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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一番话如玉珠坠盘, 端的动听, 贾母听得心花怒放,王夫人脸上也微微露出笑容。
宝玉越发痴了,只觉得他谈吐有致, 比叮咚山泉还悦耳。
贾母因问起琳琅婆家境况,王夫人也道:“不拘家境如何, 总要人品好才行。”
蒋玉菡对王夫人感激了三分,道:“说来也是一门好亲。我这位姐夫是穷苦人出身, 如今是西山大营里的正七品把总, 为人刚直厚道,上山打猎下地种田都是一把好手,家里虽无父母, 却有一个祖母, 亦是极和蔼可亲的人,也有几十亩地, 房子也是新盖的, 衣食无缺。”
王夫人先念了一声佛,贾母笑道:“听着很好,你姐姐过去就是正七品的敕命了!我常说,咱们家虽是中等人家,可丫头们娇养得比寻常寒薄人家的小姐还尊重, 描龙绣凤,吟诗作画,管家做事, 都好,你姐姐也不是配不上这样的人家。”
蒋玉菡顿觉与有荣焉,忙道:“是老太太太太会调理人,水葱儿似的,家常和姐姐走出去,谁不说是千金小姐,我和姐姐心里都感激老太太太太非常呢!”
贾母一乐,对王夫人笑道:“难为她服侍你这么些年,别叫她出嫁没嫁妆不好看。”
王夫人忙道:“我已经给她预备着了,就等着她回去时给她。”
琳琅在一旁低头搓弄着衣角,道:“太太已经赏了许多东西,再给,倒让我不敢受了。”
王夫人道:“一点子东西值什么钱?这么些年的情分。好容易你有个好结果,总要体体面面地出嫁。”荣国府历来放出去自行婚配的丫头不多,泰半丫头都想留在府里当个管事娘子比外头体面,尤其是这几年,也不过就琳琅一个外嫁的罢了。
贾母点头笑道:“正是这个话,你太太指缝里漏一点子出来,就够你做嫁妆了。”又不禁叹道:“平素不觉得如何,如今事到临头,倒觉得不舍了。”
王夫人也伤心起来,琳琅不觉红了眼眶。
宝玉恍然回神,急道:“琳琅姐姐这就走了?”
贾母笑道:“她有了好终身,岂不是喜事?怎么,你倒舍不得了?”
宝玉道:“琳琅姐姐走了,谁再费两个月工夫给我做香袋儿?”
说得众人不禁一笑,蒋玉菡抬头看了他一眼,低头没说话。
一旁王夫人道:“你这孩子,单留意这些小玩意儿,说这话,岂不是让琳琅寒心?难不成你身边还缺了给你做针线的丫头?若缺,我身边金钏儿针线还好,叫他服侍你去!”
贾母忙道:“宝玉身边的丫头针线都好,哪里还要金钏儿去?”
王夫人听了,心中难过,自己的儿子,自己不能看着,如今连丫头都不能给了,说起来宝玉身边从奶妈子到丫头,俱是贾母挑出来的,只对贾母忠心,自己若想知道宝玉房里的事儿,竟半点都没法子。虽说贾母疼宝玉连自己都比不上,到底意难平。
宝玉倒不甚在意,只伏在贾母怀里垂泪道:“打小儿我穿戴的衣裳鞋袜荷包多是琳琅姐姐做的,如今呼喇吧喇要走了,我心里空落落的难受。”
贾母笑道:“既这么着,就多赏她一点子东西,以后叫她常来走动。”
宝玉坐起身子,问道:“我没见过人出嫁,咱们家女孩儿出嫁,要给什么东西?我那里东西有好些呢,一会子叫琳琅姐姐自己挑能用的带走!”
琳琅唬了一跳,忙道:“二爷的东西怎么能要?当不起,当不起。”
王夫人责怪地看了宝玉一眼,出嫁做嫁妆哪能要他爷们用过的旧东西。
贾母转头对鸳鸯道:“你去拿两匹绸子,两匹缎子给琳琅做衣裳,赏人的首饰里挑三五件给她,嫁过去是七品敕命,不能让人小瞧了,把那个衔珠赤金大凤钗给她,另外把桃花冻石鼎找出来,加上雨过天青官窑联珠瓶,黄杨木盆景儿,这三样倒还雅致,再给五十两银子。”
鸳鸯答应着,笑道:“还不知道放在哪个箱子里,等琳琅姐姐走时,我给她送去。”
贾母道:“你记着便罢了。”又问蒋玉菡定了什么日子。
蒋玉菡回道:“四月初六放定,下聘和请期还早着呢!”
贾母想了想,道:“还有一个多月才放定,倒不急,你且先家去,过二十天再来接你姐姐,在这里主子们并那些姐妹们还得给她饯别呢,来时雇辆车给你姐姐拉东西。”
蒋玉菡只得答应了,贾母又叫琳琅送他出去。
宝玉立即跳起来,道:“我送他出去罢!”
贾母素知宝玉的脾性,便点头笑道:“去罢,丫头们跟着,只不许出门。”
一时出了上房,宝玉立即便问起蒋玉菡的名字、年龄,读和书等等,蒋玉菡常听琳琅说起过宝玉,且在北静王府也见过他,只是当时粉墨重彩,不大显露真容,他自然不会额外提起自己戏子身份,便有一句没一句地回答。
半途中,蒋玉菡扭头对琳琅道:“姐姐别忘记做放定时的回礼。”
琳琅一怔,随即点头,道:“我记着了,你一个人在家,可使得?总得回去罢?”
蒋玉菡想了想,笑道:“回去就请假,我就这么一个姐姐,七爷必定极体恤,便是不能,还有师兄呢!求求师兄,再跟七爷一说,便有假了,眼前几个月诸府里可都不敢宴乐,横竖也使不上我,纵叫,也不过去一两日。”
忽听他提起秦隽,琳琅道:“秦大哥却是很久没有去过咱们家了,也不知怎么样。”
蒋玉菡叹道:“师兄倒还好,只是憔悴了几分。”
宝玉听得云里雾里,问道:“琳琅姐姐还有什么师兄?我怎么没听过?”
蒋玉菡忙笑道:“是我的师兄,姐姐不过唤一声哥哥罢了。如今已经到后门了,宝二爷且住脚罢。二十天后我来接姐姐。”
琳琅给他理了理衣襟,道:“好弟弟,难为你了。”
蒋玉菡却是一笑,径自出门去了,只剩下宝玉怅然若失,迎风落泪。
琳琅回身看见,又是心酸,又是好笑,道:“二爷掉什么泪珠儿?别站在风口里,仔细吹着肚子!咱们快回去罢,免得老太太太太担忧。”
贾宝玉怔怔地一把拉着琳琅,道:“好姐姐,常听你说起你兄弟,怎么没说竟这样好?”
琳琅笑叹道:“模样儿好也未必是福分,男孩子家,说什么好不好?”
贾宝玉神色迷蒙,被琳琅拉着往前走,一面走,一面叹,又是笑,又是悲,道:“这样好的人,身上有一股寻常须眉男子所缺的清气,该生在咱们家才是!可恨我今儿个才见到,不得不说是相见恨晚!”
回到贾母上房,犹是赞叹不绝。
凤姐并三春黛玉等人都围着贾母说话,听了都瞅着琳琅笑,道:“老太太才说,叫我们也给你添妆。哎哟哟,再没想到,咱们家里竟要出个七品敕命了!”
一时邢夫人来了,听说,倒有些惊奇,心里只说琳琅有福气,出去就是官太太,她素来吝啬,原不打算给,然看到贾母如此高兴,便道:“既然老太太都给你添妆了,少不得我也给一点子。”叫丫头去拿两匹绸子给她。
琳琅也没想过她能给什么好花样好绸子,但毕竟一片心意,好一番道谢。
出去在即,琳琅心里喜悦无限,离别在即,又不禁有些伤感。虽因亲事有些害羞,行事仍是大方稳重,只贾母打发玻璃来服侍林朗,她便将诸事并房里物件等等都移交给她,又将黛玉林朗的诸般喜好细细交代一番,方收拾自己的东西,并不出门。
次日鸳鸯送了东西来,除了贾母说的几样摆设和银子外,还有一枝金镶红宝石的凤头钗,一对赤金八宝镯子,一挂珍珠,那珍珠滴溜圆润,如同小指头大小,十分均匀,虽不罕见,却也难得了,众人见了称赞不绝。
荣国府现今正是荣华正好,未曾经历元春省亲后的捉襟见肘寅吃卯粮,自是出手大方。然而琳琅是谁,一看就知道贾母让鸳鸯从赏人的首饰里挑,她必定给自己挑了其中最好的。
鸳鸯又从怀里掏出一个红绸包儿,打开时道:“这是我给姐姐的。”
唯鸳鸯知她素爱翡翠玉石,故送的是一对雕着并蒂莲的翡翠长簪,一对雕着小莲蓬儿的翡翠耳环,成色匀净,奇巧别致。
琳琅推辞道:“我不缺这些,主子们赏赐已经够了,你何苦破费?给自己留着。”
鸳鸯叹道:“我留着做什么?留着白叫人眼红!我知姐姐喜欢,才给姐姐留着!前儿我家去,我那嫂子竟翻了我的首饰盒,要拿我的首饰给娘家妹子戴,气得我当天就回来了。”
想起鸳鸯兄嫂势利刻薄,琳琅暗暗叹息,安慰好一会方缓过来。
黛玉见状,招手叫雪雁近前,低声吩咐了几句,雪雁连连点头,进了卧室取出一个乌木螺钿梳妆匣子递给琳琅,黛玉笑道:“姐姐服侍了朗儿一场,我们也没什么好东西给你,常听人说家有乌木极好,因此就送你一个梳妆匣子,别嫌弃。”
琳琅苦笑,道:“我不过是个丫头,偏老太太太太姑娘们如此赏赐,如何当得?姑娘话如此说,可人常说家有乌木半方,胜过财宝一箱,可见乌木金贵了。”
凤姐打发丰儿送了一匹缎子,一匹纱,一对金珠簪环,李纨听说,也打发素云送了两匹石榴红绫,余者姑娘并丫头们或有一簪,或有一环,或是一画,或是一绢,也有一花,也有一草,独探春送了一件紫檀笔架,惜春送了一串沉香木珠。
每个人给的都不多,但林林总总加起来便堆满了一床。
紫鹃一面帮她收拾装箱,一面笑道:“姑娘说,连这箱子也送你了!”作为王夫人的贴身丫头,又服侍林朗,仍旧是第一等,用来装衣裳东西的两口樟木箱子自是极好的,不然光用包袱皮来包,还真装不下琳琅素日的衣裳妆奁等物。
琳琅正要说话,王夫人打发小丫头来叫,忙跟林朗黛玉说一声,去了王夫人房中。
王夫人拿眼看她形容秀美,端庄娴雅,不觉道:“一晃眼,你跟我都八年多了,那时还没有宝玉呢,如今宝玉都大了。原想能再留你几年,谁知竟不成了!也好,你早点儿走,免得下头还打着你的主意我舍不得。”
琳琅一张俏脸分外忧伤,泣道:“我只不舍得太太。”
前生,因残废之故,她并没有见过自己的母亲,只有老祖母照顾自己长大,今世也是幼年当差,虽然王夫人是主子,可是她身上确实流露出一些母爱于她。
况王夫人膝下寂寞,自己这么一去,谁来陪她说话,给她抄经,解她清冷?
王夫人落泪道:“我如何舍得你?只是女孩儿家大了,就该嫁人,有个好终身,便是你嫁出去了,难道就不能来看我了?”
琳琅忙道:“离城并不远,自然能常常来看太太。”
王夫人转悲为喜,道:“你便是嫁出去了,也记得常来,那样,我也不寂寞了。”
琳琅心中一酸。
离别在即,她忽然想起一事来,道:“我记得年下琏二奶奶说过,南方宗族那里又来打饥荒。我心里想了很久,又不好跟二奶奶说,如今我要去了,只好跟太太说说,太太别嫌我多嘴,许能免了那边的饥荒对府里好呢!”
王夫人也知道江南老家宗族那边的事儿,忙道:“你竟有法子免了那边的饥荒?”
琳琅笑道:“我只有笨法子,只是叫二奶奶从官中拿出一笔银子来添置几顷祭田,叫族人们耕种,祭田的收成都用在宗族,祭田多,收成多,那些钱一半用来再添祭田,一半用来接济那些家境贫寒的族人,免得他们游手好闲,年年叠加,循环反复,祭田越来越多,日子过得越来越红火,他们不但感激太太想得周全,也不用从官中账上再另外支银子。”
祭田是祭祀祖宗的,即使抄家也不必入官,子弟回去耕种还能做个地主,按照原著中秦可卿的说法,此后不必担忧衣食不周,贾宝玉更不必落得寒冬噎酸齑,雪夜围破毡的境地。
抄家是宁荣二府整个家族的悲剧,绝不是个人的缘故,她无力改变什么,便是建议他们如何如何,他们也未必肯听自己一个小丫头的话,只能尽自己最大的努力,给王夫人安排一条退步抽身之路。
她原本打算徐徐图之,谁承想走得这么急,只好现在开口。
见王夫人神情略动,琳琅又笑道:“祭田是留给子孙后代的,咱们这样人家又不用似贫苦百姓那般交税,得的全是收成,祭田越多,将来珠大爷和宝二爷兰哥儿分的才多呢!再说,如此一来,太太在宗族里的名声岂不是更好?族人感念太太善心,行事自然亲近太太。”
最后一点对于王夫人极为重要,在宗族中名声越好,好处越大。
这也是为什么人人都敬重宗妇的缘故。
王夫人虽非宗妇,但若名声好,对她自己,对儿女都有极大的好处,笼络的人多,自然尽心办事的人多,将来她想做什么,族人支持越多。
王夫人点了点头,感慨道:“满府里上下,也就你一个人如此为我想了。我记着了,等过些日子就叫凤哥儿去办。”凤姐喜好卖弄才干,这件事交给她去办,必定办得妥妥帖帖,而且能为府里减少支出,亦是她巴不得之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