些人都保持着距离,甚至有些人她连对方的面孔都没怎么看清。而丹枫仙人……那是一个算不得多负责的师父,不过她给了沈清一个可以锻炼、积累功德以投胎转世的机会,所以沈清对她依旧有感激、尊敬,只是她们也从没有这般亲近。
大约感受体温,是最容易让人陷落情感的方式。
沈清一遍遍轻拍着毕沧的后背,即便她什么也没说,将她抱在怀中的人也逐渐放松,没有继续颤抖了。
只是毕沧一身的汗水,还是染湿了她的衣袂。
两道清净诀后,沈清与毕沧盘腿于榻上面对着彼此而坐。
一小截蜡烛已经燃烧至最末端,烛光暗淡地落在两张神色不一的脸上。
沈清是有些窘迫,明明白天她还对毕沧一副爱搭不理的样子,可方才却安安静静地被毕沧搂在怀中快一个时辰,拍他的后背拍得手都快酸了才算把这鱼妖哄好,能让他放开她。
因为沈清不太好意思面对毕沧,也就没能看见毕沧的眼神含着些许复杂的探究,那道视线一直落在她的眼上,似乎想要从她的眉眼中看穿什么。
长久的静谧便容易陷入尴尬,于是沈清开口问道:“你方才梦到了什么?”
毕沧睫毛微颤,仔细回想了一下,只能说出一句:“一双眼睛。”
沈清心道,什么眼睛能让他吓成那样?
便问:“是血糊糊的,恶狠狠的眼睛吗?”
毕沧抿嘴,摇了摇头。
二人再度陷入了沉默中,却又同时开口。
毕沧:“你还在生气吗?”
沈清:“我给你的玉环你怎么没吃?”
四目相对,略停顿后再度同时回答。
沈清:“我才没有生气。”
毕沧:“没胃口。”
这回倒是毕沧率先反应过来了,他眸光一亮,双手撑在榻上朝沈清靠近,有些激动地问:“你不生我的气了?”
沈清一见毕沧人高马大地遮挡了烛光,仿佛一座小山般又带着他的妖气朝她扑了过来,心下一慌,连忙伸出脚抵着他的心口位置,往对面轻轻踢了一下道:“坐回去!”
毕沧再度坐回原位,却难得不再沉着脸,那双眉眼亮晶晶地望向沈清。他嗅觉灵敏,其实知道沈清说的她没有生气是谎言,但他也有感受与双眼,知道眼下的沈清的确没再生气了。
也许她白天气过,但晚上还是抱着他许久,还说要给他揉一揉。
那白天的事便不重要了。
毕沧很容易便被哄好了,甚至因为心情转好,方才说的没胃口也成了空话,就在沈清的注目下,毕沧的肚子又发出了一声“咕噜”。
沈清瞥了一眼他的肚腹,抿嘴低头翻着荷包,将白日里买来的那些东西悉数倒了出来,几十样物件七零八落地堆在了二人中间。
“吃吧。”沈清道:“本来就是买给你吃的。”
毕沧抿嘴露出一记颇为纯澈的笑容,他拿起一块未经雕琢的玉,还未张嘴便看见沈清略弓着背,眯着眼朝他看来,带着几分好奇。
沈清挑眉:“看我干吗?吃呀。”
她倒要看看,一个连馒头都不能吃的妖,该如何去吃这些坚硬的石头。
毕沧眨了眨眼,握着玉石的手才抬起至心口位置,那摇摇欲坠的烛火噼啪一声彻底熄灭。木屋内顿时暗了下来,陷入了伸手不见五指的漆黑,唯有玉石珍珠借着微弱的月色闪烁出一两点光。
那光眨眼就在沈清的眼前消失了。
闪电到来时有那么一刹从门窗外照亮屋内的摆设,毕沧眉眼弯弯地朝她笑,而沈清放在榻上的所有东西全都消失了,光至后便立刻离开,紧接着轰隆隆的雷鸣声音大到仿佛要将天劈出一道裂口。
黑暗中,沈清震惊地问:“吃完了?就这么吃完了?”
毕沧唔了声算是回答。
沈清:“……”
这才过去两息,她也不过眨了一下眼而已,就这么错过了毕沧吃掉那些稀奇古怪东西的画面。
他张嘴了吗?
是嚼碎了咽的,还是直接吞的?
沈清其实很好奇的!可她想了想,最后只问出一句:“吃饱了吗?”
黑夜里沈清的视线或许并不好使,可毕沧却能看得清楚她的每一个举动。她震惊的表情,她疑惑的眼神,还有她抓了抓头发一副耐人寻味的样子,全都落入了毕沧的眼眸中。
她张嘴闭嘴好几次,却问他是否吃饱了。
毕沧想起沈清说的,不能说谎,所以他应当回复她,这点东西怎么可能能吃得饱?也就塞塞牙缝的量,若想让他吃饱,大约要堆满十个这木屋的珠宝才够勉强。
但……
若沈清不知他说的真假,那她又怎能断定他的回答,是否是谎言?
毕沧不想吓到她,便道:“饱了。”
沈清松了口气,她还以为毕沧吃得如此迅速,只怕这点儿东西不够喂的。现在听到他说饱了,至少心里轻松了些,这鱼妖虽吃得怪且贵,但好在胃口不算太大,还能养得起。
折腾了一个多时辰,沈清到底是疲惫了,确定毕沧无事后她摸黑回到了自己的床上。隔着屏风,沈清能听到毕沧的呼吸,好似有一双眼也穿过了屏风,一直跟随着她而动。
她以为自己会别扭得睡不着,可实际上很快她就又再睡了过去。
离天亮尚早,且骤雨催眠,沈清这一次睡得很沉,便是电闪雷鸣也没惊醒她。
她没看见木屋内如线似烟的一缕缕银光漂浮于她身侧,叫那雷霆骤雨的声音无法打扰她的睡眠,银光带着毕沧妖气的气息,仿佛一只无形的手安抚着她的头顶,叫她能安然休息。
毕沧的脚步声很轻,不过短短十步便越过了那道并无多少遮拦作用的屏风,来到了沈清的床前。
暗夜里的眼倒映着沈清熟睡的脸庞,毕沧只觉得有一种尖锐的东西戳刺着他的头脑,细细密密的疼倒是能忍受,可叫人无法忽视的却是徘徊于脑海中的声音。
那是梦魇被打破的刹那,钻入他脑海逼迫他醒来的声音,如今在沈清熟睡后又再度响起。
——找到它。
找到什么?
他看着沈清露在薄被外一只白皙的手,空荡荡的手腕总是能刺痛他的眼,那里好像缺了什么。
妖气汇聚的银光轻柔地缠绕在沈清的手腕上,化成一圈镯子的形状,又被无形的风吹散。
暴雨连下两天,拖了沈清与毕沧赶往荣城的脚步,待雨停后又二十几日,二人兜兜转转才终于来到了荣城外。
从离开桂蔚山到抵达荣城已经过去两个月,天气渐暖,尤其是荣城属南楚江南一带,气候宜人,一旦步入六月便有了几分暑气。
正午的阳光当头照晒的话,正在行走的人身上便会生出几分薄汗,故而荣城外那些田里的庄稼汉都已经穿上了汗衫,便是姑娘家也人手一把扇,或遮阳,或扇风。
沈清与毕沧下马,她抬眸看了一眼荣城的城门,高大庄严,城墙石砖厚实且城墙颇高于她一直以来经过的那些城池。
来时路上沈清已经对荣城几番打听,包括朱家的人与事,她也有所了解。
荣城是江南一带最大且最富饶的城池,城中曾出过好些读书厉害的才子,在南楚开国时期贡献人才,其子嗣也在朝中做了大大大小小的官,后来荣城也有才子之乡的美名。
而荣城除却才子,还有佳人也尤为出彩,或许是江南水土养人,这里的姑娘大多长得白嫩娇弱,弱柳扶风,婀娜多姿,容貌姣好的比比皆是。
沈清以前在桂蔚山的书舍里偶尔也会看些民间话本子,那些才子佳人的故事大多出于荣城。
既有才子佳人,荣城的风月场所也很丰富。这里读书考举的竞争压力大,自然有那些自诩满腹经纶却不得志的酸秀才或书生,酒水下毒,这些人作几句吟风弄月的诗词,写几篇痴男怨女的爱恨故事,全都卖入了那烟花之地,广为流传。
这样一个缠缠绵绵的城池里,却在二十年前出了个远近闻名的悍妇。
那悍妇不动则在家中摔锅扔瓦,动辄便要提枪策马,喊打喊杀。
悍妇于十年前去世,可她的威名犹在,后来好长一段时间荣城中但凡有性情刚烈或泼辣些的女子,都被冠以悍妇之名,为这事,朱家也被笑话了许久。
是了,那悍妇便出自朱家,是二十年前嫁给荣城首富朱家家主为正妻的詹芸焦,亦是朱晓的生母。
沈清既然想要还欠朱晓的三万两黄金,自然是要将朱晓的生平打听清楚。
不过来荣城这一路她能听到的关于朱晓的消息少之又少。许是因为她年纪小,也不常在荣城外走动,关于朱晓的故事,沈清只知道她八岁丧母,三年前因外祖父病重便离开了荣城前往湘山见外祖父最后一面,可后来却在湘山留了三年。
前段时间朱晓才从湘山离开,一路赶回,路径平桥镇时大发善心地给了一笔善款重建灵感寺,又比沈清提前几天到达荣城。
沈清是不熟悉路,所以耽误了些,沿途打听的消息自然也只是陈年旧事,并不新鲜。
当她进了荣城才知道,原来关于朱晓的故事已经翻了新一页,城中曾对于她母亲是悍妇的讨论早已不鲜,但朱家依旧是百姓口中茶余饭后的谈资,这回谈的,依旧不是什么好话。
沈清没去客栈,她找了驿馆休息,相对来说驿馆收费便宜,且人更多更杂,能打听到的消息更多。
她与毕沧才选好了房,拿着钥匙跟随小厮前去认房的途中,便见到另一个急匆匆跑来的小厮一脸看戏的表情,毫不掩饰地吐露出一个惊天消息。
“朱家那位大小姐,刚回来才几天啊,就在扶月桥上把她未婚夫打得鼻青脸肿,王二公子的牙都掉了一颗,血流了一地啊!”
沈清脚下一顿,问:“刚打的吗?”
那小厮搭话:“可不是?血还是热乎的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