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紧闭着嘴唇、面色铁青的江老太公如同木雕泥塑一般坐在太师椅上,像是全然没听见莫天留那近乎吼叫的诘问话语。但仔细观察,站在江老太公身边的管家却能发现江老太公长长的寿眉无风自动,显然是在心中仔细琢磨着莫天留吼出来的那句问话……
诚如莫天留所言,昨天整整一夜,江老太公都是在管家的小心扶持之下,走遍了大武村中各房各支主事人家,这才一碗水端平地凑出了五十号准备加入武工队的江姓丁壮,也的确打的丢卒保车的念头,用这五十号江姓丁壮折腾出的尴尬场面,绝了栗子群再从大武村中招兵的念头。
却没想到,这打得好好的如意算盘,却被莫天留一口叫破,捎带着还扔给了自己一个怎么琢磨也无法回答的问题——真要到了江氏一族被鬼子压迫得无力还手的那天,江氏一族又还能保得住什么?
可是……
哪怕明知道八路军武工队是正义之师,战阵之上却是枪炮无眼,哪家又舍得让自家子弟去承担这刀兵之险?
就在江老太公心头翻涌之际,一个带着几分颤抖的声音,却在江氏宗祠前聚拢的人群后响了起来:“借问一声,大武村中莫天留、沙邦粹在不在村里?”
话音起处,聚拢在江氏宗祠门前的人群顿时起了一阵骚动,慢慢地分开了一道豁口,露出了站在人群后的七八条壮棒汉子。
迎着那几名脸色冻得青灰、随身还带着两把鬼头大刀、一杆火枪的壮棒汉子,站在八仙桌后的莫天留脸上猛地闪过了一丝不易为人觉察的欣喜之色,扬声朝着那几名壮棒汉子叫道:“你们是打哪儿来的?上大武村里寻莫天留、沙邦粹做啥?”
紧紧攥着那支很有些老旧的火药枪,冻得脸色青灰的那名壮棒汉子努力挺直了腰杆,想要自己显得精神些:“我们是打水杨村来的,来大武村中寻莫天留和沙邦粹,就是想求他俩引荐咱们进八路军武工队!”
“打水杨村来的?这路途可不近啊!你们不在水杨村好生过日子,干吗要来投奔八路军武工队?八路军武工队可是给你们水杨村分了粮食,换了粗粮节省着些吃,怎么也能熬到来年头茬粮食下来!这太平日子你们不过,非得跟着八路军武工队在战阵上跟小鬼子厮拼,你们胆子不小啊!”
苦笑半声,那紧握着手中火药枪的壮棒汉子用力摇了摇头:“太平日子?这年头哪儿还能有太平日子?八路军武工队前脚给我们分了粮食,鬼子后脚就叫人给村里送了信,说是三天之内,不按着一人五十斤的分量把粮食送到清乐县城,那就等着房子过火、人头过刀!村里老人托了不少情面去清乐县城跟鬼子央告,可是……”
“没央告成?”
“不单是没央告成,去了清乐县城里面的三个老人,就活着回来了一个,剩下的两个当场就叫鬼子给砍了脑袋!回村的……连惊带吓,昨天下晌也去了……”
“那你们还不赶紧带着一村老小跑啊?带着粮食出去躲一阵子,避开了这股风头,说不定就没事了。”
“跑?跑哪儿去?冀南地面上到处都有鬼子,抓着了身边带着粮食的人就朝大牢里扔,粮食还得被抢走……左右都是个死,兔子急了还知道咬人,还不如投了八路军武工队跟鬼子厮拼一场,说不准还能拼出来条活路!”
“你们当真要投八路军武工队?那你们可得想明白了——八路军武工队,干的是卖命的活儿,好处可是一点得不着……”
话还没说完,在村外
放哨的一名武工队员,却是急匆匆地朝着栗子群冲了过来,隔着老远便扬声叫道:“队长,有人……有人要来参加咱们武工队……就是上回咱们放走的那些枪匠,全回来了……”
只一听那名放哨的武工队员叫喊的话语,栗子群顿时喜上眉梢,猛地站起身子扬声应道:“那些枪匠都来了大武村?赶紧接应他们进来……”
几乎是抢着捡起了栗子群的话尾巴,莫天留也是喜不自禁地扬声叫道:“那个会造长枪的枪匠,来了没有?”
“来了!就是那会造长枪的枪匠打的头儿,连他们吃饭的家什都是随身带着的,有几个还把家眷给带来了……”
略有些混乱的叫喊应答声中,七八名挑着木箱子的枪匠和十几号老幼妇孺,已经出现在了众人的眼前。打头的那挑着木箱子的枪匠披麻戴孝,赫然便是那能造长枪的枪匠!
很有些意外地看向了刚从椅子上站起来的栗子群,莫天留低声在栗子群耳边说道:“大当家的,这才几天的工夫没见,能造长枪的那枪匠就成了这披麻戴孝的模样,怕是家里头出了大事。我去迎迎,先打听下出了些啥事儿,咱们也好……”
话没说完,那挑着木头箱子走在最前面的枪匠脚下一个踉跄,整个人顿时扑爬着摔在了地上,装着造枪家什的木头箱子也摔出去老远,原本装在箱子里的家什更是散落了一地。不知道那枪匠是因为伤心过度,抑或是一路走来劳累过甚,在地上挣扎了好几下之后,竟然就这么晕厥了过去!
一拍还没回过神儿来的沙邦粹,莫天留抢步朝着那晕厥在地的枪匠冲去,口中兀自朝着那些惊得四散开来的大武村中乡亲叫道:“还傻愣着干啥呢?离着祠堂最近的是哪家的?去烧热水,再给弄点吃食来!有糖块也踅摸些……”
紧随在莫天留身后,身高腿长的沙邦粹只是几个纵跃之间便冲到了莫天留前面,半弯着腰身一把将那晕厥在地的枪匠抄了起来,打横抱着半蹲下来搁在了自己膝头上。
抢前几步,莫天留伸手在那晕厥过去的枪匠鼻端一摸,再伸手朝着那枪匠怀里一探,扭头朝着亦步亦趋赶过来的栗子群低声道:“估摸着有好几天水米没打牙了,身上一点热乎气儿都没有,是生生饿得晕厥过去的……”
俯身捡起了从木箱中散落出来的一块新做的灵牌,栗子群看着灵牌上墨迹尤新的字迹,微微叹了口气:“先不说旁的,想法子把人救过来再说!其他来大武村中的枪匠,也先找个地方安顿下来。尤其是他们带来的家眷,更是不能怠慢了!这大冷的天气,连夜赶路来大武村,壮棒汉子还好说,老人孩子可当真是遭罪了……”
朝着四散开来的人群中望了几眼,莫天留毫不客气地提高了嗓门儿吆喝起来:“双柱,你家屋子宽敞,赶紧回去收拾两间屋子出来,叫老人孩子有个暖和地方待着,再取些新麦子磨面烧汤!放心——吃你多少,我们武工队还你多少,亏不了你家的!大壮家哥俩,你们过来给棒槌搭把手,把人给抬到双柱家去……”
眼见着栗子群与莫天留走近前来的第一件事就是关照自家老小,对于这些明摆着想要招揽的枪匠却并不太过热情,一名挑着木箱子的枪匠反倒是感动地搁下了肩头的挑子,拢着双手朝栗子群打了个拱手:“这位当家仁义,我这儿先替一家老小谢过了关照……”
双手托住了那朝着自己打着拱手的枪匠的胳膊,栗子群温和地朝那枪匠说道:“这位师傅,咱们八路军武工队里不讲究这些
江湖路数,只要是加入了八路军,那大家都是革命同志,都是一样的!”
朝着栗子群连连含笑点头,那名被栗子群托着双臂的枪匠回头看了看紧随在自己身边的老人和孩子,再看看被沙邦粹扶着靠在膝头上的那能造长枪的枪匠,禁不住重重地叹了口气:“唉……这世道,就是想靠着一门手艺养活妻儿老小,也都不成了啊……我们几个枪匠是紧躲慢躲,笨重家当全都不要了,总还算是带着一家老小逃出来了,可这位兄弟……惨啊……”
低头看了看刚刚被莫天留接了过去的灵牌,栗子群低声问道:“他家里头……”
“本来我们枪匠行当里有规矩,哪怕是见面也互不相认。可前些天当家的你赏了我们工钱、粮食,大家一拨离开大队的时候,心里也都害怕,怕……”
“怕我在你们身后打黑枪?”
“……都来投奔武工队了,我也犯不着瞒着了——是!所以大家伙儿就把各自住家的地方和名姓都说了,就想着万一要是有人追上来打黑枪,大家就分头跑,总还能跑出去一两个,家里好歹也能知道个音信。可等得大家伙儿都平安到家了,这才知道各家都遭了鬼子抢掠,粮食、银钱都没了。要是我们再晚回去一两天,怕是家里就得饿死人了!”
“那你们怎么又想起来要到大武村寻八路军武工队了?”
“就前两天的工夫,各村都有鬼子派来传话的人,说是叫大家伙儿照着人头数交粮食!交不出来的……左右是没个活路,咱们这些人的手艺,寻常人也用不着。思来想去,也就当家的你仁义厚道,我们也就商量着上当家的你这儿靠手艺讨口吃的……”
“那他是怎么回事?”
“他家里原本还成,媳妇带着个两岁的娃娃,在家伺候着个瞎眼老娘。靠着他那能造长枪的手艺赚的钱,还置办了几块水浇地租给别人家种。可鬼子上回下乡抢粮,他家媳妇带着瞎眼老娘、抱着个孩子跑不快,粮食叫鬼子抢了不说,人还叫鬼子给……”
“那他老娘和娃娃呢?”
“娃娃叫鬼子扔到了河沟里,找着尸首的时候都泡涨了,没了个人样!他那瞎眼老娘摸索着找孙子,在地上爬了十几里地……找着尸首的时候,一双手都磨得见了骨头……我们寻着他,打算叫他一块儿来投八路军武工队的时候,就见着他跪在一家三口的坟头前面,人都木木呆呆的了,咋叫唤也不答应……”
“那他怎么又……”
“原本我们都以为他傻了,可没想到我们前脚朝着大武村走,他后脚就挑着家什追上来了。这一路上啥话都不说,给吃喝也不沾,就是一股劲儿地朝大武村走……这位当家,我瞧着他这样,怕是悬了啊……”
话音才落,人群中却是猛地传来了个颇带着几分冷硬的声音:“他这就是急火攻心,把人抬到我院里去!趁着这时候他心口一股闷气还没走乱了,灌下一帖药,该是能抢回来一条性命!”
抬眼看着从人群中走出来的韩老先生,站在一旁的莫天留转悠着眼珠子,猛地扯开嗓门儿朝着沙邦粹叫嚷起来:“棒槌,你还傻愣着干啥呀?没听见韩老先生的话吗?赶紧把人抬过去,救人如救火啊……”
口中胡乱叫嚷着,莫天留一边支应着沙邦粹将那晕厥过去的枪匠带去了韩老先生住着的院落,一边挤眉弄眼地招呼着栗子群与前来投奔武工队的枪匠等人朝双柱家走去,倒是把江老太公和其他大武村的乡亲撂在了江氏宗祠门前的空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