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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俩被村民们前拥后簇地接进了一个也不知道是谁家的院子,不过从院内屋内收拾整洁,各种家什虽然陈旧却还算体面来看,这家应该是村里一位有地位的人所居。
齐云被拥簇着往炕桌上首的位置推去,齐云深知这边农村的规矩,放下了心,甚至有几分感动,同时却坚辞不受,只肯与大家并排围坐,又郑重地向来接她的中年女人介绍了洪箭,再由中年女人——齐云在五羊村教过的学生金娃的大姐,将洪箭和她正式介绍给围在屋里的这群陌生的乡亲。
经过一番客套,齐云这才知道洪大姐嫁到这个村里已经三年,因为勤劳能干又生了一对可爱的双胞胎,在村里颇赢得了一些好人缘。不过她能为齐云和洪箭作保,更多的得益于她丈夫的大哥做了多年村里的会计,在村里说出话来不说一言九鼎也差不多,至于齐云和洪箭所在在地方,正是洪大姐的大哥大嫂家。
知道了这位被他们拘住的女人原来是传说中五羊乡的齐老师,村人的态度马上转为搀杂着内疚的友善和热情,因此齐云没有过多的提及洪箭的身份,只说他是自己在市里一起工作的同事,可即使这样,这样的身份在村里人眼中也属于“官家人儿”,她立即周围围着他们的土话中听出诚惶诚恐和小心讨好的意味来了。
洪箭却毫不在意,以不大雅观的姿势盘腿坐在坑上,热络地与老乡们聊天,还向他们讨装着粗烟叶梗的大烟袋来抽,他的方言不如齐云说得地道,不过两袋烟一抽,马上也能和村里人们嘻嘻哈哈的称兄道弟。
村里人们细细询问他俩的来意,洪箭和齐云一时沉默。村里人在这沉默中显出了几分尴尬,从人群后面推过来一个黑瘦干瘪的四十多岁的男人。
“这就是红英的丈夫……呃,他是个老实人,不知红英是啥来头儿,才买了她……现在你们要是想带红英走,他那500块就打了水漂……不过齐老师,能不能就别治他的罪了?”
洪大姐的大伯哥,村里头发花白、德高望重的老会计嗫嚅着对齐云和洪箭提出了请求。齐云看了那个一抬眼就满额头的抬头纹,小心翼翼地注视着她和洪箭、像条黄花鱼儿般溜边的男人,她心里想的是:瞎丫头瞎了,这也许也是好事,这样的话她就不必看见,与她生活在一起的是个什么样的男人。
那个黄花鱼似的男人似乎是鼓起了最大的勇气,才张了张嘴,含混不清地发了几个音节,同时求助地看向洪大姐。
饶是齐云对当地土话掌握得甚为利落,也一时无法明白这男人口中说的是什么,洪大姐显然也面露难色,犹豫了半响,才指着男人对齐云说:
“他说,红英到他家,他对红英挺好……红英身子骨不壮实,人又瞎了,再说……那个,想再重找个好婆家也未必能成,不如就……”
齐云俏脸一板,“红英今年才多大年纪?这是犯法你们知道不?”
围着一圈的大男人,齐齐被齐云这并不算声色俱厉的话吓得一缩脖,买了红英的男人眼珠畏惧地骨碌着,好不容易才固定下焦点,使劲咽了声吐沫,
“人……人贩子说她16……”
齐云不知道该哭还是该笑,狠狠白了他一眼:
“你也知道那是人贩子?人贩子说话你咋敢信哩?我告诉你,红英今年才12岁,你买了她就是头一重罪;强迫她……住到你屋里头,又是另一重罪!”
听了这一席话,男人顿时像霜打的茄子似的,蔫搭搭地蹲在屋角,再也说不出一句话来。
屋里里外圈的已婚妇女婆姨们顿时炸了窝,议论纷纷。红英才12岁?他们被人贩子骗了!12岁的姑娘,得养到哪一年才能生儿育女?山里的日子苦,红英那小身板一看就虚弱,能不能活到给这家添丁,真是只有天知道。
齐云毕竟是姑娘家,有些话不好意思讲出口。于是洪箭就简单地将红英的身世,在学校的情况,认识了社会上的那帮朋友之后在夜总会非法打工,后来因为一起恶性刑事案件而怀有身孕,又采取不当方式堕胎的事,对乡亲们扼要地说了一遍。他说完了,蹲在墙角的瘦男人更是使劲地揪他自己的头发,
“喝农药打过娃娃,又流了好多血,根本就不能生哇!被骗了!被骗了!”
齐云瞥了他一眼,说不清目光里更多的是同情还是厌恶。X大姐的嫂子眼见屋内的气氛尴尬古怪,忙拉了齐云的手,讨好着低声解释:
“我们这个地方穷得很,光棍儿多,一个两个都讨不起媳妇子。这也就算了,偏偏风水还怪,就讨来的媳妇也没几个能生养娃娃的,眼看整村都要断了香烟,也怪不得大家心焦。齐老师,您多担待些个。”
齐云几乎要拍案而起,连未婚少女的腼腆也顾不上,伶牙俐齿地回道:
“我清早一大早就看见红英在扫院子,那个寒凉就别提了——你们还说知道她身子骨不好,就是个铁打身板儿的女人,让这么冻上几回,保管也生养不了娃娃。”
齐云母亲在当了家庭主妇之前原是省内知名的妇产科主任医师,齐云从小扮过家家,就是装成医生给小女伴们看病,小孩子本来就不懂得什么是害羞,渐渐地耳濡目染也知道了不少常识,今天这一脱口而出,不但村里头的那些妇女议论纷纷,就连洪箭也忍不住为之侧目。
会计媳妇问道:“齐老师,您说这受凉……还和生养娃娃有关系?”她面露难色,又接了一句:“可是,家里的活计,女人不做,又谁来做?”
齐云耐着性子说:“如果是正经娶过门的媳妇,做自家的活计自然是应该的,可是大多数女人的身体天生不耐寒凉,就算要扫雪也最好等到中午左右。如果一大早出门就容易受到寒冷风邪侵袭,身体里的气血遇寒会凝结不畅通,这样子种下的‘种子’肯定就不容易发育成宝宝。”
妇女们面面相觑,一个两个半信半疑,会计媳妇又问:
“齐老师,我们这村是有一大早扫雪的风俗,为的是不耽误男人下地干活儿,也都是家里的婆姨去扫的——要依您说,这个和我们村里娃娃少还有关系?”
齐云点点头,“没错。而且你们村里水是挺稀罕的吧?我告诉你,越是这种水少的地方,大家都没条件太注重个人卫生,女人也不怎么注重妇科卫生,多多少少容易得些妇科病,这也是村里娃娃生养少的一个原因。”
村里的婆姨们将“齐老师”看得就如同活菩萨一般,却也究竟没想到她一个年轻女孩竟然还懂这个,又惊又喜,等到男人们都寒喧完出门去了,她们缠着齐云问东问西,一直问到大半夜。当天晚上齐云说得口干舌躁,夜里一沾枕头就睡着了,第二天见到洪箭,才忍不住抱怨:
“昨天这个坐堂医生当的,可累死我了!”
洪箭大笑,“齐老师您对着一群叽叽喳喳的中年农村妇女,又是普法,又是恶补生理卫生课,不累才怪!”
齐云也叉腰笑三声,神气地说:“累点有什么关系?重要的是:我们想要的东西,弄到手了!”
洪箭也觉得庆幸。昨天晚上,齐云凭借自己从前的“名气”,和一晚上的望闻问切,迅速得到了全村乡亲尤其是女人们的信赖和爱戴,当她委婉地提到需要红英为他们做证言的时候,红英痛快地一口答应不说,就连全村的乡亲们都吵吵着要站出来为齐云作证。
所以,他们今天就会从这里出发,搭会计特意为他们派的农用车回县城里,此行来时十分凶险,还好归程大有斩获。
让齐云心头尚存一分不适的是:她和洪箭反复问过红英,是否想要和他们回到县城的家里去,而红英在最初的情绪失控平静下去之后,反倒执意拒绝这样的安排。
红英说:她就算是回了家,也一辈子抬不起头来。谁会瞧得起她这样的女人?就连亲生父亲也把她看做是一只让无数只脚踩得破破烂烂的鞋子,恨不得丢在一边,好不容易有人肯花50元“买”走,父亲早就喜出望外、迅速脱手了事,哪里还肯同意“退货”?至于要家里养她这样的瞎子一辈子,她更不做指望。
第二天上午,齐云和洪箭出发前最后一次询问了红英的想法。红英这时的态度已经很坚决,说愿意跟随那个常像黄花鱼般溜边儿的干瘦中年男人,一辈子好好跟他过日子。红英解释说:那男人是个老实人。打她跨进他家的大门,那男人并没怎么虐待过她;也没有用强占有她,他知道她身子不好,到现在还压制着自己的欲望;平时对她也算体贴照顾。男人家穷,人丁又不旺,干点活儿是难免的,不过男人听了齐云的话,知道那些太苦太累太冷的活计都不能交给红英干,也一再保证以后尽量地帮着红英调养身体,等红英再长几年,还指望着她能给他家添丁。
这种态度让法学院学生出身的洪箭大不以为然,可是谁家没有一本难念的经?他和男人谈了一次,确定那个男人并没有骗红英——说实在话,就算他再比现在有加倍的能耐,对于红英这样的盲女,也很难做出妥善的安排,所以,只得暂时先按照她自己的意愿,权宜行事。
齐云临上农用车了,又回头看了一眼红英肿得像水萝卜似的手,她一张因为营养不良而显得青黄的小脸上,薄薄的嘴唇抿得紧紧的,依稀还看得出少女清丽的轮廓。齐云心头五味杂阵,只觉得不敢再多看一眼,更在心里说:绝对不能让更多的女孩陷入这样的境地。
她觉得自己肩上突然多出了沉甸甸的责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