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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一声吼,贺建党两只眼睛满处看,找了半天,屋里没有王春玲的影子。
“小贵,你娘呢?”贺建党只觉得一股火气从心里窜出来,直入脑海。
贺道贵手里攥着的半根油条已经咬去一截,听贺建党问话,他吓得囫囵咽下,怯生生地道:“俺看见俺娘拿着包子出去了。”
王春玲自知理亏,担心贺建党听了贺父的话回头找自己算账,早在贺建党送贺父出门的时候就迅速打开橱柜,先拿两根油条分给四个孩子每人半根,然后去厨房熬稀饭馏包子,假装忙碌,做完饭就立刻叫孩子吃饭,不给贺建党发火的机会。
见她一副不知悔改的样子,贺建党只觉得一股火气从心里窜出来,冲上脑门,孩子在跟前的时候,他把怒气压了下去,但当孩子们回房睡觉,他就在自己夫妇的卧室里爆发了。
“王春玲!”
王春玲正脱棉袄准备睡觉的动作一顿,极力掩饰自己的心虚,“贺建党,你这么大声音干嘛?你不知道孩子明天得上学吗?吵醒他们,你明天叫他们起来!”
面对这样的妻子,贺建党反而冷静下来了。
就着昏暗的煤油灯光,贺建党看着妻子飞快地钻进被窝,闭上眼睛,忽然道:“春玲,你是不是觉得跟我过日子很辛苦很委屈?”
王春玲一愣,不是教训自己啊?
她睁开眼睛,“没,没啊。建党,你为啥这么说?”
“我想,一定是我自己没用,没有让你过着衣食无忧的生活,没有足够的钱让你随便买东西,没有足够的食物让你不用吃了上顿愁下顿,所以才会让你做出唆使孩子向爹要衣服食物的事情。”贺建党坐在床沿,双手抱头,散发着颓废的气息,“都是我这个做丈夫的没用,都是我没用,都是我没用!”他一边说,一边手握成拳,捶自己的脑袋。
王春玲一个鲤鱼打挺,伸手抓住他的手腕,一脸急切地道:“建党,你别这样!俺没怨你!俺真的没觉得你没用!你别打自己啊,哪能打自己的头?头多重要啊,你没见那疯婆子磕破头,医生都说不知道他什么时候才能醒来!”
贺建党抬起头,双眼通红,好像几天几夜没睡觉了。
“真没?”
“真没!”王春玲拼了命地点头,“建党,俺真没嫌你。俺的好日子都是从进这个门开始的,跟着你,俺就没饿过肚子。”
“我没让你挨过饿?”
“没有。”
“我没有让你挨过冻?”
“也没有。”
虽然王春玲经常斤斤计较,心胸也不够宽广,但是她不能否认自己是嫁进贺家后才过上有饭吃有衣穿的日子,结婚前她从来没尝过吃饱饭的滋味,“俺跟了你,才穿上第一件没有补丁的新衣服,俺也是跟了你,才吃上第一个白面卷子。就算过了十五六年,俺也记得清清楚楚。建党,俺这十几年没挨过饿,没受过冻,真的!”
贺建党盯着她:“既然没有挨饿受冻,那么,你为啥让小荣问爹要棉衣?难道咱们家的人没有棉衣穿?难道你不知道那身军棉衣是老三两口子给买的?”
王春玲的脸色一下子就不好看了。
她不回答,贺建党也不再开口,就这么看着她,目光幽幽沉沉,说不出其中的意味,好像有些失望,好像又有些愤怒,好像还有些自暴自弃。
王春玲不由自主地慌了手脚。
“建党,你……你……你别把俺想得那么坏!俺这不是心疼你和娃子们吗?”那军棉袄军棉裤穿在贺建党身上,肯定比贺父一老头好看。
“心疼我和孩子?”贺建党凄然一笑,脸上满是失望之色,“你让我在爹跟前丢脸,以后可能会在兄弟跟前丢脸,他们乃至于整个生产大队的人在背地里笑话我,说我不孝顺,没良心,没本事孝顺老人就算了,还想强抢兄弟孝顺老父的棉衣,你这是心疼我?你教孩子问祖父要衣服食物,好像理所当然一样,以后孩子到了学校乃至于成家都会被人指着脊梁骨说这家的孩子不懂事,大人没教好,自己不学好,你是心疼孩子?”
“建党……”王春玲傻眼了,她就是嫉妒齐淑芳衣食无忧的生活,就是想占点便宜,咋就影响丈夫和孩子的未来了?
贺建党沉声道:“春玲,你说,你让我怎么相信你说的事实?”
他抬起手,不给王春玲说话的机会,而是自顾自地道:“你刚刚说的肯定不是真心话,你心里肯定在想是我没有本事,所以你恨不得把别人的东西搂到自己怀里来告诉世人这是属于自己的,能证明我有本事的东西。可是,春玲啊,你在做这些事的时候,有没有想过我的感受?我只希望我的老婆孩子吃的穿的都是我挣的,这才是我有没有本事的证明,而不是用从别人手里抢来的证明。你要是想吃好的,想穿好的,你跟我说,家里有钱有东西,我肯定满足你的愿望,如果没有,我就努力去挣,总有一天会让你如愿以偿。”
王春玲又是感动,又是羞愧。
感动于贺建党一番肺腑之言,羞愧于自己的所作所为,可是,羞愧中又隐隐有一点不以为然,她又没做啥坏事,咋就到这种程度了。
王春玲有点迷茫,“建党……”我就想白占便宜,没做啥坏事啊?
“春玲!”贺建党两只手抓住王春玲的,眼里满含希望,“春玲,为了咱们这个家,为了我不被人说闲话,为了咱们的孩子不被人戳脊梁骨,你一定不会再做这种事了对不对?春玲,你勤俭节约,一心一意记挂着孩子,我明白,我清楚,我都懂,一切都源于咱家日子太穷了,养成了你斤斤计较的习惯。可是,贫穷,并不是我们占便宜的理由。”
王春玲犹豫不决,有便宜不占那不是傻子吗?
贺建党再接再厉地道:“春玲,你傻透了,你看,你想占便宜,可最后占到便宜了吗?没有。经此一事,爹不喜欢你,老二两口子和老三两口子都孝顺爹,要是知道了,说不定也会讨厌你,以后有东西还会想着你吗?你好处没得到,平白得罪人,有啥意思?”
王春玲仔细一想,好像自己还真没得到好处,好像自己再怎么上蹿下跳,老二家得的东西都和自己家一样多,张翠花不吭不响还在齐淑芳跟前落个好形象。
好奸诈!王春玲跳脚。
“想明白了吧?”贺建党问。
王春玲呆呆点头,仔仔细细把最近这一年发生的事情想了个遍,自己果真没有占到一丝一毫的便宜,老二家的三蛋儿经常去老三家蹭吃蹭喝,齐淑芳似乎也不讨厌他,还给他做了一双鞋,反观自己家的孩子,没落一点好处。
有门!贺建党心底一松。
他不怕王春玲一时的贪婪,就怕说教之后她依然故我,更担心在这种情况下,以后无法纠正孩子的不良习惯。
孩子的教育,都是受父母的熏陶,有父也有母。
贺建党知道很难让王春玲因为自己今天的一番话就立刻改邪归正,人的习惯一旦形成了,就不可能一下子改过来,只能循序渐进地影响她,还得让她见到好处,于是他就道:“你要记住一句话,这世上只要正常的人就不傻,许多都是揣着明白装糊涂。你对别人好,只要那人有良心,那人就会对你好,你对别人大方,别人也不会对你小气。远的不说,就说咱爹和老三的老丈人,你看出来啥道道儿没有?”
王春玲想了想,道:“淑芳对咱爹可真好,衣服一件接着一件地买,先是毛衣,然后是棉布做的褂子,接着是中山装,现在又给买了军棉袄和军棉裤。我算了算,不说隔三差五给咱爹送好吃的,单这些衣服就得值一百好几十。至于她爹和她娘……”
王春玲迟疑一下,仔细想了又想,忽然一拍大腿,“除了下节礼和那次与老三完成回门之礼,就没见淑芳回过娘家!别说衣服了,一个布丝丝都没给过。她爹娘和哥哥来闹事,每次都是无功而返,没占到一点便宜!”
“对啊,你看,多明显的对比?你想到原因了没有?”
“咱爹对老三两口子不错,虽然没给过啥东西吧,但对咱三家一直都挺公平,建国不在家的时候,没少和你、老二一起帮淑芳干活。不像齐家老两口,净想着挖女儿的东西转手给儿子,好像根本没把淑芳当亲骨肉看待。”王春玲心里不想承认,可在贺建党精光闪闪的眼睛下,只能选择实话实说,难道公爹得到的好处就因为公爹对老三一家好?
贺建党点头道:“没错,就是这个原因,所以咱爹能得到老三两口子真心真意的孝敬,齐家老两口就没有,哪怕闹得天翻地覆也没用。”
王春玲承认他说得对。
“我跟你说,春玲,你得放聪明点,聪明人会放开眼界,会放开心胸,会取长补短。老三那口子重情重义,谁对她好,她心里都明白着呢,回报可不少。霍剑锋家弄个内定的指标给她,你以为是什么原因?肯定是因为老三两口子对霍家好,霍家乐得对他们好。你要是善解人意点,对老三家好一点,淑芳有啥好东西能不想着你吗?你可能觉得,就算你算计这算计那,她也没亏待咱们家,你不要以为她是不敢,其实她就是不想让人说闲话,说她对咱家和老二家不公平。明面上看,咱家和老二家得的东西一样,可实际上呢?人家心里和老二家亲近,以后如果只有一家能得的好处,她肯定想着老二家,而不是咱们家。”
“她敢!”王春玲柳眉倒竖。
“你不要以为她不敢,人心本来就是偏的,能做到公平的时候就公平,当很难做到公平的时候,一定是偏向和自己比较亲近的一方。”贺建党严厉地打掉妻子那句自以为是的“她敢”,“爹的自留地一直和咱家的划分在一起,种啥收啥都是咱家的,现在呢?老三两口子的自留地被收回去了,咱爹立即就把自己的地分出来,单种菜给老三两口子,你说为啥?”
“因为老三两口子对咱爹好,比对谁都好,所以就算咱爹想做到公平,也忍不住偏向老三家一点,而且让人挑不出错,觉得这是应该的。我计较,别人都说我是小气鬼。”王春玲颓然道,不得不相信贺建党说的都是事实。
贺建党称赞道:“你能想明白这一点,很不错,我今天的话没白说。”
虽然想明白了,但是王春玲还是不高兴。
贺建党没有强求,而是语重心长地道:“春玲,你得记住了,羡慕别人有的东西不是啥坏毛病,反而会成为我们生活的动力,但是嫉妒要不得。”
“羡慕和嫉妒有啥不一样?不都是红眼病。”
“不一样,大不一样。”有文化的贺建党开始抠字眼了,“同样是眼红别人的东西,但羡慕是希望自己也能拥有,而嫉妒则是带着敌意,对有东西的人充满了冷漠和排斥,恨不得据为己有。老三家日子过得好,你是嫉妒,而老二的媳妇则是羡慕。”
王春玲把这句话放在嘴里嚼了嚼,好像真有这么点意思。
她不开心地道:“我有那么不好吗?”
“有!”
贺建党一句话,气得王春玲在他大腿上扭了一把,“贺建党,你给我说清楚!”
贺建党疼得呲牙咧嘴,但是,他还是勇敢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我说错了吗?没有。同样是得了老三家给的东西,老二家是感恩戴德,无时无刻不在说老三两口子的好,没好东西给老三家,就送一麻袋红薯,显得自己大方好看。你呢?你不记得老三两口子的好,你得了便宜还觉得自己吃亏了,想把一切都搂到自己怀里,一点东西没给老三家,你这不是嫉妒是啥?老三家两口子给爹买衣服,老二家只说老三两口子孝顺老人,表现得很骄傲,你见他们问老人要过吗?哪像你,唆使孩子去要。”
“我怎么就没给老三家东西了?过年那会儿,淑芳送块肉给咱爹,又给咱家送了一碗饺子,我可是回了一碗板油给她!”王春玲不服气地道。
“是啊,你那会儿挺明白有来有往的,怎么现在变了呢?”
听贺建党问,王春玲也在问自己。
怎么就变了呢?
从什么时候开始变的?
好像开始于老三家日子越过越好,水平超出自己家一大截,他们可以随心所欲地买东西,可以吃好的穿好的,自己心里就越来越不平衡了。
贺建党见她陷入沉思,没有打搅她。
王春玲想了很长很长一段时间,等她回神时,发现煤油灯里的煤油少了大半,顿时怒发冲冠,“贺建党,明明可以熄灯说话,你为啥不把灯熄了?你知道这二两煤油有多难买吗?咱家可不是吃成品粮的!”
贺建党还剩一肚子的话被她这句话给打败了。
王春玲心疼得眼睛都红了,迅速下床吹熄灯火,摸黑回到床上,气呼呼地钻进被窝,拉着被子蒙住头,道:“睡觉!明天生产队里还得砍白菜挖萝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