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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翼老丈莫奇,庆则乃备身长,以后命令的执行传达就由他具体操办。”杨坚介绍道,“庆则,接下来的事,太翼公会交代你,你照做就是。”
其实不由得章仇太翼不讶异,虞庆则明面上是吏部尚书,还是大将军,掌管着全国官吏的任免、考课、升降、调动和封勋。实则是杨坚的备身长,亲领着这一支秘密部队。而吏部的事宜实际全由吏部侍郎宇文弼处置,尚书一职,纯粹只为掩人耳目罢了。他自幼性格雄毅、洒脱。身长八尺,胆略过人,长于骑射。常常身披重铠,左右开弓驰射,而且还能讲一口流利的鲜卑语,入仕前州郡豪侠都对他十分敬畏。本来杨坚授他元帅,派其屯兵弘化,讨伐突厥,可虞庆则贻误战机导致隋军伤亡惨重。也正是由于他的特殊身份,这等罪过,换做旁人,哪怕不让你人头落地,也得落个丢官罢爵的下场,而杨坚却对他未加责备。杨坚也摸透了,虞庆则干才足够,难当帅才,倒更让自己放心使用他。
章仇太翼和虞庆则带着备身离开行动去了,留下杨坚一人孤单地站在原地,黑云压城,风雨欲来,暑热消散,天气骤凉,他想起自己曾与独孤西窗剪烛,共话夜雨的温情。杨坚的立誓他并没有忘记,他是真诚的,可长久以来独孤对她的高压控制和严密监视早就让自己和她的爱情窒息而死。身为帝王,注定与世间一切纯粹的情感无缘,也不能追求这样的情感,更不要说沉湎其中,否则小说家拾了去作成一段浪漫故事,可现实是祸及宗庙社稷。忽然空中炸雷暴起,电光吐蓝,雨倾盆覆瓢地泼下来,整个新城盖上了一层又一层的雨幕,河边洗衣淘米的妇人三三两两,嬉笑着逃回家去,大人小孩儿纷纷躲进屋里,荷锄而归的老农抖抖草笠和蓑衣上的水,虚着牙,橘皮一般的脸上乐开了花。这一切都说明着,大兴的雷雨季开始了。
尉迟贞呆呆地托着写满忧愁的丹颊,出神地望着苑门口,午后宫人来报,她的消息已上达天听。可那个让她朝思暮想的男人,却并没有来。当初她发觉自己月信推迟,易困犯懒的时候,就知道大事不好。为验证自己的想法,她不敢向太医院求诊,因为她明白,太医院的眼睛就是独孤皇后的眼睛,于是她寻到几颗麦种,小解在上面,果不其然种子还是发芽了。尉迟贞毕竟生于钟鸣鼎食之家,从小博览群书,也略通药理,她自己动手也非难事,大不了分开抓药,也不会引人怀疑。但她终究没有这样做,除了身为人母,不忍自戕腹中胎儿,更重要的是,因为她做了一个奇异的梦!这梦是那样清晰,数月过去了,她还记忆犹新。
阿史那离京当晚,她感觉身子懒怠,早早便睡下了,恍惚之间,她看见一道白光直奔面门而来,吓得她翻身坐起,香汗淋漓。即使醒来,那刺眼的白光好像还在身边,然后尉迟贞感觉腹中一热,昏迷了过去。
正因有此经历,尉迟贞冥冥之中认为这个孩子来历不寻常,或许,他就是上苍降给自己改命的机会!可孩子的不寻常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
这一切还得怪顾白。
尉迟贞虽为人母,但毕竟是爱美女儿家。她做了一布兜,将顾白兜在身前,对着铜镜梳洗打扮。顾白第一次看清自己的长相,尽管鼻子眼儿都没张开,不过一瞧就是个超级大美男。顾白一激动,脱口而出:“卧槽!好帅!”
说完顾白才意识到自己闯祸了,哪有这么小说话的?
尉迟贞更是吓得花容失色,从梳妆台前连连后退,她以为是苑里藏了贼人。结果反复寻找,发现竟是孩子发出的声音。
“完了完了,不会被当妖怪扔马桶里吧?”顾白心惊胆战地想。
尉迟贞思来想去,还是托宫人把这等怪事禀报了杨坚。
想着想着,透过丛花雨帘,传来了一阵急促的叩门声,尉迟贞脑袋立马弹了起来,她抓起备在案几上的竹伞,提裙敛裾,跳着小碎步,一路水花朵朵地来到门前,欣喜又迟疑地卸下木栓,可面前的老人她从未见过,尉迟贞收起洋溢的笑容,怯怯地行了个礼。
章仇太翼看见面前的女子虽面色憔悴,但姿色难掩,想来那魏国甄宓,越国西施大抵如此吧。他心想不怪杨坚垂爱,美貌是俘获男人的最好武器,如果自己不是皈依佛门,了断尘念,也是会动心的。他又把目光从尉迟贞脸上挪开,落到她身前的顾白上,谁知才一瞧,一道冲天白光袭来,章仇太翼慌忙中赶紧闭眼把脸扭到一旁,抬起右手要挡住这光。尉迟贞觉着这老头举止甚是古怪,心里害怕,想掩了门去。章仇太翼一听声儿不对,可无奈又不敢睁眼,只能用脚脖子把门卡住,连连解释:“姑娘,姑娘莫急,姑娘莫急,容我说明来意啊……”尉迟贞看他言行无状,更是心慌,不禁用力关门,还不停驱赶他,带着哭腔小声叫道:“快走,快走。”
章仇太翼吃痛,知道这小女子是拿他当了佞人了,这情形又解释不清楚,顿时他脑袋灵光一现,忙说:“纸条,姑娘,你给皇上的纸条。”
尉迟贞一听这怪老头提到她暗送给杨坚的纸条,看来是皇上派他来的,可即使皇上脱不开身,为什么不让精干之人前来,而要派这样一个残年之人呢?不过他既身负皇命,又上了年岁,雨这样大,僵持在门口也不是办法。于是尉迟贞松开门扶着章仇太翼,跌跌撞撞地进了屋,可笑这老儿始终不肯睁开眼。章仇太翼摸索着,取出一块黑纱,塞给尉迟贞,让她围上遮住顾白。尉迟贞见黑纱这样丑,心里还是不情愿,不过看老人如此焦急,还是照做了。一瞬间,章仇太翼感觉强光一退,这才敢试探着缓缓睁眼。待适应光线后,他看见黑纱下的顾白仍然隐隐发光,控制不住地激动得流泪感叹。尉迟贞见老头又在卖疯,再度行礼,并问道:“敢问使者来此,有何贵干?”
章仇太翼恢复过来,止住泪水,把纸条递给尉迟贞,并将腹中胎儿之来历与杨坚的命令,以及个中利害一一说来。尉迟贞接过字条,越听越骇怪,她竟不知肚里小人儿的来头这样大!牵扯的关系这样深!章仇太翼补充道:“家母在余襁褓时逢一丐,他饥饿已极,奄奄一息。家母施菜舍粥,那丐才活转过来,为表感激,他曾告诉家母余有大才,见家母狐疑,他解释说万物皆有灵,人亦如此,人人皆头顶灵光,可强弱不一。他见余灵光如柱,长十数丈,照得满堂生辉,由是断言。为报家母救命之恩,那丐就将这本领传了我,据说他强哭了几滴眼泪,用手指涂抹到我的眼睑上。家母嫌弃他无礼,还让人用棒给他打将出去,那丐也不恼,笑呵呵地抱着头跑掉了。”
尉迟贞听得津津有味,追问道:“那后来呢?”
章仇太翼微微一笑,“后来确如那丐所言,余少年成名,誉满天下,后来之所以选择遁入空门避清净,也是得了这本领之故。”
尉迟贞入迷地点点头,还为章仇太翼奉上了一杯茶,章仇太翼呷了呷,抚掌叹道:“那时余门下求学拜师者甚众,奈何全是平庸之辈。有的人灵光大小如豆,仅萤火之辉;有的人稍好,灵光如烛,可照一室;有的则形不可见,光亦不可见,余曾扒开他们的头发仔细看,也是一味地浑,没有成大器者哟。”
尉迟贞觉着老头说话可有意思,掩口而笑,打趣儿道:“请问尊家,那小女子呢?可是一味地浑?”
章仇太翼摆摆手,说道:“哎呀,姑娘头顶烛光,也属才学之辈啊。而您身前的那一位……”他突然激动起来,两眼绽放出奇异的色彩,声音颤抖着说:“贵子尚小,但一道灵光四散而开,直冲霄汉,可与日月相争。这等大才,必惹文曲相嫉啊!”
尉迟贞美眸圆瞪,不知该回些什么,只觉千般神奇,万般玄妙。
顾白也觉得莫名其妙,要是以前他才不相信这些术士的鬼话。历史上这种天星转世,真龙投胎的传说不过是统治者为了自抬身价,宣扬君权神授的戏码罢了。可是自己真真切切地在地府走了一遭,这老头儿也说得有头有尾。他还真动摇了,不过又转念一想,自己在2019年也不过是个小博士,要是自己有什么大才,还至于跳楼?
“不就是想哄我妈高兴,好捞点油水儿吗?你个糟老头子坏的很!”
这时章仇太翼问道:“贵子开口,不知所言何事啊?”
尉迟贞皱着眉回想道:“仿佛……仿佛是说,什么曹,帅哥?”
“帅哥?”
博学多才如章仇太翼,也是头一遭听见这个词。他百思不得其解,竟凑进黑纱问道:“后生可否为老朽作解啊?”
顾白一想,反正自己说话的事儿皇帝都知道了,装聋作哑也没用。而且这老头儿也在为自己说好话,就给他们普及一下现代汉语吧!
顾白糯糯地说:“帅哥,俊美之男子也。”
“哎呀!”
章仇太翼啧啧不已,“姑娘可听见?这必是上界仙语!”
顾白听了直想喷饭,这老家伙真能忽悠。
说话间,天光渐暗,暮色将至。章仇太翼严肃地提醒尉迟贞,“姑娘一会儿不要惊慌,陛下的备身今夜就带你去般若尼寺暂避,你且去收拾一下吧。”
尉迟贞盈盈道谢,蝴蝶样扑棱着打点行头去了。她不知,自己才一转身,刚刚笑眯眯的可爱老头马上就沉痛起来,眼角眉梢挂着悲戚,章仇太翼心中哀叹:“唉!可怜的女娃!”
窗外雨声潺潺,朱门阖家团圆饭,破庙呼儿衣却单,自古人情不相通,各有悲欢。
淅淅沥沥中,屋瓦上传来了窸窣的脚步声。
随着一片水花轻轻激起的声音,二十多个备身从屋顶安然落下,虞庆则双手抱拳,说“奉皇上旨意,带姑娘去往佛寺。”
尉迟贞看向章仇太翼,老头点点头。她在背上系上小包袱,又给章仇太翼行了一礼:“多谢老大人。”章仇太翼苦笑着,会心地眨眨眼。尉迟贞便跟着虞庆则出了门,章仇太翼低下头,他知道这次一别将成永诀,天命难违,每个人都有他的运数,这是更改不了的。
夜霈未停,连皇宫里火烛的光也被这大雨压了下来,什么皆是不清不楚的。一班班侍卫还在巡逻,不过明显懈怠了不少。但坐轿、步行都太张扬,肯定会遭侍卫盘查。虞庆则将尉迟贞抱起,右手托住腰,单手将其和顾白稳稳地搂在怀中,冷冷说道:“姑娘请谅解,也不用害怕,待会儿千万别叫,引来侍卫就麻烦了。”
顾白心中不爽,“看我回头不告诉老爸的。”
虞庆则口中吐出一支铜哨,无声地吹了两下。
尉迟贞也嫌弃地想:“皇上身边为什么没有一个正常点的人呢?”
忽然,十个备身噌地蹿上几个房顶,呈半圆形向四周散开了。尉迟贞还没反应过来,虞庆则左手将伞一打,脚下一蹬,腾空而起,在楼阁殿宇间来回穿梭。随后的十人紧紧跟着虞庆则的脚步,密切注意着有没有人发现。尉迟贞不敢睁眼,心里惦记着杨坚,又不愿意抓着虞庆则的衣服,小手只能紧紧扣在一起。风吹在脸上凉爽得很,但她却一星半点的雨水也感觉不到,伞打的这样稳,看来虞庆则手上的功夫极好。不一会儿,备身们就护着尉迟贞越过皇三门,避开僧尼聚集的大雄宝殿,就降在智仙尼师所在的藏经楼。
虞庆则命令其他的备身离开,他放下尉迟贞,收起金刚伞,推开了藏经楼虚掩的门。眼前的屋子不似其他的藏经阁那样阴暗杂乱,而是格外的宽敞明亮。摆放得整整齐齐的书架上纤尘不染,四周墙壁上全是线条流畅的佛画。房间的尽头建着一个小佛龛,正发出朦朦胧胧的红光,让人温暖又让人沉醉。龛前的拜垫上正虔诚地跪着一位九旬老尼,她背对着门口,声音沙哑地说:“两位施主带着孩子不方便,请移贵步,堂中说话吧。”
她的声音不大,却中气十足,恰好能让人听得清楚。尉迟贞本还在堂门口好奇地东张西望,藏经楼前的碑林石塔仿佛有一股魔力,深深吸引着她。这时听到堂中的招呼,没多想,稀里糊涂就进去了。虞庆则作为备身长,直觉告诉他,这个风烛残年的老人很不简单,他从一开始极度警惕的状态到现在慢慢安逸,一定与她有关。
“施主请坐。”老尼祝祷完毕,捻着佛珠,吃力地站起来,转过身和蔼地对两人说到。借着光,两人才看清楚老尼的面容,九十余载的风霜雨雪在她每一道深刻的皱纹里写得分明,年轻时圆润饱满的脸颊早已干瘪塌陷下去,看起来就像刚刚从水里捞起来的破衣服。皮肤已经谈不上色泽,和鹅卵石的表面一样的坑坑洼洼。由于她戴着尼帽,看不见头顶,不过从她稀疏花白的鬓角可以推测出,帽子下的头必是和被风吹过的蒲公英一般秃了许多。眉毛自然掉光了,而且老尼的双眸浑浊不堪,是见不了光明的。尽管她衰老成这幅模样,尉迟贞却有一见如故,格外亲切的感觉。
虞庆则可不像尉迟贞这样天真,他暗自思忖:“这老尼已瞎,她怎么知道来的是两个人?还带着孩子?这藏经楼整洁干净,一个瞎眼的老妪能收拾打理吗?怪啊!”
他们刚一落座,那老尼就从烧得正旺的火炉上提了水,精准无误地倒进了事先准备在茶几上的两只杯子里,都刚好九分满。这时就连傻傻的尉迟贞也犯了嘀咕,张嘴欲问,老尼便笑着说:“老尼知道姑娘所问何事,老尼十五年前就什么样看不见了,这耳朵倒好使,有时候眼睛能欺骗人,可耳朵不会。”她还调皮地指了指自己的左耳。
虞庆则死死盯着老尼的双眼,故作随意地问道:“尼师何不与他人同住,这样洒扫的事儿也有个方便。”
“哎,目瞽之人收拾屋子确实不易,可对于老尼来说,要是与他人同住却更加麻烦。”
尉迟贞心直口快,“这是为何呢?”
老尼云淡风轻地回答:“身处黑暗的人,是靠回忆活下去的。”
虞庆则敬服地点点头,站起来一通鞠躬打揖,“尼师耳聪心亮,庆则还需回复皇命,失陪了。”
“阿弥陀佛,尊家好走。”老尼谦和地回礼。
虞庆则离开后,智仙尼师从衣柜里取出了一套灰布衣服和一串佛珠,交给尉迟贞换上。那衣服宽大,竟也看不出她怀孕。天生丽质难自弃,写的就是尉迟贞这样的佳人,这样的一套灰扑扑的素衣,以及未施红粉的素颜不仅不掩姿色,反显得清水出芙蓉,天然去雕饰。智仙尼师颤颤巍巍地用手摩挲着顾白的嫩脸,浑浊的老眼里泛起了波光。由于有过章仇太翼的那一遭,尉迟贞也见怪不怪了,她想验证一下老头的话,又试探着问老尼:“尼师,我这孩子有什么异常吗?”
智仙尼师摇摇头说:“皇统人道,不过俗世之物,看透容易。这个孩子虽未成人,但灵气逼人,这不是老尼可以妄语的。”
三人成虎,东岳大帝、老头儿还有这尼姑都这么说,顾白开始确切地相信了。
“姑娘也不用过于操心,人行于世,各有祸福,一一经历而已。”
尉迟贞觉得章仇太翼神通广大,而智仙尼师更有一种洞察三界的智慧。
“对了姑娘,坚儿对你可还好?”
“坚儿?”尉迟贞不知道智仙说的是谁。
智仙尼师自嘲地笑了笑,“怪老尼不敬了,他现在已经是九五之尊,不应再这样唤他。”
尉迟贞抿着嘴害羞了,娇滴滴地说:“皇上在吃穿用度上对我还好,可就是不来看我。”
“宫中形势严峻,皇帝不得不屈己为政,还希望姑娘体谅一下他。”智仙尼师握住尉迟贞的手温柔地劝解她。
就这样,尉迟贞与智仙尼师手挽手,熟悉了一下藏经楼。此楼藏书之丰,天下罕见,佛家的经律论三藏,这里都有。甚至儒道经典,以及旁门左派的著述也多有保存。智仙尼师已经在向阳的地方为尉迟贞辟出了一间清爽的屋子,让她好好休息。老尼的细心周到让尉迟贞备受感动,她心酸地想:“要是母亲还在,也会这样照顾我吧!”她眼眶红红地道完谢,一番洗漱后,就钻入了被窝。尉迟贞听着窗外雨打芭蕉的声音,特别想哭,但她知道智仙尼师耳朵灵敏,不想吵着她,就用嘴咬着被,任凭泪水一颗颗滚落。
“芭蕉不展丁香结,同向春风各自愁。”这个夜里,尉迟贞不知道杨坚是不是也在这样地思念她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