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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日倏忽而过,一大清早,一点微雪又落,甚是寒冷。
琳琅跟王夫人告了假,回屋收拾好东西,出门到了四皇子府后门,果见蒋玉菡穿着自己给她做的皮袄,束着大红汗巾子,越发显得粉妆玉琢,站在门边等着,脚边还有两个包袱,琳琅见了,连忙道:“冷得很,你怎么站在风口?仔细冻着!”
看到琳琅,蒋玉菡兴高采烈地迎上来,道:“姐姐,这是师兄送给姐姐的。”说着吃力地抱了一个包袱递给琳琅。
琳琅奇道:“秦相公送我什么?”一面说,一面接过来,只觉得入手沉甸甸的不知道装着何物,两个包袱都放到车里,方扶着蒋玉菡上车,命车夫赶车离开。
那车夫往日一天不过赚几十个钱,琳琅一次给他二百钱,自是愿意给她赶一日车。
琳琅不敢带蒋玉菡离得太远,想离开京城还需要路引,琳琅可弄不到。
蒋玉菡坐在琳琅对面,抱着她递给来的手炉,眉眼一弯,笑道:“前儿个姐姐走后,当天师兄就让我搬到他院里住,一夜跟我说了好些话我也听不懂,什么只需自尊自重,别人轻侮谩骂都是虚的,先前倒是自轻自贱了云云,又叫我不许学别人奴颜婢膝。今儿个一早,师兄说,这些东西都是上头一掷千金赏下的,若姐姐瞧得起他便留下,若嫌脏便扔了。”
琳琅心下了然,听来秦隽竟是个出淤泥而不染的高洁之人,只是他送东西却又不免有些让自己啼笑皆非,道:“秦相公实在是多虑了,既是你师兄,何必送东西?倒生分了。”
似乎,每个人总喜欢或赏或送些东西才算表达善意似的。
琳琅带了两盒内造点心,蒋玉菡吃得开心,道:“师兄登台一次能挣好些东西!师兄说他这些年浑浑噩噩,只知自怜自艾,姐姐一句话点醒了他。还道乞丐丫头面儿上虽是说说笑笑,心里却都嘲笑他惯会曲意奉承,也只姐姐眼里不曾露出嫌弃的神色,故此这是谢礼。”
王公贵族酷爱捧戏子,挥金如土,出手豪奢,似秦隽这等名角偶一登台便能得千金之巨,然而再多的金钱都掩不住命运的悲哀,琳琅叹道:“有什么值得谢的?我们沦落如此境地,都是生活所迫,我只盼我们纵是身为下贱,亦是心如菡萏!”
蒋玉菡道:“师兄给我取名时也这般说过。”
琳琅摸了摸他的头,道:“你师兄是极有见识的人,你须得好生跟他学。”
秦隽如此人物,但愿能一如既往地保持下去,并能教出一个清清白白的蒋玉菡。
戏子地位虽卑贱,但不乏清高风雅之人,原著中的蒋玉菡也算有些志气,勇于逃脱忠顺王府的桎梏,奈何置了房子地,却又被一向交好的贾宝玉给说破了行踪。被忠顺王府找到后下场如何,琳琅并不知晓,但最后娶妻袭人,供养宝玉,有始有终,端的有情有义。
只是,琳琅不喜袭人品行,既有她这个姐姐,少不得蒋玉菡的姻缘另有其人。
蒋玉菡点点头,道:“我知道了,定会跟师兄好好学。师兄的戏唱得极好,那身段动作比画儿还好看,除了七殿下偶尔学唱一两句,还有大家公子跟他学呢!”
琳琅一怔,没料到秦隽竟还有这等本事!
原著中落魄世家的公子柳湘莲亦喜好串戏,且喜生旦风月戏文,可见这种大家公子学戏的情况在贵族之家早已司空见惯,不以为意,反以为风雅。
蒋玉菡吃完点心,从车内小茶炉上倒一碗茶,吹着热气喝了一口,无意间瞥见琳琅给他们做的衣裳包裹,便好奇道:“姐姐,你身后包袱里装的是什么?”
琳琅笑道:“一套是给你做的冬衣,一套是给秦相公的袍子,等午后送你回府的时候一并带去,请秦相公能着穿罢,别嫌粗糙。还有一幅去年绣的一幅中堂,算是送秦相公的拜礼。”
蒋玉菡连忙放下茶碗,打开包袱,一套是自己的棉衣,一件是秦隽的棉袍,俱是水红绸里,大红哆罗呢的面子,夹层里絮着均匀的棉花,针脚绵密,几近无痕,比身上穿的还要好些,袖口、领口和襟前俱是玄绸绣折枝红梅滚边,镶以白色风毛儿。
琳琅虽有几件大毛衣裳,但俱是穿过的,不能拆将开来再给他们做衣裳,自己又没有皮子,哆罗呢还是去年北静王妃赏的那匹,保存得很好,故只能做呢绒面的棉袍。
饶是如此,也是十分精致的衣裳。
另外,包袱里一个锦匣里放着一卷绢画,一副对联,蒋玉菡展开时,微感诧异,原来这绢画上既非人物,亦非草虫,却是极淡的墨色勾勒出几笔山水,一阵风过,飘落着几枚红叶,地上厚厚一层如秋泣血,仿佛带着一股悲凉之意。
蒋玉菡端详了好一会儿,才惊讶道:“这是绣出来的?乍一看,竟像是画出来的!”
琳琅笑道:“不过绣出来顽的。”
蒋玉菡看罢,道:“虽是绣出来的,瞧着倒和师兄房里挂的书画不差什么。姐姐送的这画儿师兄必定极喜欢!师兄也送了好些东西给姐姐呢!”
琳琅闻言一怔,连忙忙打开秦隽所送之包袱,果见其中一个包着两件鹤氅,连着雪帽,贵重华美,绚丽夺目。时至今日,琳琅颇有些眼力,秦隽一下子送出两件,单看面料皮里,价值已不可估计,竟不逊水清所赏的天马皮大氅,不免吃了一惊。
只听蒋玉菡说道:“师兄说,这一件乌云豹的氅衣是东平郡王今年赏的,那一件猞猁狲是南安郡王前儿给的,未曾上过身,面料艳丽,男女都穿得,故此送姐姐冬日穿着以御寒。”
琳琅道:“太贵重了些,我可不能收,回头你代我还给秦相公。”
蒋玉菡却摇头道:“这样的氅衣师兄有十来件,还未穿遍,若不是嫌我小,穿不得,早就给我了!姐姐只管收下,不然拿回去师兄也不要。”
琳琅苦笑。
不过一面之缘,秦隽便送如此贵重的衣物,确实有些我行我素的味道。
头一个包袱里已是如此,不知道另外一个包袱里装的是什么,琳琅心内一动,陆续打开,蒋玉菡指着包袱里的东西,道:“这两大包是上等官燕,师兄说给姐姐每天早上拿冰糖熬粥吃,我现今跟着师兄天天吃呢!那一大包里是茯苓霜,怪白的霜儿,粤东今年进上的,不知是哪个王府里给了师兄一篓,师兄吃不完,分一些给姐姐。”
琳琅疑惑道:“秦相公到底是何人?这样金贵的东西竟随手拈来?”
蒋玉菡被问得摇头,道:“我跟了师兄不过两个月,只知师兄常去诸王府中走动,寻常人家轻易请不动他,东西好多着呢,前儿是南安郡王生日,师兄去唱了一出戏,我跟着服侍,除了这件猞猁狲大氅,另有许多金银锞子绫罗绸缎点心吃食,别人也赏了好些东西。”
琳琅隐隐觉得秦隽身份不止于此,不禁长叹一声,道:“玉菡,秦相公所赠我确实不能收,无功不受禄,何况本是秦相公的血汗钱?”
这些东西在琳琅眼里,件件都是秦隽的血泪所化,纵是名角,亦逃不脱被人侮辱谩骂的命运,人人只道他们得财甚多,焉知他们粉墨重彩下的悲怆和凄凉?
如今年华正好,风姿婀娜,然而因化妆导致容颜早衰时又有几人还如此待他们?
大多戏子都是趁着颜色未衰之际积攒财物,好让晚年不致为贫困所缚。
因此琳琅执意不肯收下。
蒋玉菡瞧了一眼,道:“这些东西师兄从不在意,师兄屋里只怕能收拾好几箱子出来,昨儿个给我一大包金银锞子让我留作打点,说以后不必姐姐拿钱给我使。”
琳琅叹道:“固然是秦相公大方,可我们岂能心安理得地生受?”
蒋玉菡却笑道:“师兄现今不看重这个,若姐姐过意不去,将来我长大了再还回去便是!”
琳琅闻言倒笑了,一面重新包好东西,一面说道:“我如今在大户人家当差做丫头,最忌讳私相授受,你叫我如何带回去?没的受了东西,反多了罪名儿!”
蒋玉菡扮个鬼脸,道:“姐姐你就哄我罢,只需过了明路,算什么私相授受?”
正顽笑间,忽然马车一顿,两人险些撞到一处,好容易坐稳了,琳琅隐隐听到车外前头一阵嘈杂,不禁隔着帘子问道:“怎么回事?”
车夫忙答道:“有人打架挡住去路了,车子过不去。”
琳琅想了想,问道:“能绕道么?”
琳琅是初次逛街,故此打算带蒋玉菡到闹市走一趟,见识见识京都的繁华风光,偏生这条巷子极窄,仅容一车行过,故此车夫说道:“若要绕道,须得小半个时辰才能到集市。”
蒋玉菡面露不耐之色,正要发话,却被琳琅拦住,道:“略等一会,若仍未了结,再行绕道不迟。”
一时嘈杂声止,脚步声渐渐远离,只余下一人哀哀呼痛。
车夫道:“姑娘,相公,请坐好了,那些人已经走了,这就赶路。”
马车行过那人身侧,可巧琳琅透过窗帘看了个正着,不过是个十几岁的少年,粗衣麻布,贫穷落魄,躺在雪地上动弹不得,便说道:“罢了,瞧着怪可怜的,你扶他坐在帘外,去集市时顺便送他去医馆,寻个大夫瞧瞧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