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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碧说,要去长青观她还得从家中翻出许久没见过的香木符牌。
那是长青观里长大之人出山时都会赠予的符牌,可以避开迷瘴与迷阵,找到长青观的入口。观中道长赠予符牌,原本是想着若他们日后遇见了什么困难,还可拿香木符牌回到长青观终此一生。
符牌只有一个,回去长青观的机会也只有一次,这次领着毕沧和沈清回去长青观,以后她就没机会再回去了。
沈清不知符牌重要,只略等了一会儿便等到常碧拿着符牌出门。她将自己收拾得齐整,发上的头巾似乎也重新包过,这便理着衣袖道:“咱们走吧。”
赠书,也算好事一桩。
常碧的男人本想跟着她一起,似乎有些担心常碧一去不回,不过二人之间显然是常碧做主,只需一个眼神他便停了脚步,扯出笑容道:“那我就在家等你。”
常碧应声:“嗯,我很快回来。”
入山与沈清来时不同,顺着几方田野有一条上山之路,是长年累月被人从丛林草地中踩踏出来的蜿蜒小道。
路过田地时,也有几家人探出身子来与常碧打招呼。他们虽挂着笑容,但言辞有些生疏,至于毕沧沈清……那些人就更只敢笑笑看两眼,一句话也不敢多说。
直到常碧带着毕沧和沈清走入山间竹林时,沈清才听到身后那几户人家凑在一起谈话。
“李家的女人走了,是不是以后就不回来了?”
“不会吧,我见她和小李感情不错,前些日子小李还说想要个孩子。”
“就怕一去不回,好像前几年那个,说是上山采笋,结果是修行去了。”
沈清闻言,朝常碧看去一眼。
常碧虽没听见那些人在说什么,但她方才路过那里几人问了几句话,她就知道那些人是怎么想的,再对上沈清打量的眼神,常碧便更确定她猜得没错。
不等沈清问,常碧便道:“我不会一去不回的。”
她走在前头,脚下稳重,山路哪里好走哪里不好走都不用竹竿去探,她一眼就能看得出来。
常碧道:“其实我有些佩服你,昨天是我们第一次见面,你就能猜到我是在长青观里长大的。连州的百姓很少有能走进长青观的,但长青观里从来不缺人,我们都是些无父无母的孩子,从小养在长青观,长在长青观,如若碰见机缘能离开长青观,便可以还俗成家,分发香木符牌。”
“香木符牌只有一个,一旦用掉便不可再生,当初道长们给我们这张符牌,也是怕我们日后无处可去。有些人向往观外的生活,拿着符牌便立刻离开,可又不适应外界的生活,便拿着符牌再回去长青观……前几年我们福来村中便有一个人回去了。”
那人既然选择回去,自是再也不会出来。
沈清有些意外,眉心微蹙:“那你这次用掉回去的机会,倘若将来你再想去长青观……”
不等她说完,常碧便摇了摇头:“我没打算回去,从我离开时起,这块符牌也就只是我留着的念想而已,李灿对我很好。”
常碧与沈清说起她与李灿相识的故事。
凡是在长青观长大的人,对长青观周围的山都有些熟悉,他们偶尔外出也会碰见外界入山想要寻仙问药之人,又或是那些意外闯入迷阵中的倒霉蛋。
李灿便是那个倒霉蛋。
他就是福来村的人,也听过灵羽山的传说,更知道长青观的存在。四年前李灿无意间闯入长青观的迷阵,在里面饿了一天两夜。
他上山不是为了求仙问药,而是隔壁家有个小孩儿与家人吵闹跑到了山里,那时正是夜晚,孩童走失十分危险,他是被人拉着一起寻小孩儿,结果在山里听见了孩童哭泣,而后迷路了。
入了迷阵后,李灿饿着肚子原地打转。
长青观每三日派人去迷阵巡逻,常碧恰好就遇见了饿着肚子的李灿,顺便将自己的吃食分给对方。
李灿以为自己遇见了仙女,还要给常碧磕头,常碧笑话他,与他说自己不是仙女,又将李灿送出迷阵,送到他认得的地方这才离开。
谁知李灿对常碧一见钟情,回去路上竟将道路记得差不多,再想见到常碧时他就故意往长青观的方向走,十次有个两三次能恰好走入迷阵中,那两三次中也能碰见常碧寻见他,有时是旁人。
一来二去,常碧似乎明白了李灿的心意,一番打听,李灿无父无母就在山外福来村,是村子靠近山边缘的第一家小院,也有几亩田地。
李灿道他家世代农耕,实在没存下多少钱,也不是生来的富贵人,但他有一把子力气,只要常碧愿与他成亲,他会伺候常碧一辈子。
他如乡下汉,大胆求娶天上仙。
其实对于常碧而言,李灿并没有那么不堪,她自己也没有那么高不可攀。
“长青观里的都是孤儿,我们如若不出观,便在观中生老病死,因为香火不多,日子过得其实和李灿家并无太多区别。”
常碧轻声道:“我们也种菜,种果树,也耕地,还会分派打水、砍柴等粗活,轮流着制香、缝补这些较为轻松的活计。李灿人很好,我便向长老请辞,得了香木符牌后就离开了长青观。”
离开长青观后,常碧有了心爱之人,且被人捧在手心,她觉得日子很好过,没必要再回去。
沈清听她说这些,便道:“那长青观便如同一个不闻于世的村庄。”
“类似。”常碧点了点头:“我们都是外家弟子,不是内家弟子,内家弟子会画符,会设阵,还会炼丹,那些才是你们口中的仙人,但那些人从未见过外界。”
不知不觉,脚下的山路已经越来越难走,常碧几年没回来,偶尔还会在几棵树下停留一段时间,再找个方向继续摸索过去。
眼看丛林间弥漫薄雾,常碧走得就更慢了,她从怀中取出那枚香木符牌握在手里,因为还未入迷阵,所以符牌也未启动。
常碧问沈清:“昨日你问我,道观里是否有个道号叫名松的道长,你是在谁那里听到什么了吗?”
沈清点头:“听人说过长青观名松道长,那人还欠他一些债。”
毕沧闻言,瞥了沈清一眼,沈清不动声色地扯了一下他的袖子,继续与常碧闲聊。
沈清问:“你没听过名松道长的道号,是否可能你是外家弟子,而他是内家的?”
常碧摇头:“便是长青观的弟子分内外,每日也都有辰时早会的碰面。观中上至长老下至小道,我都见过,除非你所说的名松,是我离开道观这几年才来的……但观中不接待外来道士,只可能他才几岁大便有了道号,成了道长。”
这种可能,微乎其微。
如此一来,沈清也问不出什么。
符牌上的符文忽而闪烁了一瞬的红光,沈清与常碧立刻止了话题。
常碧手中的符牌越来越烫,烫得她不得不松手,那符牌化成一片片轻薄的木片,如纸般厚厚一沓,再立刻分开,一张张烧毁,化成了指路的火符。
常碧顺着火符的方向走,沈清和毕沧连忙跟上她。
周围的雾越来越重,甚至连树木都看得不太清楚,这种情况下一不留神便能将人跟丢。
沈清见常碧衣衫的颜色在视野中变淡,连忙伸手去抓,五指收拢,她只能抓住一团雾。
再回头,沈清身前身后竟也无人,就连毕沧都不见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毕沧!”
沈清连忙扬声喊人,浓重的雾遮蔽了视线,伸手不见五指,渐渐的,这些雾似乎变化了气味,连那些树木的味道也散去了。
“毕沧!常姐姐!”
沈清着实有些慌乱,似乎有什么声音远远传来,她立刻停在原地不敢动弹,生怕自己走错了路,也如李灿那样陷进了长青观的迷阵中。
心跳加速,沈清突然想起她有一根发丝在毕沧的头上,便立刻比了个结印去感受自己发丝的去向。
毕沧离她不远,她明明能感受到他就在周围,可偏偏她说的话对方听不见,她也看不见毕沧究竟在何处。
沈清知道毕沧就在附近,悬着的心已经放下了一半。她不信自己的实力,但还是较为相信毕沧的能力,她找不到毕沧,毕沧一定能找到她。
沈清突然想起常碧对她说,灵羽山中有妖兽这件事,凡是入山走错路的人都有去无回,沈清猜测那是因为灵羽山中有界,那些人误入了界门。
而今看来,她也走错了路,就是不知道常碧去了何处,是否也与她一样进退两难,又会否遇见什么危险?
嘈杂的声音越来越多,似乎触手可得。
沈清定下心神,见毕沧还没找来,一步也不敢乱动。
可她不朝声音走去,那声音似乎朝她而来,凌乱的步伐从不远处靠近,沈清掏出黄符猝然燃烧,黄符化风,驱散她周围的雾。
这种符原只能散去少部分的雾气,沈清也只是想让自己周围更清晰些,却没想到符去风止,雾也渐渐散尽。
映入眼帘的是一张兔脸面具,通红的眼睛近在咫尺,吓得沈清连忙后退。
不光她吓了一跳,就是与她面对面戴着兔脸面具的人也吓了一跳。
两人瞬间拉开距离,沈清才看清站在她面前的是一名穿着白裙的少女,少女扶着面具靠近身旁的小姐妹们,与沈清颔首算是打了招呼,拉着人立刻远去。
“吓死我了,这人怎么突然就冒出来了。”
那人这样说着,沈清便立刻回头朝她们几人看去。
三名年龄相仿的少女手中都拿着面具,一阵鼓声传来,最后一丝薄雾染上了淡淡的熏香气味,烟雾缭绕在夜色中挥散。所有的声音都变成了实体,在这一瞬将沈清拉入了热闹的街市之中。
她明明上一刻还在山林里,她明明一步路也不敢乱走,却眨眼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吆喝声,说书声,高唱声,声声逼真地钻入沈清的耳朵。
她借着这满街五彩斑斓的灯火望向街道,这里约是举办什么敬神活动,远远便能看见有人扛着一座神像穿街走巷。那神像背对着沈清,已经从她面前路过,但在神像周围还有很多信徒跟随,香也是从那神像台上传来的。
沈清不明所以,心下骇然。
她再一次去感受毕沧,依旧能感觉到对方就在自己身边不远处,那是只要她一回头,就一定能看到毕沧的距离,可偏偏她找不见毕沧。
来往人群皆无比鲜活,甚至有人打量她从何而来,毕竟她的装扮与这里完全不同。
是了!
沈清恍然,她的穿着与这里的人完全不同!
便是连州为南楚的世外桃源,连州的人与阳州的人穿着也没太多分别。沈清前几百年都在桂蔚山上,可她也见过外界的人,知外界的人如何穿着打扮,她穿着这一身碧裙站在南楚的人群里也不算显眼。
可在这里,沈清就像个异类。
这些人中女子多是抹胸长裙,敢于露出臂膀,头发盘得很高,更喜欢将鲜花簪满发髻,远远看上去都花团锦簇的,一派丰富艳丽。
就是方才险些与沈清撞上的白裙女子,她的白裙也清透如纱,满头簪了玉簪花与茉莉。
沈清长发披下,仅一根银簪,碧裙色淡,不见一丝绣纹晕染……她甚至打扮得都不如这里的男子。
打眼看去,沈清还看见好几名男子穿红戴绿,发上也有鲜花。
沈清心下狂跳,见此装扮,忽而想起了她以前看过的书本记录——有国名祝,百姓不种田地,更好花果,男女皆喜美颜装扮,涂脂抹粉。
祝国鲜花簇拥,美酒成海,祝国人行事洒脱不羁,国家也富饶繁盛,国延五百年后才衰弱,于战火中消失。
这里的人穿着打扮,街道的建筑风格,还有那隔三差五便要敬神的活动,都与沈清书中所识得的祝国十分相似。
可那祝国……已经是一万五千年前的历史了。
有人见她奇装异服,便朝沈清围了过来,沈清还没弄清楚周围情况,不敢贸然行动,只能先取出一张护身的黄符捏在手中,准备随时逃开。
凑近她的人有男有女,众人嘀咕的声音传来。
“她这是什么穿着?”
“长得这般漂亮,穿得可真难看啊,竟一朵花都没戴。”
“她可是从别的地方逃来的难民?我记得先前也有难民如她这般,身上连个挂饰都没有。”
沈清:“……”
“管她哪儿来的,先带去官府再说。”
此话一出,好几人立刻逼近。
沈清捏着黄符呼吸一窒,正准备扔出黄符,手腕便被人握住。
她立刻惊醒,欲甩开对方逃走,可她侧眼望去却不见身旁有人,那道握着手腕的力量还在,紧紧地箍住她留在原地。
砰砰、砰砰——
心跳加速,沈清吓得将黄符扔出,那黄符如遇风的枯叶,轻飘飘地落在地上,不知被什么力量化解了。
一阵熟悉的气息逼近,沈清睁大了双眼,便见她手腕周围燃烧一圈火焰,握住她的力量在火光中化作实体。从手臂开始显现,再眨眼,满身玄衣目露金瞳的毕沧淬火而出,就站在了她的眼前。
“啊啊啊——有妖怪啊!”
视线里乍出现了人影,还有了一双会发光的眼睛,那些打算朝沈清靠近的人纷纷尖叫着跑开,大半边街道的人不过几息间便立刻散去。
沈清的心跳快到高峰,她愣愣地望向毕沧,心道原来方才是他拉住了她。
再对上那双紧盯着她的双眼,他眼中慌乱紧迫,好像经历了一场恶战般,就连发丝都乱了几分。
“毕沧。”沈清唤他。
毕沧听到她的声音了,这才回神,一眨眼,金瞳褪去,漆黑的眼中倒映出沈清呆愣的面庞。
他道:“我险些与你走丢。”
沈清点头,心有余悸:“是啊,险些走丢……”
她又像是想起了什么,反握住毕沧的手道:“我与你说件事你可别怕啊,咱们可能撞鬼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