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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般官宦人家家眷见面, 不过说些谁的首饰精巧, 谁的绣工别致,谁的衣裳好,谁的模样儿标致, 谁家的花园子齐全,或炫耀自家儿女琐事, 或议论各家联络消息,虽说自傲于出身世家, 却也并非一味鄙弃寒门, 毕竟朝堂泰半文武官员都是草莽寒门出身。
岳夫人之夫云安便是其一。
这云安乃是山野猎户,家里只有一个寡母,别无亲眷, 但他少年从军, 不到二十便立下赫赫战功,深得上宠, 当即封为五品龙禁卫, 饶是这样,还有人嫌他根基浅薄,也是天缘凑巧,方娶了如今的岳夫人,此后数次出征, 杀敌无数,品级节节高升,直至三品昭勇将军。
故此, 岳夫人并未对琳琅有半分嫌弃,这也是庄夫人的周全之处了。
琳琅心里自然感激非常,她随着王夫人行走应酬,几乎将朝堂上四王八公诸府和文武百官但凡见过的都记在心里,不用庄夫人介绍,也认得岳夫人,只是不认得年轻的林容罢了。
林容是极爽利的人,见了琳琅人品模样,欢喜得不行。
琳琅见她待自己如此,不免也对她十分敬重。
说了一会子刺绣针法,在林容再三催促下,琳琅只得解下身上佩戴的荷包递过去。
林容忙接在手里,只见那荷包小巧玲珑,绣着一株应景的腊梅,虬枝铁干,攒三聚五地点缀着或开、或含的黄花,星星点点,娇柔嫩致,竟连那花蕊都看得清清楚楚,更妙的是枝头上落了一对大尾巴喜鹊,还没指肚大,却绣得活灵活现,竟是精致到了二十分。
一旁岳夫人见了赞不绝口,道:“好鲜亮活计!东西越小,越费功夫,这样小的荷包,偏绣那么繁复的东西,难为你怎么绣得出来。”
林容细细把玩良久,攥在手里,含笑道:“好妹妹,给了我罢!”
琳琅笑道:“姐姐不嫌它,便是它的福分了。”
林容道:“这样精致东西还嫌,我是什么人什么眼光了?”
又问起那幅已在官员家眷中颇有名气的富春山居图,琳琅回说绣了七年,一时也难得。
林容满目惊奇,岳夫人叹息道:“七年呢,真真是难以想象。”
又说了一会子丹青布局,有三品昭武将军陈光的夫人梁淑人和从五品员外郎周阔的夫人君宜人齐至。此二人身份品级皆在琳琅之上,况且琳琅年纪最轻,少不得上前一一拜见。
诸人坦然而受,随后相继还礼。
刚刚落座,丫头沏茶上来,梁夫人瞅着琳琅道:“我看着你,倒有几分面善,想是见过?”
琳琅并不避讳出身,微笑道:“从前我跟着太太出门,诸位夫人太太多是见过的。”
君宜人听了,问道:“如此说来,蒋安人从前是在大户人家做丫头的?”
琳琅含笑道:“家贫无依,只好卖身为奴,幸得旧主怜悯,才得以赎身出来。”
君宜人脸上的笑意不觉一淡,不似梁夫人面色如常。
琳琅见了,也不在意。毕竟她又不是黄金白银,人人爱她。
庄夫人和岳夫人也还罢了,嘴角含笑,并不言语,唯有林容年轻气盛,看了君宜人一眼,毕竟她们出门应酬,从来不会将心思流于表面,不然会被人说是没教养。
梁夫人想了想,忽然一笑,道:“我记起来了。你不是荣国府政公夫人身边的琳琅姑娘吗?那年我小女儿英姑淘气,去荣国府赴宴赏花时刮破了最喜欢的石榴裙,哭得什么似的,又不肯换衣裳,还是你拿针线三五下就复了原样,又绣了一枝白玉兰,喜得她眉开眼笑。”
琳琅笑道:“夫人的记性真好。”这件事她早就忘记了。
梁夫人抚掌笑道:“我说呢,果然没认错你。过两日我还席,给你下帖子,你也去我家里坐坐。英姑至今还留着那条石榴裙呢。”
琳琅笑着应了。
君宜人笑问道:“既然如此,想来安人端茶倒水是极熟练的?”
众人闻言,相顾失色,断然没有想到她堂堂五品宜人竟如此没有礼数。
庄夫人原本怕别人看轻琳琅,才特地挑选了三五家下帖子,有夫家出身寒门如岳夫人,有和岳夫人有亲的林容,还有同样平民出身乃靠夫君平步青云的梁夫人,这君宜人是寒门翰林家的小姐,本道她更该知晓礼数才是,谁承想竟会如此。
琳琅笑道:“端茶倒水为长者,有何不可?还是说,君宜人在家不必端茶倒水?”
一语未了,林容已先笑出声来。
君宜人登时涨红了脸。
岳夫人瞪了林容一眼,道:“容儿,你忒失礼了些,亏得你打小儿学规矩长大的。”
林容团团作揖,笑道:“是,是,是,我给各位赔礼了!我原不该笑的,谁让我在家不但要给父母端茶倒水,还要给公公婆婆端茶倒水才能进门呢!”
逗得众人哄然一笑,岳夫人指着她说不出话来。
君宜人转瞬间便恢复如常,坦然而坐,竟似没有受到丝毫影响。
君宜人这份气度,琳琅也不禁赞叹两声。
她虽然身份在众人中最低,也并不在意别人提起她是丫头出身,可并不代表有人能侮辱她,性子太软,越受欺辱,只好刚柔并济,不软不硬。
果然,经过此事,岳夫人和梁夫人都对她刮目相看,连随行的丫头都慎重了许多。
一时庄夫人请众人移步花园,赏花游顽,先茶后酒,倒也乐业。
谁承想,空中竟飘下一点雪花来,如玉蝶飞舞,柳絮翻飞,密密麻麻,迷迷蒙蒙,映衬着山坡上的十几株红梅犹如胭脂一般,红白分明,分外精神。
庄夫人笑道:“好一阵凑趣的雪。”
丫头们忙都送上各人的斗篷和手炉来。
君宜人裹着大红猩猩毡的斗篷,不着痕迹地远着琳琅,琳琅浑然无觉。
才低头系好斗篷的锦带,琳琅便听林容在身畔低声宽慰道:“妹妹不必自轻自贱,我们都是一样的朝廷命妇,品级有高低之分,人可没有贵贱。她瞧不起你,岂不是瞧不起她自己的父母了,她父亲君翰林也是寒门出身呢,曾经穷到她母亲给人浆洗供他读书。”
琳琅笑道:“姐姐见我何时在意这些了?”
林容闻言一笑,道:“妹妹胸襟如此,必是个有后福的。”
才说罢,便听梁夫人笑叹道:“这样的雪景,倘若画下来倒好。”
林容笑道:“咱们这里还有书画大家呢!”说着推琳琅上前。
梁夫人一怔,随即笑道:“果然?倒不妨画出来让我们瞧瞧,也是一件风雅事儿。”
庄夫人打发人去取笔墨,并在廊下设案,笑道:“今儿个我也借着你们的光,看看她画得如何。倘若好,明儿也给我画一幅,挂在屋里岂不是沾染了些书香气息?”
琳琅笑道:“夫人这是取笑我呢!不过是因绣花学了几笔认得几个字,谁还当是正事儿!”
庄夫人却道:“话不是这个理儿。大户人家的小姐,有几个不识字?针黹女工自是本分,虽说女子无才便是德,可是若不识字明理,如何管束下人?如何分派事务?又如何管家算账?连账册子都看不懂,岂不是叫人蒙混过去了?若目光短浅也不好呢!况且,琴棋书画都是修身养性的东西,不学没什么,学了也不是什么值得唾弃的事儿。”
林容赞同道:“这算得上是警世良言了,我从小也爱吟诗作画。”又问琳琅道:“听说那荣国府的几位姑娘个个生得标致,琴棋书画竟是样样精通,极少有人能比得上,可是真的?”
琳琅道:“什么真不真,假不假,总得见了才知道。”
岳夫人听了,对琳琅不免又多了三分赞许,笑道:“听说当今贤德妃便是他们府里的大姑娘,我们进宫朝贺时也见过,琴弹得极好,又能文会诗,贤孝才德,一笔字连皇太后都赞不绝口,由此可见一斑了。只是他们家的姑娘不大出来走动,咱们竟是多没见过的。”
又指着琳琅笑道:“看看琳琅就知道了,丫头尚且如此,何况姑娘们呢?”
除了君宜人,众人纷纷道:“难不成,天底下的灵秀之气都在他们家不成?”
梁夫人却道:“他们家的姑娘,都是极好的,个个有一无二。听说还有更好的,亲戚家的女眷更胜一筹呢,只是没见过。还有就是有一件,她们从不出门应酬,未免名声不显,人脉不广,都这么大了,他们家的姑娘还没人上门求亲。”
听到这里,琳琅暗暗谨记在心,早些出门应酬交际,这才是大户人家的行事。
一般大户人家相看人家,除了请媒下聘,还有就是在平素应酬上看姑娘品行举止本事手段。除了王子腾家,三春极少出门,外人不知她们是好是坏,自然无人提亲。便是原著里,迎春由始至终都没有人提亲,最后被贾赦以五千两银子卖给了孙绍组。
岳夫人点头道:“正是这话!我女儿从七八岁我就带着她出门应酬交际学些眉眼高低了。他们家的二姑娘总有十三岁了,竟是除了几家亲戚,再没有往别家走动过,我们也很少见得到。也不知他们家是怎么想的,姑娘们竟没一个手帕交,以后怎么帮衬夫家拓展人脉?”
庄夫人已看着丫头婆子摆好书案和笔墨颜料,回头笑道:“嗳,他们家是老太君不大出门,姑娘们也就没人带着出门了,纵好,外人也不知如何,谁去相看呢?”
说罢,朝琳琅道:“笔墨书案都拿过来了,你小露一手叫我们瞧瞧。”
琳琅推辞不得,只得答应。
林容笑道:“我给你磨墨。”
琳琅摇头道:“却不用姐姐操劳呢!我只需两色即可。”
林容问是哪两色。
琳琅解下斗篷叫翠儿接过去,复又叫二妞取出随带的胭脂,对众人笑道:“这是旧年在西山大营时,采集山里梅花,拧出汁子来,配着花露蒸叠出来,闻着便有一股梅花香。”
林容奇道:“你用这个画?不用颜料?”
琳琅不答,磨好墨,铺了雪浪纸,右手执笔蘸足了墨汁,细细地勾勒着树枝,枝干粗细不一,浓淡各异,皲裂的树皮赫然出现,极是苍劲孤傲,除了景,纸上的白,便成了漂浮在四周的薄雪,若隐若现,飘忽坠地。
画罢,琳琅放下画笔,以小指点着胭脂,落在枝干上,疏落有致,深深浅浅,立时便有红梅初绽,点点殷红,如火如荼。
众人凝目看着,见她淡淡几笔,轻轻两抹,一幅雪中红梅便映入眼帘。
庄夫人看罢,便先赞道:“好画!”
众人俱是啧啧称叹。
琳琅含笑福了福身子,道:“献丑了。”
林容笑道:“这哪里是丑?分明是献美!怪道你用胭脂,果然有一股子梅花香!”
梁夫人和岳夫人皆笑道:“看你形容举止,言谈风度,还有这一笔好画,可见荣国府的姑娘都是不差的,可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