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秋天的侯爵领,到处都是盛开的洋甘菊。
弗雷德这几天,全神贯注于香水的研发,历经千辛,他才终于找到适合用来蒸馏葡萄酒的瓶子,而全套设备找齐,则花费了他更多的心血。
当酒精、精油和洋甘菊混合在一起,伴随着加热,升华的气体碰到冷凝管变成液体流入到木质的瓶子里,接满了最后一滴,香水终于制作完成。
香味非常粗糙,留香的时间大概只有两三个小时,也没有现代香水强调的前中后调,但已经是这个时代最了不起的发明了。
当弗雷德带着自己的战利品兴冲冲地去找布拉德里克时,他看到海因茨正站在大厅,而在他庞大的身躯之后,还跪着一个面容憔悴、身材矮小的老人。
弗雷德很快便认了出来,这是地牢里第一个和自己搭话的老人。
此时,他看起来比20来天前更加的瘦弱,头发已经全白,眼睛下面积累着深深的色素与无数道密布的皱纹,眼里满是哀切。
“大人,行行好。”他抬起眼,看着海因茨,然而对方并没有理会他的示弱,一脚便向他的头踹去。
瘦弱的老人头刚一着地,鲜血便从他的鼻腔里奔涌而出,呼吸变得虚弱而无力。
弗雷德站在一旁,他手里紧紧地攥着香水瓶,就像要将它捏碎一般。
他想上前去,可是布拉德里克并不在场,独自面对海因茨,只怕自己也会遭受皮肉之苦。
他看向一旁的士兵,用结结巴巴的厄美加语向对方搭话道:“他发生了什么?”
对方瞥了自己一眼,一脚将自己踹了出去,“滚远点,尤若普贱人。”接着他又嘟囔了几句,不过这是弗雷德目前的词汇量并不能理解的意思。
他想,对方一定是骂了自己许多脏话,责怪自己多管闲事吧。
你们厄美加人,真的很粗暴诶,能动手就不动口。
他慢慢从地上爬了起来,这时候,正好看到布拉德里克从楼梯上走上来。
不知为何,在那一刻,弗雷德就像看到了希望与救赎一般,直接跑了过去,叫道:“大人,您回来了。”
布拉德里克有些讶异于他现在的热情,不由问道:“怎么了?”
“是海因茨大人。”他压低了声音回答道,“我看,他好像把地牢里的贵族带出来了。您不是说,这些人都是很重要的和谈砝码吗?”
布拉德里克瞬间明白了他的意思。
眼前的男孩真的很好懂,想让自己出头去质问海因茨吗?不过,布拉德里克并没有表现出嫌恶,只是点点头,然后往大厅走去。
看到海因茨旁边倒地的老人,他有些惊讶。
然后走了过去,问道:“海因茨大人,您今天怎么没有在外训练,反而是在城堡里惩戒这样一个老家伙啊?我要是没有认错的话,这位应该是托马斯子爵,除了泰勒侯爵以外,他可是这群贵族里地位最高的。”
海因茨瞥了地上的老人一眼,猪鼻孔里呼了口气,“是啊,地位是最高的,胆儿也是最肥的。”
“怎么一回事?”
“你让他们跟你说吧。”海因茨说着,示意旁边的士兵向布拉德里克解释。
对方叽里呱啦说了一大堆,然而弗雷德只能解析出几句“早上”“厕所”“逃跑”。
不过,很快他就从布拉德里克的表情里翻译出了整句话:托马斯子爵显然是在早上上厕所的时候,想要借助如厕桶逃跑。
地牢的如厕桶洞口正对着下面的海域,只不过口并没有那么大,如果不是极为清瘦的人,是不可能从那么小的口里穿出去的。
弗雷德看了一眼地上趴着的老人的骨架,觉得他这个行动并没有任何成功的可能性,简直就是送死的行为。
但很快,他便理解到了其中的深层含义。
老人是真的想送死,他这么做,不过就是想被士兵抓住,然后被拽上来审判罢了。
可他是出于什么样的目的呢?是因为临死前,想要见一下外面的风景,还是因为他有不得已的原因?
“托马斯子爵。”布拉德里克走到对方面前,蹲下身体,然后将老人的脸强行转向自己,“您如果想要送死,万万不用做的这么复杂。您别认为是我们座下的贵客,把您留着,是为了给伊文思国王面子罢了,像你们这样失去了土地的贵族,对于尤若普不过也是累赘,所以就别自抬身价了。在和谈之前,乖乖留在地牢里,才是你们最好的归宿。”
弗雷德知道,布拉德里克说的不完全是事实。
留下这些贵族,更重要的原因,是因为他们和尤若普的其他贵族多半都有着姻亲关系。
出于道义,这些贵族们也会给国王施压,要求和谈释放这些贵族。
如果他们被虐待致死,想来厄美加的谈判筹码就会少上一些,没法获得自己的最大利益。
“大人。”可怜的老子爵在地上艰难地喘息着,他的身子骨,显然已经受不了更大的折磨了。“对不起。”
“这可不是道歉就能完的事儿,老家伙。”海因茨走了过来,一把将子爵拎了起来,悬在了半空中。
风烛残年的老人,在空中缩紧了脖子,似乎在忍受着接下来要面临的风暴。
“大人。”弗雷德的心跟着子爵揪了起来,他走到布拉德里克身边,用求救的眼神看向对方,“您能帮帮忙吗?”
布拉德里克没有看他,美丽的面庞满脸写着拒绝,此时看起来冷若冰霜。
美丽而又残酷,这不过是他的本质。
而自己竟然在这一刻对他。寄予了希望,真是越活越不成样
弗雷德露出了苦笑,他收回了目光,然后往前一步,走到了海因茨身边。
“海因茨大人。”他抬起脸,想要引起眼前这个丑陋的巨人的注意,“如果您要给托马斯子爵惩罚的话,就由我来接受吧。”
“你?”听到他的话,海因茨顺手放下了托马斯子爵,将他扔到了一边。
弗雷德听到骨头与地面碰撞折断发出的“咔嚓”声,和自己坠马那次如出一辙。
托马斯子爵几乎是用尽全力扭过头来,灰色的眼睛里写满了哀伤,不住地摇着头。
他不想看到自己送死,弗雷德知道。
可是在这个地方,其他人都有可能会死,只有自己,是绝对不会的。
弗雷德突然领悟到了什么,原来不死之身并不完全是一件好事,不过是上天要你必须一个人坚强的活下来罢了。
海因茨脸上露出了贪婪的微笑,他瞟了布拉德里克一眼,对方并没有出手阻止,这让他的笑容更加肆意,笑声直接萦绕在整个大厅里。
他是在向布拉德里克挑衅,而自己这个愚蠢的行为,不过就是送上了现成的贺礼。
而自己当着布拉德里克的面受了辱,或许他今后,都不会再高看自己一眼。
拯救别人这件事,无论在什么时候都很蠢。
他明明早就知道当英雄不是适合自己的事情,但还是忍不住在这种时候冲动地站出来。
“把那个给我拿来。”海因茨用厄美加语说道,这里面的每个词,弗雷德都能听懂,当然也就能相像,“那个”代指的是什么。
当看到士兵递过来的鞭子的时候,弗雷德还是忍不住吸了一口凉气。
好家伙,这个东西应该可以入选酷刑必备刑具了吧?长长的鞭子上,有着无数磨得尖尖的三角铁钉,头上都黑黑的,不知道是生的锈还是人血浸染后的痕迹。
没等他反应过来,鞭子已经劈头盖脸的朝他挥了过来,他避开了脸,径直落到他的肩膀上,鲜血直接喷溅到他的右眼里,让他下意识闭上了眼睛。
紧接着,便是疼痛到达他的神经末梢,让他忍不住大叫起来,接着便往地上倒去。
在意识模糊之前,他还是用手牢牢地护住了香水瓶,甚至忍不住感慨,还好是木头做的。
一鞭子一鞭子的抽下来,他身上的衣服已经变成了破布,血痕深得吓人,几乎可以看到在血肉下面暴露出来的白色的脊骨。
布拉德里克站在一旁,就那样静静地看着,只有一句感慨,果然是个少年,所以才会有这么清瘦的背脊。
正常人往往忍受不了海因茨的一鞭,就会气绝而亡。
但此时,弗雷德虽然蜷缩在地面上,但承受了三鞭之后,意识还是清醒。
他好像将什么东西牢牢地掩盖在自己的身躯之下,似乎想要护住什么一样,这让布拉德里克感到了好奇。
“好了。”他伸出手制止道,用厄美加语和对方交流着,“海因茨,你也打累了吧。平时,你不是挥一鞭就结束了吗?”
“谁让这小子皮糙肉厚,这么多下居然还能呼吸。”海因茨不满地说道。
布拉德里克像是想起了什么,下意识地为弗雷德辩解道:“他说过自己比较耐打。”
然而这句话,并没有起到正面效果,反而让海因茨的眼睛里闪烁着更加疯狂的光芒。
他“嘿嘿”地笑着,“那不正好吗?让我看看他有多耐打。”
紧接着,皮鞭一鞭又一鞭地落在了弗雷德的身上,很快,他的意识便开始模糊起来。
迷迷糊糊里,他听到布拉德里克的声音,似乎是在让士兵把自己搬回房间里,让自己最后舒服地断气。
失去意识前,弗雷德想的是,才不会让你得逞呢。
再次醒来的时候,弗雷德感受到自己全身滚烫。
他正在发烧,烧得让自己身体轻的就像马上要飘起来一般。
也对,生锈的铁钉和自己的血肉一接触,伤得还这么深,不得破伤风才是一件怪事。
手上还紧紧拽着瓶子,他几乎是用尽全力,才将它放到了自己眼前,晃了晃,里面的香水并没有撒,看来自己做的塞子,密闭性还是很给力的。
这让他瞬间安下心来,似乎烧也跟着退了大半。
他摸了摸肩膀上的伤口,愈合的速度比自己想象中似乎还要快一些,现在便已经浅的只剩一道血痂。
他勉力坐起身来,发现自己全身都包裹着白色的纱布,解开来看,似乎上面还涂着不知名的膏药,加快了伤口的愈合。
不过,这件事情并没有让他感到宽慰,反而皱紧了眉头。
原本以为布拉德里克已经放弃了自己,但现下看来,并不是。
膏药可是稀罕物,没道理会给一个死人涂上。
隔着木门,他听到外面人走动的脚步声,这让他突然慌张起来。
如果是布拉德里克,发现他现在的伤口已经快要愈合,自己身体的秘密就会暴露无遗。
换做是别人尚可以搪塞,但面对那位红发老狐狸,并没有这么容易全身而退。
他勉力支起身子,找到床褥下盖着的石块,咬紧了牙关,将伤口放在上面摩挲起来。
绷带瞬间被染得鲜红,汗滴从额头无声滑落,门口的脚步声在此时消失,紧接着,门便被推开了。
躺在床上看过去,布拉德里克的身影便显得更加颀长,肤白唇红本来就是最佳的美貌滤镜,配合着他五官完美的脸颊,即使在这样暗淡的光线下,都如此美丽动人。
尽管此时弗雷德痛得表情都开始扭曲,但依然强忍着想要大声喊出来的冲动。
男人走到他身边,瞥了一眼他渗透出血的右肩,将手指抚了上去,问道:“疼吗?”
弗雷德觉得这个问题实在有些多余,他点了点头,然后抬起手将手上的瓶子递了过去。
“这是什么?”布拉德里克嘴唇微动,他接过瓶子,刚一拔开木塞,香气便扑鼻而来。
瓶身尚且温热,似乎这便是弗雷德一直紧紧握在手心的玩意,这让他不由眉心微动。
“香水。”弗雷德闭上眼睛,背部还抵在石块上,与伤口一摩擦,凝结的疤痕便又再度爆开,血水与脓水将绷带染变色。“有了这个,即使不用每天洗澡,也能在身上时刻留香。”
“那倒是个好东西。这是你送给我的吗?”
“嗯。”弗雷德点了点头,“可惜秋天只有洋甘菊,如果有玫瑰的话,可能香味会更适合您。”
布拉德里克在手腕上倒了两滴,浓烈的甘菊味便扑鼻而来,他倒并不讨厌。
“这几天,你就先休息吧。你受的伤很重,不知道多久才能痊愈。”手放到弗雷德的额头上,温度似乎又在升高,很少有人能熬过这最艰难的时期。
他似乎觉得面前脸色苍白的男孩看上去有些可怜,语气也变得温柔了起来,“你还有什么想要问我的吗?”
“托马斯……托马斯子爵,他还好吗?”弗雷德问道。
“他死了。”回答在他的意料之中,但亲耳听到的时候,弗雷德还是忍不住咬紧了嘴唇。
他还是没能救到任何人。
“你不要自责。他身体本来就孱弱,经不起海因茨的摔打。在海因茨手上,能活下来的人微乎其微。”布拉德里克想,如果弗雷德能活下来,恐怕也是一个奇迹吧。
“所以,您知道子爵他是为什么要做这样的无用功吗?”
“为了他的孙女。”布拉德里克说道,“因为今天他的孙女被士兵选中要交给海因茨,他为了阻止,所以就做了一件引起更大重视的事情。只可惜,这不过是无用功,处理完他的尸体后,海因茨就让士兵从地牢带出了那个女孩。”
弗雷德的右眼皮不自觉地跳动起来,不好的预感浮上心头。
他忍不住追问道:“那个女孩叫什么名字。”
“格洛丽亚。”
在那一刻,他似乎听到了心破碎的声音。
好半天,他才终于说出一句话来,几乎带着恳求:“您能够救她吗?”
谁都知道,上了海因茨床的女人,几乎没有能够活下来的。
多的七天,少的三五天,最后总是变成一具腐尸被士兵粗暴地抬出随意地埋在塞茵堡的地下。
布拉德里克站起了身,没有回答。他扫眼看向漆黑的四周,说道:“太黑了。我让士兵给你点一盏蜡灯吧。”
说完,他便转身离开,只留下淡淡的洋甘菊的味道。
弗雷德想,果然还是玫瑰比较适合他。
布拉德里克,就是一朵带刺的玫瑰,每当你伸手想要靠近的时候,才会发现他满身荆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