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相识那一年,她十七岁,正是情窦初开的少女芳华。
他是她的家教老师,每周两日的家教时间是他们唯一的交集,除了学业上的,他们甚少交谈其它话题。
那时,对她而言,这个叫傅克韫的家教老师是很无趣的,明明有一张好看的俊脸,却总是不苟言笑,不过大她两岁,却像四十岁老头一样少年老成,除了闷,她找不到更多形容词。
不过,单就一名家教老师而言,他绝对是优秀的,个性闷,不代表讲授内容也闷,事实上,他有本事让她对痛恨到死的数理产生一点小小的兴趣,就已经是了不起的能耐了。
一个是教养良好、拘谨守礼的大小姐,而他又不像一般人会主动找话题炒热气氛、讨她欢心,因此当了她一年的家教,两人一直没有太多的互动。如果不是那一天,或许他们就只会是单纯的家教与学生,短暂交会后各自发展人生,许多年之后,走在路上相遇了也不会记得对方。
因为那一天,他们不再只是家教与学生,因为那一天,未识情滋味的少女心,浅浅动了,因为那一天,造就了往后,深缠难解的缘分
那一天,上完当日的家教课程,傅克韫明显察觉到她今天情绪特别低落,态度上仍与往常无异,依然是有教养的文雅小彪秀,那应该是一种感觉吧,明显低迷的情绪氛围,以及缺乏起伏的音调,与平常就是有一点点不一样。
不过既然她没表示什么,他也不会自揽麻烦去当张老师专线,他对十七岁少女的烦恼一点兴趣都没有。
上完课,她依然有礼地道谢,送他到门口,微微躬身。“老师请慢走。”
如果那一天,他就这么走了,是不是,今天的一切都会不一样?
不过,终究没有。
离开杜家大宅后的半小时,他等到公交车,上车前才发现皮夹遗落在杜家,于是折返杜宅,向门口的守卫说明原由后,穿过庭院,拾级而上。
以往推开门,客厅大灯必定是亮着的,此刻迎面而来的阒暗,令他不解。
避家呢?厨娘呢?他以为这个时候,应该是作息规律的大小姐的用餐时间。
客厅并非全然的暗沈,微弱的摇曳烛光带来些许光源,他望去,端坐在客厅中央的女孩,独自对着桌上的八吋小蛋糕,神情幽寂。
暗克韫胸口一紧。
那样的表情他太熟悉,熟悉到一瞬间,有呼吸困难的窒闷感。
“杜宛仪,十八岁生日快乐。”她轻轻地说,扬起笑,自己祝福自己,吹熄了蜡烛。
有一种声音,听起来觉得轻悄寂寥,此刻的她便是。
“原来今天是你生日。”来不及思考前,他已出声,开了大灯。
“啊,你怎么”她愕然,望向门口去而复返的他。
“我回来找皮夹,应该是遗落在这里了。”
她点点头。“请稍等。”
她在方才待过的起居室里找到那只男用皮夹,下楼来递还他。
“既然都回来了,那要不要吃块蛋糕再走?”她迟疑了下,终究还是问出口。
他不置可否地点头。
本以为属于她的十八岁生日蛋糕,她得自己一个人凄凉独享了,意外有人分享,她脸上多了点不明显的笑容。
“杜先生呢?”据他观察,杜明渊极为疼爱女儿,怎么会任她一个人孤单单地度过十八岁生日?看起来怪心酸的。
“他去香港出差,后天才回来。”原本答应了要陪她过生日,临时有状况,他也不能不去处理。
其实她也习惯了,理智上能够体谅,毕竟要撑起那么大的家业,肩上的担子并不轻,多少张嘴得靠着他吃饭,明白这一点,她已经注定无法当个任性赖着父亲撒娇的女儿。
可是感情上,总难免遗憾父亲错过了她那么多回的生日,一个人坐在空荡荡的大餐桌旁吃饭时,心里还是会觉得寂寞。
“吃过珍珠奶茶火锅吗?”他突然问。
“什么?”是说用珍珠奶茶当汤底去煮火锅吗?听起来好怪。
“你请我吃蛋糕,我请你吃晚餐。”礼尚往来。不过大小姐会不会觉得那种粗食入不了她的口,他就不晓得了。
“啊?”所以是邀请的意思吗?
当她的家教一年以来,从没有课程以外的接触,难怪她会讶异得无法反应了。
“去不去?”问得干脆利落,没有第二句废话。她一摇头,他马上就转身走人
“好!”她飞快应允,反倒是他愣了下。原本都已经准备好听她得体大方的官方拒绝了,她是哪根筋不对?
是说他也没多正常就是了。
天晓得他凡么神经,只是突然觉得,她一个人待在空荡荡的大厅,对着生日蛋糕要哭不哭的落寞表情,看起来可怜毙了,一时之间于心不忍
于心不忍?原来他也有同情心。傅克韫讽刺地想。
他说的火锅店,就在他学校后面的巷子里,连招牌都没有,店门也不醒目,真的要熟门熟路的内行人才找得到。
这家店的menu上的名目都好怪,她连听都没听过,有些还怀疑应该是老板印上去耍人的,其实根本没有这样东西吧?
“啤酒锅是长怎样?”姜母鸭、烧酒鸡都吃过,但是加啤酒的汤头,味道究竟会是怎样?
“火锅样。”他没好气地回她。“你不准点。”
谁晓得她酒量如何,他不想伺候一个发酒疯的小醉鬼。
“喔。”她乖巧地应声,最后点了她一开始就很好奇、感觉上也颇适合女孩子的珍珠奶茶锅。
“为什么你不点一样的?”明明就是他推荐的,那应该是觉得好吃才是,可是他却在她面前吃她好奇得半死的啤酒锅。
“因为太娘。”男人吃什么珍珠奶茶锅!
“为什么它的珍珠都煮不烂?”快吃到底了,口感依然q井足,这到底是怎么办到的?
“自己去问老板。”这次他连头都懒得抬。
她难得胃口这么好,一问一答间,她竟把一整个小别锅都吃光了。
原来有人陪着用餐,不再只能与寂寞对话的感觉,这么好。
用完餐后,他们沿路散步消化,再不远处有夜巿,就顺道去走走。
“你怎么会知道这家店?”
“同学介绍的。你喜欢?”
“嗯,很好吃。”店里的价位算是很平价,但她觉得味道很好,物超所值。
暗克韫不能说不意外。吃惯美食珍馐的大小姐,居然说很喜欢?
他本以为,她就算好教养地不抱怨,至少也会小小皱个眉头什么的,他几乎是从开口邀约的那一刻就后悔了。
可是她除了在看menu、左右两难地挣扎要选什么时小小皱过眉头外,从头到尾愉悦自在就是问题多了点。
她其实不难相处,一个小小的珍珠奶茶锅就能讨好她,这让他不至于为自己今晚的举动感到太愚蠢。
“要不要吃豆浆豆花?”当作餐后点心。
她又睁大眼了。“你是说,不淋糖水、改加豆浆的豆花?”是她以为的那样吗?
“对。”
“豆花是黄豆磨成的,对吗?”
“是。”
“豆浆也是黄豆磨成的,是吧?”
“没错。”
“那同样是黄豆做成的,何苦费心把它弄硬了,又拿软的水乳交融?”这样不会满嘴豆味,而且多此一举吗?
暗克韫大笑。
这种说法他倒还是第一次听到,她的思考逻辑很有趣。
他挤进人群,很快地买了两杯豆浆豆花回来,一杯给她,一杯径自吃了起来,她还瞪着手上的塑料杯。
“我没听过有这种吃法。”本是同豆生,相煎何太急。
“你没听过的事还多着。”
她试着吃了一口
“有满嘴豆味吗?”他问。
“没有。”而且豆花很q,也不会太甜腻,味道其实还不错。
他们后来在夜巿逛了一圈,她简直像刚放出笼子的鸟儿一样快乐,虽然矜持的个性不会像一般人有明显的情绪起伏,但轻快的步伐显示出她真实的情绪。
她什么都好奇,也什么都想吃。
她甚至问他:“为什么那么好吃的东西要叫那么难听的名字?”
“是我命令它要叫棺材板的吗?”干么质问他。
一整晚下来,她问的问题他根本没有认真回答过,但这似乎并不影响她的好心情。
她连捞鱼都想玩玩看。
不过可想而知,从没玩过的生手,纸网捞破了无数个,仍然捞不出名堂来,他实在看不下去,挽起袖子亲自下海。
“要哪只?”
“这个、这个啊,游走了!”
笨蛋!他没好气地瞪她,技巧娴熟地将她指定那条蓝尾巴的孔雀鱼捞起。
“好厉害!你怎么办到的?”
废话,他可是混夜巿长大的,只差没有夜巿小霸王的封号而已。
包晚的时候,他送她回杜宅,她掌心谨慎捧着透明塑料袋,里头装着在夜巿捞到的五条小鱼,真诚地向他道谢。
“今天很谢谢你,让我度过愉快的十八岁生日。”她很久没有那么快乐了。
“不客气。”他摆摆手,转身走人。
“这么晚了还有公交车吗?我叫司机”
“不用,你快进去。”
“那周末见。”她挥手道别,直到目送他的背影走远,才慢吞吞地回到那栋宽敞、却过于寂静的屋子里。
事实上,他们并没有等到周末,便有了下一次的碰面。
那一天下午上完课,肚子有点小饿,傅克韫临时兴起,到校门口附近去买个点心充饥,行经巷口,听见细微的争执声,一瞬间的好奇,促使他脚步转移方向,往巷子里走去。
“请让开!我说我不要!”
远远就觉得声音颇耳熟,果然真的是她杜宛仪,他的家教学生。
即使是此刻,被三名不良少年挡住去路,她脸上依然是那副凛然镇静的闺秀风范,没有失声尖叫,更没有哭哭啼啼。
少年不容她拒绝,开始动手动脚。
无论胆子多大,终究也只是十八岁的小女生,她眼中流露出一丝慌乱。
嘶
彬许是蓄意、也或许是要伸手拉她,总之失了力道的揪扯,撕裂她校服的领口,雪白的颈肤、锁骨暴露在空气中。
“你太过分了!”她扬臂抵抗,对方似乎觉得她的反应挺有趣,乐此不疲地逗弄她。
“你手最好伸出去摸摸看!”傅克韫冷冷的警告声传来。“我也很好奇,你们可以死得多难看!”
少年愣了愣,回头瞧他。
“老师!”杜宛仪急喊,眼神求助意味分明。
暗克韫将她拉来,另一只仍抓在纤臂上的指掌,他毫不犹豫地使劲一扳,将它扯离,对响起的痛号声充耳不闻。
“她要是少根寒毛,信不信她老子有办法告得你们一辈子都没办法在台湾立足?”一群不知死活的小表!
少年互看几眼,当下决定溜之大吉。他们只是爱玩,可不想惹祸上身。
接下来,换她了。
暗克韫冷睇她。“你跑来这里做什么?”
平日上下课不是都有司机接送吗?何况这里距离她那所学费贵得咋舌的贵族学校远得很,顺路晃也晃得太偏远了一点。
“我、我只是”
爸爸本来说好今天要回来,但临时似乎又有什么状况耽搁了,那些工作上的事她也听不懂,只知道今晚餐桌上又将只有她一人了。
然后有一股冲动,她忽然很想再尝尝那一晚,让心很暖很暖的火锅味道,就凭着那晚记忆中,他带她坐过的公交车路线找到这里来。
直到刚才,她才意识到自己的行为多轻率,至少安全上有欠考虑。
“对不起,是我的错,给你添麻烦了。”她立即道歉,没为自己的莽撞与错误找任何借口。
勇于认错的大小姐,让人连想指责都无从说起。
暗克韫省下口水,直接脱下外套往她身上丢,让她遮掩掉了两颗扣子的胸前青光。“我想去吃点东西,你要不要一起来?”
“要再去吃那家火锅吗?”她七手八脚地穿上外套,眼神亮了起来。
下午五点,还不到晚餐时间,吃什么火锅!
“去吃名字让你很唾弃的棺材板,今天换你请客!”救命大恩,吃她一顿点心也不为过。
“啊,好的,没问题。”她连声应答。
暗克韫斜瞟她一眼。答得这么干脆,早知道就敲她一笔六星级国宴!
他们之间,开始会有课业以外的对话,并不刻意,自然而然就演变成如此了。
有时,她会很沮丧地问他:“老师,我是不是很不适合从商?”
“你问我实话,那答案是。”答得快狠准,没有半点犹豫、不带一丝迂回,不怕伤了她的心。
虽说,这就是他之所以在这里的原因,但有些事情跟天分有关,不是努力去学就有用,她对数理明明就不在行,那么差的数字概念,从商只会死得很难看。
“喔。”她泄气地应声。明知他就是这种人,不像别人会说好听的奉承话语,心里还是小小受伤了一下。
“怎么?很失望我没说:“你已经很努力了,基本上你还是有潜力的,假以时日必成大器。”之类的话?”很抱歉,违心之论他说不出口。
“不是。”她闷闷地回应。她知道自己不是做生意的那块料。“我只是、只是有时候会想,如果我不是杜家的长女,是不是就不用强迫自己去读讨厌的商用数学、经济学?是不是就可以多一点时间跟父亲撒撒娇,像全天下的女儿一样?我明明好讨厌数学、好讨厌一个人吃饭”
她顿了顿,苦笑。“你一定会觉得我太不知足,无病吧!明明过着衣食无虞的富裕生活还有什么好抱怨的,有些人为了生活,承受的压力比我更大,我根本是好命到被宠坏了,没吃过苦才会这样说”
“确实。”她的确不懂生活中赤裸裸的残酷与现实,不曾体会过为了一文钱,自尊被人踩在脚底下的屈辱,那是与她完全不同的世界。
但是他也不会嗤之以鼻地说她全是无病,或许有钱也有有钱的烦恼,那同样不是他能理解的世界。
“你只是孤单。”
一语中的。
他这个人,不说则已,开了口就是一箭穿心。
“我没有朋友。”她泄气地坦承。“你相信吗?我甚至跟你从夜巿捞给我的那几条鱼说话。”
“人缘这么差?”
她不晓得这算不算差,愿意靠近她的人很多,男生‘生都有,但是没有一个人可以让她说心事。
为什么愿意对他说那么多?或许因为他与那些人不同,不会曲意奉承,也没有追求讨好的意图,反而让她比较自在吧!
“你知道吗?小时候我被绑架过。”她冲动地告诉他。
“嗯?”他挑眉。果然有钱人也是有烦恼的。
这些话,她没有对任何人说过,不知不觉,话便由嘴巴里冒出来了,她对他说了很多很多。
那一次绑架,她在不知名的山上待了三天,被蒙住眼睛、嘴巴,关在漆黑的木柜里,山区常常下雨,那时她以为自己会死。
但是她没有死,被救回来之后,有好长一段时间害怕黑暗、夜里不敢入睡,从此听到雷声都会恐惧莫名。
绑来知道,绑架她的主谋,竟然是同班、坐在她旁边的同学的父亲,有一阵子她还常常去她家玩,觉得同学的双亲都很亲切,她根本没有想到,他们会这样伤害她。
接着,以前司机的女儿很活泼,常常跟她一起玩,有一段时间她也很开心,她以为她们是好朋友,却察觉到对方总是从她这里偷走一些小东西,从发夹、cd等小东西到名贵手炼那是父亲送她的八岁生日礼物。
绑来,她再也不敢与人太亲近,对人总是有防心。
她也觉得这样的自己好糟糕,不曾试着打开心房接纳别人,又要别人怎么真心对待自己呢?可是她就是做不到。
除了亲人,她没有办法信任谁,她总是被算计、被利用,她已经怕了,有时好恨自己杜家大小姐的身分。
如果她不是杜家的大小姐,就不用老是想着,这个人接近她,是真心想对她好,还是想从她身上得到什么吧?
她还跟他说了很多从来没对别人说过的心事,他很少回应她,但总是会安静倾听;他不会说好听话安慰她,但只要一开口就不会敷衍她。
他说:“你有没有想过跟令尊谈一谈?他不见得一定要你为他的事业尽什么心力。”不懂与不想是两回事,不懂的可以学,如果是不想,他不以为杜明渊是会勉强女儿的人。
强迫自己做不适合的事情,她不会快乐,那绝非疼女如命的杜明渊想看到的。
懊说吗?
她思考了很久,最后仍然没有说出口。
他是因为这些她不擅长的事物,才会来这里,成为她的家教老师,一旦她不需要了,是不是他也不会再来了?
对现在的她而言,他已经不只是单纯的家教老师,可是她不确定,对他来说除了家教学生,他们究竟算不算是朋友?
她还记得,孔雀鱼刚捞回来的第三天,就一尾尾陆续翻白肚死亡,到第七天,没有一尾幸存。
那时她好自责,又怕他不悦,以为她没好好照顾鱼,漫不经心把牠们弄死了,吞吞吐吐地向他自首。
那时,他唯一的反应是大笑,完全不理会她内疚的表情。“你不知道那种夜巿的鱼只是捞好玩的,基本上都养不久吗?”这是常识,也是经验谈,她居然还为这种事过意不去。
暗克韫发现她是真的为此而情绪低落,并且老是看着空掉的鱼缸发呆。
她真的很用心,还买了水草、彩色小石头以及圆形小鱼缸来当牠们的家,将鱼缸放在书桌上,一抬头就看得到的地方。
我甚至跟你从夜巿捞给我的那几条鱼说话。
她这么说过。
有一天经过水族馆,他顺手买下两条孔雀鱼,一条红尾,一条蓝尾,还有两条红通通的小办豆鱼给她。
“要养的话,水族馆里的鱼比较健康。”
她接过时,露出了一些些开心的笑容。
也不过是个廉价、顺手买的小东西而已,她却好谨慎地道谢。
他突然觉得,这个娇养在深闺里的千金小姐,其实没那么娇不可攀,说穿了也只是个真诚单纯而容易讨好的大姑娘。
一天,又一天,她除了说心事,也慢慢会想了解他、关切他的事,可是她对他一无所知,他也从不谈自己的事,包括他家里有哪些人、他的生活、他的喜好、他的交友圈
她吃问过,当时,他没什么表情地扯唇,目光移向她刚解完的习题,淡漠回答:“没什么好说的。”
“可是我想知道呀。”
“这不是秘密,随便问一个人都知道。”
“可可以吗?”他允许她私底下打听他的事情吗?这样会不会太不尊重?
看穿她的想法,傅克韫嗤笑。“死脑筋。”大小姐脑袋有够直,她就算找一打侦探来调查他,她不说又有谁会知道?就算知道,又能耐她何?
如此真诚的千金小姐,这年头不多了。
绑来,有一回他来上课时,遗落了课本忘记带走,她不确定他哪一天有课,怕他没课本可用,向管家问了他住所的地址,请司机载她过去。
她永远无法忘记当时的冲击,老旧的公寓、狭小的空间,堆满杂物的楼梯,连空气中都有淡淡的霉腐味她无法想象这种地方该怎么住人。
他住在公寓的五楼,爬上来时她已经气喘吁吁。这是整栋公寓的最顶楼,如果是夏天的话,阳光照射下应该会更闷热
她按了许久的门铃,没有人响应,住在对面的邻居大嬏正好要出门买菜,好心告知:“你找傅克韫的话,他忙着打工,白天都不会在啦!如果是找他妈,可能要在附近碰碰运气,运气好一点应该捡得到。”
捡得到?“什么意思?”
“你不知道吗?”平日三姑六婆惯了的邻居大婶,完全将买菜大任抛诸脑后,话匣子一开,便抓着她说起附近口耳相传,关于这对母子的诸多八卦。
杜宛仪本是觉得背地里道人私密事的行为有欠妥当,如果傅克韫愿意,应该由他来亲口告知,但邻居大婶超热情,主动抓着她,一说就是一长串,让她想拒绝都不知从何拒绝起。
她愈听,心情愈沉重,走出公员,步伐几乎重得迈不开。
大婶说,他母亲以前是做“那个”的。
“那个?”是哪个?
大婶瞪她一眼,觉得小女孩好单纯。“就是“那个”!靠女人原始本钱讨生活的那种!”
她顿悟,大惊失色。“这种事没有根据不能乱说”杀伤力多大啊!
“这件事大家都嘛知道,早就不是秘密了。”又不是只有她一个人在说。
大婶还说,听说他母亲很不干净,全身都是病。想想也是,以前接过那么多客人
她现在不只全身是病,人也疯疯的,每天在附近乱晃,随便抓着路人讲一堆莫名其妙的话。
大婶甚至说,傅克韫是父不详的孩子。做那种职业的,一不小心很容易有小阿,不过父亲是谁,恐怕连生他的母亲都弄不清楚
大婶还说了好多,她内心冲击得完全无法动弹,直到那一刻,她才强烈意识到两人生存的世界,差异有多巨大。
那是她完全无法想象的人生,而傅克韫就是在这样的世界里成长,他吃过多少苦?承受过多少歧视、屈辱?为了生存而挣扎而她居然还向他诉苦自己身为杜家大小姐的诸多无奈,那与他相比,根本就不值一提,听在他耳中,是不是很讽刺?觉得她无知幸福得可恨?
但是他什么都没说,没叫她闭嘴,没骂她是不识人间疾苦的千金大小姐,一直以来只是安静聆听,为寂寞的她买来小鱼
他不是一个温柔的男人,至少言行举止都攀不上温柔的标准,有时候说话还实际残忍得刺人,但是、但是她现在只觉得,世上再也没有人比他更温柔贴心,想到他陪伴生日时孤单寂寞的她、带她尝小吃、看穿她的失落而为她买来健康好养的小鱼安慰她如今回想起来,这些举动让她心酸疼痛得难以言喻。
这样的他,为什么还能平心静气为她做那些事情?明明、明明他才是最需要被安慰的那一个
毙恍惚惚走出旧公寓,她没坐上车,司机在后头缓慢地开车跟随。她需要走一走,厘清混乱的思绪。
经过外头的便利商店骑楼,前头一名妇人蹲下身,拿棒棒糖在哄小男孩,她以为那是男孩的母亲,但是在里头购物的少妇急忙奔出,推开妇人,将孩子拉得远远,也不管失不失礼,便拿纸巾在妇人碰过的男褐背上猛擦拭,一副对方身染瘟疫的模样,生气地训斥儿子以后不准靠近那个疯婆子
懊伤人。
少妇拉着孩子走了,中年妇人被推倒在地,没急着坐起,目光仍追着男孩离去的方向没有移开。
她来到妇人身边,对方一伸手,也不管抓住的人是谁,便径自说了起来。“那个小男生好像小韫小时候,如果我有当个好妈妈,好好照顾他的话,他应该也会这么快乐吧”
杜宛仪马上便明白对方的身分。
她目光落在被握住的手腕上,轻轻挣动。
熬人无所谓地笑,似乎也习惯了。“你也要去洗手消毒吗?”
她没说话,挣开手腕后,由包包里掏出面纸,拉起妇人染了尘土的双手仔细擦拭干净。
熬人仰头望她。
拭净双手,她笑了笑,朝妇人伸出手,没有迟疑地握住,拉了她一把。“来,我陪你回家。”
熬人又瞧了瞧她,递出那根被少妇扔回来的棒棒糖。
“谢谢。”她接过,拆了包装放进嘴里。
这让妇人露出一丝笑容。“小韫以前也很喜欢吃这个,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我都拿这个哄他。”买不起更昂贵的玩具饼干,唯一能给儿子极致骄宠,也只是一根廉价的棒棒糖而已。
“是吗?”真难想象傅克韫含一根加倍佳棒棒糖的样子。
那天,她陪妇人回家,坐了好一会儿,听对方谈了很多傅克韫小时候的事情。
“你去过我家?”下一回上课时,他突然问。
“嗯。”她小心翼翼,偷觑他的表情。“不、不能去吗?”
不是能不能去的问题,而是她没吓得尖叫、落荒而逃,实在颇令他意外。
“如何?八卦应该也听了不少吧?”如果她曾经好奇过,那应该可以满载而归了。
淡漠的口气,听不太出情绪,她无法分辨那是不是讽刺。“你在生气吗?”
“没什么好气的。”
“那,我下次还可以再去吗?”
暗克韫挑眉,凝视她半晌,移开视线。“你高兴就好。”
于是,之后她偶尔有空会过去探视他的母亲,送些好吃的点心给她,替她梳理散乱的发丝,听她说那些小时候没办法对傅克韫说的童话故事。
有时来了见不到人,在附近找到被邻里无理对待的傅月华,她会牵着她的手回家,再听她说那些旁人不愿意听的话。
她总是忏悔,自己对儿子很差劲、很差劲。
她想,儿子一定很怨恨她。
有时候她会想,如果她没有把他生下来,说不定他还会比较感激她,至少不用活得那么屈辱。
她知道,儿子很不快乐,那都是她造成的,她一直在伤害他。
外面的人都说傅月华疯疯的,常常自顾自说些没人听得懂的话,但杜宛仪不觉得。
她只是有什么说什么,活得率性自在罢了。她常自言自语、或抓着陌生人讲话,是因为有太多心事,可是没有人愿意停下脚步听她说。
五月里,她考上公立大学,最后她还是告诉父亲了,她不适合从商。一如傅克韫所言,杜明渊没有太为难她,宠爱地摸摸她的脸。“读什么都没关系,我女儿开心就好。”
暗克韫已经不是她的家教老师,但她依然时时往傅家去,她不希望,最终他们成为陌生人。
七月,她成了大学新鲜人,读了她想读的人文艺术科系。
十一月,她来傅家。有时候他回来得早,会与她聊几句,陪她吃个点心,再送她回去,但是今天,她是刻意来等他的。
“那个生日快乐。”他的生日,是傅伯母告诉她的。
见她有些别扭地递出掌心的物品,傅克韫眉头挑得超高。
不管再多瞪几次,加倍佳依然是加倍佳棒棒糖,没有飞天也没有遁地,更没有镶金又镀银。
“你出手真大方啊,劳您费心了。”这就是传说中的礼轻情意重吗?好重的情意啊!他算是见识到她的诚意十足了。
她被嘲弄得娇容一阵赧红。她不晓得在他心目中,他们的交情定位如何,怕太谨慎其事的话,他不肯收,她不想第一次送礼就被拒绝啊!
“我、我还打算请你吃晚餐。上次我生日,你陪我逛夜巿,你生日换我陪你”他斜瞥她。“你以为我跟你一样没人缘吗?”顺手拆了棒棒糖,往嘴里塞。
原来帅气的男人,就算叼根加倍佳棒棒糖,依然很有型
“我喜欢橘子口味,最不喜欢青苹果。”他突然说。
啊,是这样吗?
“你等一下。”她打开包包开始翻找,橘子口味包装到底长怎样?
暗克韫看着几支棒棒糖在翻找过程中,不小心由包包里掉出来。“你不如全拿出来,我可能会更开心一点。”
是母亲告诉她的吧?用棒棒糖来讨好他、给他好心情,这女孩宠他的方式,真独特。
“你、你要全部吗?”她本来想说,先挑掉青苹果口味
娇嫩白皙的手,捧了满掌的棒棒糖,那样诚挚的心意,要说他看不懂,就白活这二十一年了。
“你喜欢我。”这是毫无疑问的肯定句。
“啊?”颊上浅浅的红晕,因这句话而炸出满天霞光艳色。
他、他说得好直接
她喜欢他。
从一开始,他伸手将她拉离寂寞,给了她暖暖的十八岁生日夜晚的陪伴,到安静聆听她的心事,从不曾露出一丝不以为然,再到意外得知他的成长生涯,每听傅伯母多说一件关于他的事情,就对他多一分怜惜。
直到发现,心会为他隐隐扯疼,她就知道,她的感情已经超出朋友范畴。
她喜欢这个强悍、坚毅、外表冷淡、心房柔软、从不愤世嫉俗、认真过生活的男人。
她既羞窘又忐忑。
他发现了,那他打算要拒绝她吗?
“不是要逛夜巿?走了。”
这是什么意思?
既没有接受,也不曾正面拒绝,之后,也不曾阻止她的到访。
她不懂,毕竟年轻稚嫩,初尝情滋味,他什么也不表示,她却一颗心任他牵引摆布,随着他忽悲忽喜,起伏不定。
十九岁生日那天,爸爸难得留在家里陪她,替她庆生完,夜里,她接到他的电话,告诉她,他在她家门外。
她偷偷溜出来见他。
“没什么,只是要当面跟你说一声生日快乐。”
她一股冲动,脱口而出:“每年都跟我说这句话,好不好?”
暗克韫微讶。
从他生日那天,心意被道破后,两人都绝口不再提这件事,就好像不曾存在过,也难怪他会惊讶这句变相的告白。
“如果我说,我有女朋友了,你会怎么做?”
如果?“这是假设性的问句吗?”还是委婉的拒绝?
“我会放弃。”虽然心很痛,但一定会放弃,她不要当破坏别人感情的第三者,将幸福建筑在另一个无辜女子的痛苦上,她无法原谅那样的自己。
“还真潇洒啊!”他低哼。
“那你有吗?”她专注望着他的侧容,屏息问。
他偏转过头,不发一语,就只是很安静地队她,盯得她微慌,心凉了半截
“我想,我懂了”
“笨蛋,我没有。”往后退的步伐尚未移动,便听见他低声驳斥,一手抓住纤臂拉回她,同时俯身贴吮柔唇。
“呀”惊呼声被吞没在他口中,没有狂肆掠夺,只是贴上柔软唇瓣,缓慢探吮,等待她适应,跟上步调。
这是她的初吻,她慌得不知如何应对,紧紧揪住他胸前衣物,却始终没有推开他。
他并没有吻得太深入,很快便放开她。
“生日快乐。”他依然没有多说什么,只是轻轻在她耳边,低喃了这一句。
吹拂耳畔的亲昵气息,令她浑身一阵酥麻轻颤,他掌心柔柔挲抚她背脊,而后往下无声地握住柔荑,五指交扣。
那一夜,他们肩靠着肩,谁也没多说什么,只是安静地陪伴她,度过十九岁生日的最后一个小时。
再然后,来年的二十岁生日,他仍然在她身边陪伴,对她说同样的一句话,并且出其不意地问她
“敢不敢嫁给我?”
“啊?”
“嫁给我,每年的今天,我都会在你身边,对你说这句“生日快乐””这是他的求婚词,很简单利落,一年前她说过的话,他没忘。
就因为这句话,她点了头,义无反顾将自己的一切交给他,在二十岁生日过后,与他订了婚,再两年大学毕业,成了他的妻。
因为她深信,这个沈毅、稳重的男人,会信守承诺,用一辈子来陪伴她,守护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