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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远在深山不问世,哪知世间万般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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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宫中极乐殿坍塌,皇帝传话有妖作祟,谋害明光国师与朝臣六人、明光国师弟子十九人,还有几十宫中护卫军。为此,皇帝下令封锁宫门与城门,全城禁卫军出动,配合仅剩的二十一名道士捉拿妖孽,格杀勿论。

    此消息一出,环王牵着一家老小毫不犹豫近前上表,不论他如何劝说皇帝害人者是明光国师,那戴着面具的一男一女实为世外大仙,皇帝也丝毫没听进去。

    领旨护卫军已经离开大殿,除了被留下来的护卫军,今夜来参加扶芳宴的大臣全都没能离开。那些酒醒了的或毫不知情的,摸了摸自己发寒的脖子,庆幸自己竟然还活着。

    看着极乐殿中的狼藉,血色铺满玉阶,横七竖八许多尸体都未来得及搬走,宫妃们吓得各个花容失色,瑟瑟发抖地躲在皇帝身后。

    这些官员中,也有些被李添赠符之人,他们官职有高有低,明光国师与沈清的对话他们也都听在耳里。那国师当真是个妖孽,竟控制了宫中护卫军为他所用,一枚丹药也能操纵着他们清醒或混沌,只要他想,随时都可以让他们生或死,只要想到这一点,他们便忍不住发抖。

    李添见环王费尽口舌说的皇帝都听不进去,此时皇帝满目狠厉,慢条斯理地整理自己昏厥时被沈清扯乱了的衣衫,明明他当初是那么看重明光国师的一个人,眼下知道明光国师死了却不凑近去瞧,甚至瞥都没瞥一眼。

    明明眼前尽是尸身,哪怕他确定沈清是祸害皇宫的妖,仍没有半分畏惧之心。

    这一认知叫李添心下一惊,他怔怔地看向高台明镜之下的皇叔,只觉得对方像是一觉里变了个人。

    李添的目光从皇帝身上移到倒在血泊中的明光国师身上,眼神在两人之间来回,最后又回到了皇帝这边。

    他张了张口,哑声道:“皇叔,沈大仙不是妖,那明光国师才是妖,他已经害了许多条人命,眼下死了也足以证明他不是真正的不死之身,他不是神仙!”

    皇帝闻言,冷冷瞥了李添一眼,只让环王看好儿子,便推开皇后等人,起身朝自己的宫殿而去。

    环王与一众大臣望着他离去,护卫军也跟着皇帝一起离开,他们谁也不敢留在这死了许多人的大殿,连忙跟在护卫军身后。

    清醒之人围绕环王而走,闲话中其实说出了许多他们以往的疑惑之处。世人都求长生不老之法,谁都想能永生,可如今他们知道,就连他们赖以永生之道的明光国师也能被人轻易杀死,那曾经的永生之说,亦不过是纸上空谈罢了。

    比起虚无缥缈的长生不老,他们更想度过眼前劫难,一边庆幸自己不是被梁柱砸死的那一个,又为生死难料的将来惶惶不安。

    迎面的风冷得刮骨,李添耳边传来窸窸窣窣的交谈声,除却最开始的那两句之外后来的他也都没听进去了。他的眼神遥遥望向行队前方的一抹绣金龙的玄色,突然发现原先老态龙钟的皇帝今夜走路竟直起了腰。

    一片冰凉的雪花落在他的眼前,融化后短暂模糊了视线,这微末的凉意瞬间彻骨,李添惊醒,南楚早已脱缰。

    毕沧破墙而入时,连带着风雪寒霜,眼下冰雪尚未消融,秋末京城早已开始降温,而今更像是提前进入了冬季,一场寒夜袭来,即将变天。

    -

    沈清与毕沧回到京城外时天将亮,城内城外皆被重兵把守,城墙上方更是竖起了符幡,明黄色的符幡上朱砂混着鲜血书写了捉鬼降妖之阵。

    太阳尚未升起,天已泛白,灰云之下一粒粒晶莹的霜花落在沈清的发与肩上。她抬头看向巍峨的高墙,随风翻飞的符幡远远望过去都足够摄人心魄,更别说是想要越过城墙回去京城。

    看来明光国师早有准备。

    他知道沈清仅有一魂一魄,算不得人,那些捉鬼的符对她总是有些用处的,不过若说捉妖的话……毕沧算不得是妖。

    沈清朝身边高大的男子看去,手肘撞着对方的胳膊问:“你能进去吗?”

    毕沧点头:“自然。”

    他似是想起了什么,又问:“你想回京城,是为了环王世子吗?”

    毕竟先前沈清告诉过他,环王世子李添也是她的债主之一。

    沈清沉默了许久后道:“其实我不去管他也行,毕竟他算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债主。”

    比起见月,比起朱晓,李添虽说地位最高,却也的确算不得她诸多债主中多了不起的那个。

    毕沧知她的话只说了一半,便接:“可你还是想进城。”

    “我在想,如若我下桂蔚山,第一个遇见的债主是李添的话,我很可能丢下几百两黄金便走,才不愿意掺和这种复杂的烂事里。”沈清轻轻叹了口气:“皇帝昏庸无道,朝臣鬼迷心窍,满宫傀儡,京中一片诡异现象,可绝大部分的人都已经默认甚至赞同。依我看,南楚早已没得救了,就剩他一个人坚持也是枉然,可……”

    沈清顿了顿,突然朝毕沧看去:“可人经历的事情变多,真的会改变心态的。”

    毕沧闻言,也低转过头来看她。

    隔着那张魑脸面具,仅有两个窄小的洞孔可以看向外界,毕沧的视野很窄,只能看得见一个沈清而已。

    便是因为他的眼里只有沈清,所以沈清的所有神情尽入他的眼中。

    沈清道:“其实之前在荣城,你昏睡的那七日里,我闲来无事打坐修行,发现自己的道行突飞猛进,仔细去感受灵台功德,不知不觉中竟也累积了许多。我以为或许是我当初在桂蔚山上用发财符帮的那些人经过多年终于又给了我带来一些回报,事实上不是的,更有一种可能,这些功德是后来我下山之后从灵感寺,从边疆战场上带来的回报。”

    因为她帮了见月,这才让灵感寺没有随空明和尚的计划成为空庙,数百年的寺庙得以延续香钱火烛,那些每一个虔诚上山求神拜佛的信徒,哪怕所获的功德微少,也有一分是沈清的。

    还有朱晓,她得偿所愿上了战场,杀敌御民,她死守城门后护下的每一个百姓,她所建的功,她所行的善,也有一分归于沈清。

    更何况在荣城,他们还意外得到了坤灵镯,坤灵镯在她与毕沧的手上,远比在金如意、或回到明光国师的手上要好得多,这世间也算少些冤魂,如何不算善举呢?

    沈清的眼神中有些迷惘,却更多的是坚定:“我当初下山也许是对的,那些债条或许不是我欠下的债,有许多可能是我那不靠谱的师父故意给我招惹来的,可事实上,远在深山不问世,哪知世间万般难?我在桂蔚山上画一百年的符,也未必能够上我在人间走上一年所得到的悟。”

    她以前以债条上的金额来定债主轻重,她一直以为是她在帮助债主度过难关,完成心愿……其实没有平白无故的给予,沈清从这些事情中获得的回报远不能以金钱衡量。

    越想,沈清便越笃定自己的猜测:“也许师父就是想让我下山来走一遭,是不是?”

    毕沧闻言,愣怔了许久,思绪飘至很远,又被沈清这样一问,讷讷地反了句:“你不觉得无辜吗?”

    沈清不解,毕沧便说:“这些事原先不该你来承担的,你没有离开过桂蔚山,也不曾认识过这些债主,九京两黄金,也许还上一千年,甚至一万年也未必能还完。这不是你负的债却都要你来还,不是很荒唐吗?”

    沈清微微怔住,她惊讶毕沧竟然会站在她的角度设身处地地为她抱不平,这说明他也成长了许多。

    才不过半年时光,毕沧从一个懵懂无知,连话都说不清楚的小鱼妖,成长成有独立的思想,甚至拥有自己的秘密和行动目的的……龙。

    沈清有些欣慰,所以她笑了起来:“最开始我是觉得很荒唐,为此我还醉酒,怒骂师父,甚至想过下桂蔚山前一把火烧了她的书舍……”

    自然,她还没有那个胆子。

    “不过现在我不如此认为了。”沈清道:“有句话叫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行万里路,不如阅人无数。”

    毕沧依旧不明白,他搞不懂沈清的想法,或许他本性自私,为沈清好,也不该她来吃这些苦,这都不该是她需要历经的磨难!

    她明明……她明明可以高高在上,无忧无虑。

    所以在沈清说出这句话后,毕沧只能沉默。

    沈清也不求毕沧能立刻懂她心中所想,她只觉得想通了这一层后,今后她再走上还债的道路上,脑子里装的就不再是那厚厚一沓的债条,还能装下许多其他更有趣的事。

    四季冷暖,草长莺飞,还有云起云落间,那些变化莫测的人世百态。

    但这些她也不急于毕沧会立刻就懂,有些事说不透,只能他自己感受。

    所以沈清抬手拍了拍毕沧的肩道:“我要进入京城,我还要回去皇宫,我要面见明光国师,我要耻他为达目的残害生灵的恶行,去笑他一千两百年的无用功。”

    沈清一派轻松地开口:“看吧,这仙道之门非人人都能堪破,要知善恶有报,这是我教你的第四课。”

    毕沧身子微僵,低声喃喃:“善恶有报……吗?”

    他将目光落在沈清的身上,心中揪起了一股疼,像是陷入了难以堪破的迷惑之中。

    可怎么办啊,沈清……

    毕沧于心中喟道:我早已满手鲜血,做了许多你不敢想的坏事,这条从一开始就注定是错误的道路,我也只能硬着心闭上眼,咬牙走到底了。

    “喂,毕沧。”沈清问他:“你有办法带我去京城的,对吧?”

    她虽是在问,语气却很笃定。

    毕沧颔首,他当然可以,那些符幡对他无用,毕竟他不是鬼也不是妖,更何况这是沈清的要求。

    京城南城门的上空忽而卷起一阵飓风,吹断了两根符幡的撑杆,待有道士换了撑杆再将其扶回原位时,沈清和毕沧已经回到了京城。他们就站在皇宫之外,看向那些从宫门一个接着一个走出,准备回去府邸的大臣们。

    环王妃因被吓了一回,身体虚弱,只能坐车辇回去,于是环王府派了辆马车早早就在宫门前等着,环王却是最后一批出宫的。

    沈清看见了李添,他神色昏昏,脚下虚浮,印堂发黑,看上去一副短命相。

    待李添与环王和王妃三人都进了马车,沈清才带着毕沧过去,也不过是一阵风过,二人便坐在了马车门边两侧位置,惊得车内三人险些大叫出声。

    “沈、沈、沈大仙!”环王是三人中最为激动的那个。

    王妃有些胆怯,紧紧地抓着李添的手,而李添一直沉默,只是用一双炙热的眼看向沈清,宛如她是天降的救世主。

    不过三言两语,环王便将这一夜宫中发生的事说清楚了。

    其实沈清看到城内城外,宫内宫外那些巡逻的护卫军与禁卫军,大约也猜到了是这般结果。回去环王府的这一路,她也将于城外捉到宁栀后听的那一段故事说完,一时间,车厢内静谧非常。

    沈清在等,等他们想要个怎样的答案,重点是李添想要怎样的结果。

    马车快到环王府前,还是李添率先开口:“仙子可有办法杀妖道,而不伤陛下吗?”

    沈清沉默了会儿回道:“一体不容双魂神,夙遥的魂魄清醒着,那皇帝的魂魄必然是沉睡的,即便我有办法将夙遥的魂魄逼出皇帝的体外,他也不知夙遥用他的身体做过什么事。且我不能保证他这一把高龄,承受了如此折腾后还能长命百岁……”

    “如此就够了!”李添道:“只要妖道死了,我父王一定能劝说陛下施行仁政。妖道横行专政,残害无辜,这些朝中也有许多大臣昨夜都听见了,有我们在,陛下一定不会再信妖道过去的谗言。”

    沈清轻声反问:“是吗?”

    李添愣怔了瞬,沈清见他目光似有呆滞,可又转瞬清醒。

    他连连点头:“一定会!边疆战乱,百姓无辜,一旦没有妖道蛊惑,陛下看清形势,必会善治国,勤慰民,肃清内外,还南楚一片……一片净土。”

    沈清问:“这是你心中所求?”

    李添回应:“是!”

    沈清唔了声:“那我就……成你所愿。”

    她会入宫,找到夙遥,会将夙遥的魂魄逼出皇帝体外,会清扫夙遥的恶魂,尽量让他还有轮回转世的机会,但沈清知道,那种可能微乎其微。

    沈清与毕沧来得突然,走得也突然,二人身影消失在车厢内时,马车刚好停下,他们已经回到环王府前了。

    环王扶着王妃缓慢下了马车,再看一群姬妾扶着门框戚戚望来。

    那些美人们神色呆滞,就像是宫中皇帝收的那些低位傀儡妃嫔,环王未有任何表示,仍然将王妃丢给她们,让她们带王妃回去休息,再请大夫。

    而马车内,李添将这一切看在眼里,呼吸一窒后,他双手挫败地捂着脸,眼泪顺指缝滑下,而他的声音闷在掌心。

    “会好的,一定都会好的,一定、一定会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