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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过,真要面对,应该不至于太难。只有一样,就是阿墨你,我一见着你,就觉得心软,所以,请你,离开我!”
话到此处,稳沉清朗,有种说不出的端庄郑重。寥寥几句,坦诚而卑微,执意而坚定。看着凤玄墨那瞬间暗淡的神色,夜云熙知道,这次,她是真的伤到他的心了。
先前的疏离,这人似乎不以为然,当她故意伪装,总拿一双灼灼目光逐着,非要寻个答案,看看她心里究竟有没有他。
那么,此刻,她索性敞开心扉,坦诚以待——你之于我,如止渴甘泉,傍身大树,我见着你就心软,恨不得痛快畅饮,委身栖息,不愿再作他想。然而,即便如此,我还是选择忍受干渴,独立迎风,弃了你,独自走自己的路。
我承认,我渴望你,想得要命,可是,我还是不要你。就像,我怕去北辰,怕的颤抖,可是,我还是要去嫁!
坦诚再抽离,有心却舍弃,那就是真正的狠绝,或者说,对他的爱恋,根本,抵不过她眼中的家国天下。亦如,对皇甫的畏惧,同样,抵不过收复沃土失地的诱惑。
这才是踹开他的最正确方式!夜云熙的眼底,已经褪尽泪花,先前的委屈与软弱,已如大雁踪隐,了然无痕。稳住一双澄明眸光,看着眼前的人,等他……离开。
终于,那人沉吟半响,抬起手来,刚触及她的肩头,却又撤开,嘴唇微启,想要说点什么,却又吞下,终是默然起身,退出了鸾车。
车厢内重归寂闷,夜云熙终于放任心神崩塌,瘫软在地板上。
其实,比起皇甫,我更怕的是,是你。我怕自己忍不住,一个不慎,随了任性的心意,没等走到北辰,就走岔了路。
人生在世,喜欢情愿的事,与责任该做的事,能重合者,甚少。而能潇洒弃了俗务,去追心逐愿者,更是少之又少。那超凡脱俗的仙人之举,随心所欲的浪子做派,她自认是做不到的,皇家教养,根深蒂固,不可因私情而破大局,是一道她心甘情愿带上的紧箍咒。
也罢,无缘再见而夜夜思念,好过日日相见,而无份相处。远离所愿而时时惦记,好过近在眼前,却不能拥有。于是,她又颇能自我调节与安慰,渐渐觉得,坐在这硬木深漆的车厢地板上,比上面那盘花软锦的坐垫上,似乎还要凉爽些,也要平稳些。
索性也不起身,就那么散坐着,又将坐上的玉枕揽过来,将头搁上去,闭目养神。等青鸾和紫衣两个侍女,从后面赶上来,进车伺候时,见着她们的公主殿下只着了中衣里裙,蜷缩在地板上的邋遢模样,顿时吓得傻了眼。
紫衣嘴溜,张口就开始惊叹,公主不顾风俗禁忌,自行脱了喜服的壮举,还有坐在地上的豪迈风情,青鸾则想了想,对她家主人居然能一个人将喜服完整顺利地脱下的行为,表示……怀疑。
夜云熙只讪讪的笑笑,不多作解释。既然这吉利喜服脱都脱了,也就不再拘泥讲究,索性图个清凉爽快,让紫衣从衣箱子里挑了套轻薄软纱的常服来穿上,稍加整饰,略施粉黛,主仆三人再凑一块说些闲话,又叫澹台玉来,听那话唠讲些东桑国的趣闻,澹台家的稀奇,顺便打发这烦闷的迢迢路途。
遂日日赶路,沿途北上。白日里,迤逦队伍,车马行走;夜里,公主与近侍宿在驿站,其他随从与鸾卫则就近扎营。行的是开阔官道,又有精兵护送,一路上倒也波澜不惊,日日掐着路程,不出十日,已至大曦北疆栖凤城。
栖凤城是南曦最北边的一座城池,出了城,过天门关,便是“香雪海”,这般动人的名字,貌似销魂美景,实则是吃人不吐白骨的浩瀚沙漠,戈壁浅滩。举目黄沙,东西绵延几百里,成为北辰与南曦的天然边境线,黄沙以北,便是北辰边防重地南关城。
南关与栖凤之距是这条沙漠带南北走向的最短距离,普通行旅不出三日的行程即可穿越,于是,虽然这条线上马贼嚣张、气候无常、水源稀少,却也成为南北往来商队的必经之路,且被商旅们称之“黄金路”,意指黄沙铺就的金银路,南曦的瓷器、东桑的丝织,从栖凤来到南关,便价值连城;北辰的骏马,西凌的药材,从南关到了栖凤,便珍贵无比。穿过生死线便是富贵天,确是“踏尽黄沙换金银”的意味。
此次长公主北嫁,便选择了走香雪海黄金路而入北辰。按说,南曦与北辰之间,还有一条往来路线,即东线,沿东桑西境,过千语山,入燕山十六州,翻过南北纵横百里的燕山山脉,亦可至北辰。
据说,当时在定这北上路线时,打理皇家婚事的太常寺提出走东线,理由是沿途境内安宁,民风淳朴,而西线上,却有十万香雪海马贼对那一百零八车嫁妆虎视眈眈。
长公主当场就给否决了,不顾太常寺卿的额角冷汗,一干众人的不解神色,执意要走西线。理由吗?多的是——
第一,重车满载,冗长队伍,女官众多,比起在那崇山峻岭中去,走几日狼狈不堪的山路,宁愿走戈壁浅滩上的平坦大路。你看那些南北商旅,为何不去翻山越岭,而是铤而走险也要走西线?
第二,怕黄金路上的马贼吗?怕担了公主遭劫的责任吗?那好办,送至栖凤城止步,让北辰人到天门关来迎接,倒时候,公主与嫁妆若有闪失,便都无南曦无关,问皇甫熠阳要就是。
第三,途径栖凤城,正好可以由公主的嫡亲舅舅凤栖将军亲送出天门关,全了她长舅替父,长辈送嫁的心愿。
第四……
不等她说第四,太常寺卿已是点头唯诺,惟命是从。整个大曦朝,执拗与巧舌能胜过长公主者,甚少。
当然,真正的理由,夜云熙没有说,也说不清楚,甚至,她自己心里在隐隐期待什么,她也觉得朦胧。让八千鸾卫名正言顺地跟着自己行至西北,等北辰人迎走了公主,瞧着天高云淡,归来尚早,便可以顺便在边疆上捡个不顺眼的对象,小试身手,砍杀磨练一番?还是说,将那一百零八车的字画古玩、稀世珠玉、丝绸瓷器,招摇拉上黄金路,等着看一看贺兰阿狐儿的十万马贼,踏着黄沙而来的壮观景象?
想不清道不明,看似克己复礼,冥冥中却在由着心性。
六月十九,北辰使臣率迎亲使团与精兵护卫,于天门关外接迎。凤栖老将军亲手将外甥女送上路,凤家的八位表兄,领着凤家军列阵送嫁,行的是巍巍军礼。
她深知,这些血性男儿行礼送别的分量。因为,如果没有这桩政治姻亲,没有她这妇人之躯,那么,收复燕山十六州,多半就得靠他们去打。真正的兵者,不是渴望战争,而是,希望能消弭杀戮,所以,她这新嫁娘,担的是他们真诚的敬重与感谢。
从云台宗庙祭祀,至泰安门国典,再到天门关前送嫁,从那高高再上的夜氏祖宗牌位,到宫城门口老臣们那一双双混浊的眼,再到凤家军男儿们清一色被烈日风沙熬黑的脸,仿佛整个曦朝,朝堂的、市井的,整个夜氏,天上的、地下的,都在看她,那期许的目光,敬她,谢她,当然,也不容她,有半点迟疑与闪失。
层层光亮,加之于身,炫目晕神。倒得后来,已经没有了勇气,再去人群中,去寻风玄墨。虽然,她知道,在那肃然整齐的送嫁队列中,他在,且在看她,目不转睛。
然而,那又怎样?八千鸾卫至天门关止步,暂入凤家军节制,可在边疆操练——这是她与皇帝商议后的最好结果。最好的意思,就是增之一分则长,减之一分则短,她已做到力所能及,同时,也不能再有任何的画蛇添足。
所以,当迤逦队伍缓缓入了香雪海深处,马蹄车轮踏着砾石黄沙上,涩滞作响,她听见澹台玉长长地吁了一口气,竟叹出她的心声。那厮说的是,终于清静了,先前太多的人看我,差点将我看成个筛子!
她心下一动,嘴角略挂,澹台玉便察言观色,赖在了她的鸾车中不走,要陪她说话。接下来,那话唠公子便开启了漫游模式,天南海北,直指内心——
姐姐,你的统领大人看我的神情,就跟猫看老鼠,老虎瞪兔子,恨不得一口咬了。哈哈,终于,只剩下我陪着你走了,我心里欢喜……
你已经问了不下十遍了,我为什么要跟着你?没有为什么,就是想要跟着你,顺便远离我家国师的气场,顺便在北地挑个身强力壮的女子,生个长命的后代……
……
那小公子的叙话本事,能做到不停嘴,不重样,即能让她不厌烦,还要让一边的青鸾紫衣跟着乐。
直到日头偏西,她忍不住掀了车帘子,往来路回望,举目茫茫,却听见身边澹台玉的闲话,如一巫觋,神灵附身:
姐姐,别老往后看,这出嫁的新娘,没有回头路,这大漠浅滩里,也没得岔路……不过,倒是有一种可能,那就是马贼从天而降,将你劫了去做压寨夫人……
在那稚气未褪的少年嗓音里,她鬼使神差朝着西边撇了一眼,那刹那余光中,却惊得她眉眼突跳,心中狂嚣——
时值黄昏,落日熔金,金黄色的光线倾洒在砾石沙土上,带着淡淡的暖意,却勾勒出一派萧瑟寂寞的景象。而就在那天边的云彩里,出现一线细细的黑色,并以极慢的速度在游动、扩散。定睛看了,却明白过来,哪是什么黑线,那是一支军队,在渐渐靠近!玄衣铁甲!密密麻麻!
夜云熙一边笑骂澹台玉,你这个天煞的乌鸦嘴、扫帚星!一边长长地吁了一口气,她突然觉得轻松,终于,不用再纠结,是要听命,还是由心!也许,老天自有安排,心随命定,命即由心。(未完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