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消息传来的时候, 陈娇正在长寿殿里侍奉太皇太后, 还使人抱了刘寿,让太皇太后摸一摸曾孙的面孔。太后在一边虎视眈眈,恨不得下一刻就把孩子抢到怀里来逗弄。
这不是太皇太后的第一个曾孙, 不过诸侯王们之国早,孩子也都在封地没有带来觐见, 因此老人家还是颇觉新鲜喜悦,指头在刘寿面上游移了片刻, 又伸到襁褓里去试探他的体温, “毕竟是孩子,暖烘烘的,就像是个小火炉!”
陈娇面上才现出笑来, 宫外就来了两个宫人, 在太皇太后耳边低语了几句。
老人家听完了,不过嗯了一声, 云淡风轻, 又继续抱着刘寿,“挺沉。”
太后和陈娇也都不曾在意,太后抱过孙子也逗弄了一会,又服侍老人家吃过午饭,这才各自回了宫室, 陈娇踏进椒房殿里,楚服就迎上来在耳边说了这个消息。
以陈娇的沉稳,亦不免惊得脚步一顿, 她的眉头立刻就蹙紧了,“是中毒死的?”
一般来说,中毒去世的人,眉宇间常常泛开青气,嘴唇做黑紫色,都是常见的征兆。如若不然,则也有可能是产后一直没有调养过来,元气虚弱,就这样去世。
只是后一个理由,连陈娇想起来都觉得牵强:贾姬虽然产后难免虚弱,但好端端一个大活人,连动静都没有就这么去了,听起来总觉得背后肯定蕴含了无限文章。
尤其又是等孩子在椒房殿里安顿下来之后,就这么安安静静地合了眼,不知道的人,恐怕要对自己犯上不小的疑心呢。
陈娇顿时就想到了大长公主昨日的表现,她的眉头一下拧得更紧,沉声吩咐楚服,“派人出宫把消息告诉母亲——你亲自过去——就说我的话,问她是不是做了什么手脚。问她是不是还嫌我在宫里不够艰难——”
话到了最后,难免出现一点颠簸,陈娇的声调都逼高了,神态竟有了几分气急败坏,“这么大的事,连说都不说一声!”
楚服一句话都不敢多说,她畏惧地垂下头来,低声道,“这就前去传话。”
走了几步,又被陈娇喝住了。
脑海中那声音兴味地卷曲起来,就好像一匹柔软的绸,轻轻地拂过了她的心湖,她轻声说,“别忘了我的教训,你是皇后,也不代表你能颐指气使,放纵你的脾气。”
这句话就好像一盆冷水,当头泼下来,泼得陈娇遍体生寒。
再开口的时候,语气又回复了从前的冰冷,只是这一回,冷中再不带疏离的礼貌,而是凛冽得好比一簇寒冰,尖锐四生,似乎一触就可以伤人。
“前头的话,都不必问了。”陈娇说,“你就问问大长公主,贾家三口人,现在被安置在哪里。”
她捏紧了拳头,呼吸声粗重了一会,又渐渐地宁静下去,眼神澄澈冷漠,目注楚服,颇有深意地道,“或者不必问大长公主,你——就能答得上来了。”
楚服扑通一声就跪了下来,她使劲地磕着响头,甚至在厚厚的锦毯上,都撞出了通通声。那声音在陈娇心湖上空讶异地卷起来,甚至绞痛了陈娇的额头,她吃惊地说,“是她?”
贾姬生产前后,宫中有资格接近她的人,也就是春陀、楚服,和王太后派出来的几个老宫人了。不管楚服是不是下手的那个人,从大长公主的反应来看,楚服或多或少,是肯定沾了真相的边的。
“没想到就是我自己的人,瞒得我最深。”陈娇慢慢说,她望着楚服,眼神里究竟有了一点失望,“你还不说话,是想等到了诏狱里再开口?”
她从小受到教导,是的,她受到最好的教导,她的导师可以前知,她告诉她什么人有用,什么人没用,什么人会是她的对手,而什么人又将会在困境中拉她一把。陈娇其实一直觉得,楚服跟她之间,或许也掺杂了利益——在她这样的身份之下,也没有谁和她的关系不掺杂利益,但到底还是有一份感情在的。
而她实在是错得厉害,她把从前的感情,投射到了新的楚服身上,这个楚服年纪还轻,这个楚服遇到的,也并不是落魄的陈后,而是她陈娇。
“我什么都不知道。”楚服抬起头来,她的双唇微微颤抖,“娘娘,我什么都不知道,大长公主人在郊宫,一应心腹都跟在她身边,并不曾入宫与我接触。再说,春陀才是宫中主事的人,贾娘娘身边还有几个老宫人寸步不离,我能瞒着娘娘做什么呢?就算大长公主有这个意思,楚服也绝不敢贸然答应的!”
这番话,听着倒是入情入理。
陈娇面色稍缓,她度了楚服一眼,又压低了嗓音。“那,你为什么这样惊慌呢?”
她问,“如果你心中无鬼,你又是为了什么向我磕头,求取我的宽恕?”
楚服面上顿时闪过了一丝惊惶,她似乎尚未下定决心该如何说话,而陈娇已经决意,就算要踩在楚服胸口,她也一定要把话从她嘴巴里逼出来。
贾姬这件事,非但全盘打乱了陈娇的算盘,更令得她将来在刘彻手里平白就多了一个把柄,楚服参与过贾姬的生产,要追究起来,椒房殿是有责任的……
偏偏陈娇就是再能耐,很多事也只能依靠家人去做,楚服的家人根本来说,还是在堂邑侯府的照料之下,她会屈从大长公主的摆布,说穿了又有什么好讶异的呢?
陈娇忽然意兴阑珊,她没等楚服回话,就站起身来,独自进了椒房殿后殿的小花园。
时值寒冬,花园内一片冰雪,只有假山上的小亭子,因为陈娇格外的喜爱,依然覆盖了厚实的屏障保暖,在亭子一角,也总有火炉不熄。
陈娇走进亭子里,回身将门关上,然后她长长久久地靠着木门,垂下头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气,她喃喃自问,“是不是怎么样都逃不掉?”
一如既往,那声音在此时却不知去了哪里,回答她的只有一片寂然。
很久很久之后,才有声音低沉地在亭外响起来,陈娇整个人都因为这熟悉的声音轻轻一弹,她没想到在这样的时刻里,居然又会是这样一个人,来打乱了她纷乱如河的思绪。
“娘娘。”韩嫣的语调很平静。“陛下还在宣室殿内朝会,暂且脱身不得。他请娘娘放心,世间有生有死,贾夫人自从产后便元气孱弱,这一去也是自然而然,娘娘不必为此太过伤怀,还是照顾好皇长子为要。”
这话钻进陈娇的耳朵里,真像是一匹骏马踏进田间,陈娇的呼吸声都要停顿,她绷紧了身子,竟用了好长一段时间,才听懂了韩嫣话里的意思,而声音却早就背叛了嘴唇,她听见自己问,“春陀人在哪里?”
韩嫣静默片刻,平静地回答。“太皇太后将他传进长寿殿去了。”
顿了顿,又道,“太后娘娘也派人传他,但已迟了一步。”
其实就是传去了又能如何?刘彻和大长公主联手,天然就有了太皇太后这个盟友,王太后和贾姬又没有太深的关系,难道还甘愿得罪宫中所有的贵人,甚至是冒着和陈娇彻底决裂的风险,将贾姬的死闹得沸沸扬扬,让天下人都看汉室的笑话?
贾姬这件事,其实也就只能这么算了。
陈娇又深吸了一口气,她不无悲哀地往肩后望去,就好像还能望见那孱弱的身躯,依然站在门边,窈窕的身形被厚重衣物遮掩,遮不去的却是浓浓的喜悦。
其实她什么也未曾做错,是她垂了一条登天的青云梯给她,也许她也有些并不该有的想望,但始终足够克己,也令她满意,她是想要抬举她提拔她,将自己的承诺兑现,把这个皇长子,从她身边买过来的。
可现在,这孩子成了骗来的,偷来的,而她终究是沦为了凶手,将来黄泉之下,她没有面目去面对贾姬,不像那个方士,贾姬并没有做错什么,或者唯一的错,只是相信了自己的承诺。
其实又哪里由得她不信呢?
陈娇的呼吸声又尖锐了起来,她垂下头去,好半晌才说,“这件事,知道的人并不多吧?”
“极少。”韩嫣的声音轻飘飘的,隔着门,更像是耳边的呓语,“如今也不会更多了。”
陈娇就沉默下来,她依然不肯开门,依然固执地靠在门上,好像维持着这个姿势,就可以将现实关在外头。
到了下午,堂邑侯府带来了大长公主的回话。
虽然陈娇最终还是没有只言片语的诘问送回家,但知女莫若母,恐怕消息才传到堂邑侯府,大长公主就已经派人入宫。
“娘娘无须担心。”大长公主派来的侍女推心置腹地在陈娇耳边低语,“贾家人已经在一处很安全的地方,不会再于人前现身了。皇长子既然在椒房殿长大,当然就是娘娘的亲生子,这件事做得很干净,没有留下什么痕迹。就是陛下也是知道的,怪不到娘娘头上。”
陈娇闭了闭眼,轻轻地嗯了一声,她再没有别的说话。
等刘彻从宣室殿回来的时候,她已经又成了那个沉静如水的皇后,两个人目光相会时,陈娇一句话都没有说,她只是站起来,慢慢把头放到了刘彻肩膀上。
刘彻就拥住了她,轻声说,“你什么都好,就是太心软了一点。”
又道,“不用担心,娇娇,你就管好后宫,别的事,你也不用操心,我会为你考虑,姑母也会为你考虑。”
回护之意,不言而喻,已经浓得快化成一堵墙,把陈娇护在了墙后。
肯为陈娇做到这个地步,刘彻对她也实在是没得说了。
陈娇垂下眼来,望着自己的脚尖,她的声音仅仅可以耳闻。
“嗯。”她说,声音微微发颤,“就是想起来有些可怜……毕竟还那么年轻。”
刘彻并不曾答话,帝后之间便再也没有提起此事,一如既往,两个人将刘寿抱来逗弄了一番,便并肩用了晚饭。刘彻又惦记着江都王送来的伎乐赌具,便溜到了清凉殿,同他的一群侍中玩耍。
陈娇在寝殿内出了半天的神,又把楚服叫到了自己身边。
“贾姬身边的人,也应该处理干净。”她慢慢地说,“做得缓一点,不要惹起大家的疑心,等她下葬之后,先分头调到各个宫室,再从容收拾。”
也免得功亏一篑,到末了,刘寿还是知道自己生母,死得并不干净。
楚服眼神一敛,她平静而欣喜地答应了下来,似乎今早陈娇的反常表现,已经没有在她身上留下任何痕迹——
只有手上纵横交错的鞭痕,依然提醒着陈娇和楚服,就在今天稍早时候,椒房殿的主人曾经陷入短暂的暴怒之中。
送走楚服,陈娇就躺下来,她瞪着屋顶,努力让自己不要去想,却又始终忍不住回想起那一幕,贾姬站在殿门边上,似乎在送别,又似乎在期盼着谁的到来。
那声音却显得习以为常,她淡然地说,“刘彻还真是疼你,连你的手都舍不得弄脏。”
居然还有一点点的妒忌,似乎前一世对这样的事已经司空见惯,不再能勾得起她的一点波动。
陈娇不禁又去看自己的手。
虽然依然细嫩白皙,不染纤尘,但她眼前似乎也浮现出了楚服手中那交错的血痕,似乎才收下一份血迹斑斑的礼物,心情徘徊在悲喜之间,竟做不出任何反应。
帝王的爱就是这样,甜中带了血,暖里藏着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