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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几个僧人见了银钱眉开眼笑,派人引着云玄素等人去客房休息。
引路的僧人一边走一边说道:“檀越来的正是时候,裴识观察使和王监军正在本寺,不久就要召开法会,广邀湘中各地高僧,是我禅宗一大盛事。”
这个僧人把她们引到一处小院,王都都嘟着嘴说道:“怎么这么小?”
僧人道:“这几日寺里都是贵人,难免委屈了各位。”
等他出去,王都都对师傅说道:“这些和尚也真穷,连个大殿都没有,比咱们道观差远了!”
云玄素摇头说道:“禅宗自六祖慧能开始就只立法堂,不修大殿,而且不念佛号,造静室以供悟禅,你见到不念佛号的和尚就是禅宗的。”
这种规矩一直延续到一百年后,五代时,法眼宗禅师延寿大力提倡禅净双修(禅宗、净土宗双修),禅宗才开始念阿弥陀佛。
与此同时,郭弘悄悄走到后山,化妆成丁一山的曹守真早等在这里。
“师兄,安排得怎样?”郭弘问道。
“放心吧,这次让王居方好好乐一乐!只是我听说密印寺有御赐之物,师弟有没有兴趣?”
“我们见机行事,灵佑虽老但内功反而更为精纯,想在这里盗宝恐怕不易。”郭弘皱着眉头沉思。
“怕什么,大不了直接溜走,他还能拦得住我们不成?”
郭弘一笑点头,灵佑已经年过七旬,练武的人一般过了六十身体就开始走下坡路,七十岁以上实力最多只有原先一半,到了八九十岁能保留一成就不错了。
这就是老,在佛家称为生老病死凡人四灾中的第二灾。
所以有句话,叫拳怕少壮。
也许灵佑作为天下七绝,内力比年轻的时候强,可以多保留一点战力,但也绝不会超过鼎盛时的六成。
江湖高手敬重他曾经达到的成就都不会来挑战,因为即使赢了也胜之不武,输了更让人耻笑。
郭弘这两年勤学苦练,已经接近了刘泰的功力,加上黑白双臂和各种奇功,可能还打不过只有六成实力的灵佑,但绝对相差不远,如果一心想逃走对方还是留不住的。
刘泰把空空妙手传给郭弘,所以即使曹守真也有很大长进,他并不准备让师兄去冒险。
如果要盗宝,还是自己一个人行事比较好。
到了第二天,郭弘被外面喧闹声吵醒,出来一问,当值的僧人说道:“今日本寺向信众展示两件御赐宝物,一件是玄奘法师取经时用过的钵盂,一件是皇子的玉佩。”
“在什么地方,现在可以去看吗?”
那僧人点头。
郭弘出了门伸个懒腰,见很多人聚集在远处庭院开阔处,便走了过去。
这里是要排队的,他顺着人流缓缓移动,过了半刻钟来到中间,看到几个僧人维持秩序,为首的是慧寂。
不少信众向两件御赐宝物叩拜,郭弘闪身挤到一旁,定睛细看,中间是一方石台,上面放着两个檀香木盒子,盒盖打开。
一个盒子前摆着一只颜色斑驳的钵盂,另一个盒子前是一块玉佩。
郭弘两眼微微一缩,他目不转睛盯着玉佩。
这块玉佩竟然跟他当年在古庙丢失的十分相似!
郭弘微微向前挤去,靠近了仔细观瞧,竟然和记忆中的有几分吻合。
他心头一动,刚想施展空空妙手取过来看看,突然感到如芒在背,便急忙停止动作缓缓退了出来。
郭弘不敢回头快步离去,他没有直接返回居所,走入一片树林中喘了口气,手心都是汗水。
离两件御赐之物不远的地方,一位白袍老僧缓缓收回目光,一旁走过来一位僧人,郭弘如果在这里,就会认出是劫杀过自己的洪諲。
洪諲双掌合十,对老僧道:“师父,可有事?”
原来这位老僧就是沩山灵佑,他方才盯的方向就是郭弘进入的那片树林。
“无事。”
洪諲刚才感到灵佑身上散发杀气,就像一只老狮子在宣誓自己的领地,他已经很久没有见师父表现出这样的气息。
他也看了树林一眼,并没有继续追问,师父不肯说是问不出来的。
这个小老头越老越倔,有心事也不会像以前那样跟弟子们说。
又过了半个时辰,郭弘确定没有尾巴才回到客房,云玄素和王都都已经起床,但还在梳妆,好一会才收拾利落。
二女依然戴着斗笠出门,郭弘等人随行护卫。
他们来到寺外,只见山门处修建了高台,各地高僧云集,逐一登台讲法,一问才知道已经连续讲了五日,台下坐满了沙门(僧侣、居士的统称),约有数千之众。
今日轮到灵佑讲法,所以来的听众人数达到最高峰。
过了正午,云玄素看到一名年逾七旬的老僧,披着袈裟头戴斗笠,不用人搀扶就这么走上台来。
他盘腿坐在蒲团上,对台下僧众说道:“我师怀海曾说,悟了同未悟,无心亦无法。只是无虚妄,凡圣等心。本来心法,元自备足。汝今既尔,善自护持……
“经云:欲见佛性,当观时节因缘。时节既至,如迷忽悟,如忘忽忆。方省已物,不从他得……
“夫道人之心,质直无伪,无背无面,无诈妄心行。一切时中,视听寻常,更无委曲。亦不闭眼塞耳,但情不附物即得。
“从上诸圣,只说浊边过患。若无如许多恶觉情见想习之事,譬如秋水澄渟,
清净无为,澹宁无碍,唤他作道人,亦名无事人。”
台下众人听得如痴如醉,五体投地。
云玄素和王都都坐直身子,在一众人群中显得十分突兀。
王都都小声问云玄素:“这和尚说的不就是我道家的清静无为吗?”
云玄素学着其他人俯下身去,小声道:“不要说话,你看看周围,小心被打死!”
王都都飞快的向四周看了一下,发现临近的几个人都转头看向这边,急忙也跟着跪伏在地,悄悄对师父吐了一下舌头。
不知不觉过了两个时辰,灵佑讲道完毕,一名僧人上台,合十对众人道:“贫僧密印寺典座慧寂,负责厨房相关事宜,如今来我寺附近参禅的信士已经超过千人,寺中决定拿出一部分公中钱,帮信士们开荒垦田,建屋造镇。”
台下纷纷叫好,感谢密印寺的厚恩,有人小声说,这是八指禅师慧寂,云玄素凝目细看,果然见这人只有八根指头。
台上慧寂又说道:“近日是法会讲道最后一天,多谢各位前来共庆本寺重建。另外还有一件事要宣布,灵佑老师明日要收裴侍郎之子裴?为徒,裴?是进士出身,现为翰林编修,代当今皇子出家本寺,这实乃国朝数百年未有之殊荣,请众位到时入寺观礼!”
灵佑、慧寂下了讲坛,与台下的裴识、王居方等人见礼,然后会合各地来的高僧一同进入密印寺。
有不少白衣僧人维持秩序,那些参禅的信士几十人一群,片刻之后选出几个长者进入禅院,其他人席地而坐在寺外等待,一切都显得井然有序。
云玄素虽然作俗装打扮,但在人群中还是显得鹤立鸡群。
昨日接待她们的僧人跑了过来,这和尚已经忙得满头是汗,气喘吁吁的说道:“几位檀越请随我来。”
灵佑、裴识等人进入后,中门就缓缓关闭,其他僧人和信士中选出的长者都从两侧的角门进入。
云玄素一行也跟着和尚从角门走进禅院,来到法堂外围,这里已经人山人海。
这时已经快到黄昏,寺院僧人一日两餐,晚上这一顿是全寺僧众和外面的信众一起用斋,规模很大。
不久万斛洪钟敲响,声震山野。
千僧锅里散发出素食香气,众人拿着自己的碗筷依次上前,郭弘看到这情形,想起后世电视里看到的学校打饭……
王都都看着自己碗里可怜的稀粥,叹了口气说道:“做和尚真苦!怪不得一个个都精瘦精瘦的。”
由于人数众多,最后一批人的斋饭一直到掌灯时分才用完。
天空明月升起,群星璀璨,夜风习习。
寺庙里的灯火递次熄灭,群山陷入黑暗。
郭弘在榻上等了一会,听到旁边王虎等几个仆人都睡熟了,就蹑手蹑脚下床。
他如同灵猫一样潜出,在暗影中穿行,很快来到了供奉两件御宝的佛堂。
这间佛堂其实跟其他房舍没有什么两样,此时还点燃香烛,有僧人值守。
“一、二、三、四……十五、十六。”
郭弘耐心地蹲着草丛中,暗暗查点着僧人的数量。
除了佛堂里有三名僧人外,各有四人在外面四个方向暗中守卫。
这些人里没有像慧寂、洪諲那样的高手,只是一般护院的武僧。
郭弘觉得事情应该不会这么简单,想起白天那道如芒在背的目光,他心中有了猜测。
恐怕如今佛堂里供奉的并不是真的御宝!
他继续潜行,来到座主灵佑的精舍外,悄悄接近了窗户,把耳朵贴到墙上听了一会。
凭借过人的耳力,听到里面有轻微的呼吸声。
郭弘很熟悉这种声音,因为他师父睡着了就是这样。
他慢慢贴在窗旁,用手指轻轻勾动,半晌才把木窗搓起一条缝,接着慢慢支起来。
他特意选择背对月光的窗户,这样室内的光线不会出现明显的变化。
每一个动作都做到悄无声息,因为他知道里面的老人是天下最顶尖的高手。
额头微微见汗却不敢擦拭,一点一点向上推,终于让木窗打开到能够进入的程度。
郭弘侧身探入,眼睛眯起适应了一下屋内的黑暗,然后无声地跨了进去。
眼中闪过一丝光芒,正是“舜目”!
床上躺着一个人,背对人面朝里睡着,听呼吸很沉稳,应该没有被惊动。
室内陈设简单,只有一张桌子,几把椅子,一条帷幔,那是平常人家挡马桶的。
床旁边有个衣橱,还有口大木箱子。
桌子上有笔墨纸砚,还有几本书。
这就像一个贫寒书生的居所。
郭弘一眼看过去能够记住的东西不多,隔离一会他眼睛又亮了一次。
这次很有目的性,桌子上一目了然,不可能藏东西,他主要看的是橱柜和箱子。
箱子上了锁,衣橱可以打开。
但郭弘没过去,他知道灵佑岁数大睡得很轻,就算自己不动都可能因为气息感应而惊醒,所以可用的时间其实很短,并没有试错的机会。
如果这次不能得手,对方有了警惕,下面就更不可能了。
他把自己代入到对方到角色想了一下,应该不会把钵盂和玉佩藏在箱子或衣橱里。
最安心的地方应该是手能够到的地方!
郭弘屏住呼吸,蹑手蹑脚走到榻前,他不敢再用舜目,侧身躲在帷帐旁,借
着屋内仅有的微光辨认黑暗中的事物。
由于太黑,只能半靠猜测,灵佑背朝外卧姿如弓,脖子下面是一个石枕。
他没脱外衣,似乎抱着什么东西,看形状鼓鼓囊囊,应该是那个钵盂。
枕头外侧放着个东西,有难以察觉的轻微反光。
郭弘缓缓伸手摸到那个东西,入手冰凉,立即确定那就是自己要找的玉佩!
他的心不禁狂跳两下,用手指夹住玉佩,轻轻收了回来。
接着悄然后退,原路返回。
离开精舍几十米,郭弘才松了口气,借着月光打量自己到手的宝物。
这块玉佩跟古庙丢失的那块太像了,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
他翻来覆去看了几遍,眉头却皱了起来。
一定有什么地方不对,虽然非常相似,但他确定不是自己的那块!
“这位檀越有何疑惑?也许老衲可以帮你参详一二?”
一个声音从背后响起。
郭弘没有回头,淡淡问道:“老和尚什么时候醒的?”
“老衲猜到檀越会来,怎么敢睡?”
“那你刚才为何不出手?”
“一来檀越虽然入室偷盗,却摆出随时防备的架势,老衲没有太好的机会,二来也想看看檀越是为何而来。”
郭弘冷笑道:“现在你明白了?”
老和尚灵佑的身影印在地上,他低头就能清楚地看到。
只听灵佑答道:“实际上是更糊涂了,若是为了财货,玄奘祖师的钵盂是古董更为值钱,而这块玉佩也不是什么稀罕之物,每个皇子出生后都有一块,不知檀越可否为老衲解惑?”
“我曾经有一块跟这个很像,所以取来看看,最后发现不是自己那块。不知这个说法和尚可信得?”
灵佑合十道:“失敬失敬,原来是皇室子弟,像檀越这般四十多岁年纪又流落江湖,莫非是宪宗皇帝的哪位大王?”
唐代一般称呼亲王为大王。
郭弘摇摇头,说道:“老和尚不必套我的话,实际上我自己也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块玉佩的主人是谁可否见告?”
“此次圣人的大皇子郓王李温得了怪病,裴居士(裴休)便请下圣旨,让他的三子替郓王来本寺出家,为皇子祈福。佩玉一般会刻上主人姓名,想必檀越那块也是如此,你们名字不同,上面的刻字便会不同。”
郭弘点点头,把玉佩揣入怀中,说道:“我那时太小记得不太真切,这块玉佩要拿回去仔细研究。”
灵佑说道:“檀越这就过了,既然不是你的,何必执着于此?况且这代表了裴三郎替皇子出家的身份,你拿去无用,却让老衲明日收徒时不好交代。”
郭弘转过身笑道:“但你沩山欠我一个公道,今日就要讨回来,否则老和尚死后,必会应在你弟子身上。”
月光下,灵佑双掌合十说道:“既然如此,便请檀越接我三掌,若是输了便留在本寺出家,若是老衲胜不得你,任君自便没有二话。”
郭弘吐气开声,摆出“大禹神拳”的架势,说道:“来吧!”
灵佑目光中露出凝重之色,说道:“失礼了!”
说完踏步上前,一拳打来。
这一拳平平无奇,却让人有种无从抵御的感觉。
郭弘这时才体会出什么叫大巧不工。
他爆喝一声,双臂交错,硬挡了第一招。
双方轰然对撞,灵佑眉头一皱,向右跨出一步,又是一拳!
郭弘见对方不为所动,能够跟自己硬碰硬,也不敢大意,迅速击出两拳一腿,才化解对方攻势。
灵佑这时不知不觉来到郭弘身后,手臂如同甩出的鞭子,向对手后脑狠狠抽来!
郭弘急忙变幻身形,向前跨出一步回头一挡,被打得倒退几尺才稳住势子。
这其实合起来算是第一招。
高手过招,以一次交手告一段落为一招。
灵佑从起步出拳到回身一击,是一个连贯的套路。
郭弘竟然没有感到对方如何走到自己身后去的,可以说这位老僧步伐已经出神入化。
接下来双方拳来脚往战在一处,灵佑步伐高妙,似乎总能找到郭弘的空门避实击虚,让他只能不断招架,没有机会还手!
三招转眼已过,灵佑像闲庭信步一般走到一旁收了拳势。
郭弘说道:“老和尚果然厉害,佩服佩服!”
“檀越也是好身手,老衲留不住你,请自便吧。”
郭弘拱手道:“多谢,只是不知和尚刚才用的是什么功夫?”
“老衲使的是自悟的拳法‘密印拳’!”
郭弘不在多话疾步离开,转眼就消失在树林后。
洪諲现出身形,对灵佑合十行礼道:“师父,为何放他走?”
灵佑撩起袖子苦笑道:“这人双臂坚硬如铁,我这把老骨头可吃不消。你们也不要去追,追上也是自讨苦吃。”
“师父可知他是谁?”
“如果没猜错的话,应该是刘元靖的那个小弟子郭上灶。”
洪諲突然失声道:“是他?!他已经这么厉害了?!可……可他拿走了玉佩,明日裴三郎那里怎么交代是好?”
“交代什么?他拿走了玉佩,也拿走了一段因果。你我师徒与这位小檀越的因果就此了结,裴三郎跟他的因果才刚开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