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冯婵两手按在裙侧,裙摆服帖,风过后,连个边儿都没起伏,迈着闺步袅袅婷婷来到母亲跟前。
冯戚氏心内满意,嗯,这才是我教出来的闺阁秀女啊,这才多大啊,就这么让人观之赞叹了,将来成人了,那求亲的不得排到西域去?正眯眼点头笑呢,不防那窈窕身段忽地一蹦跶,团子般微盈的身子便黏糊糊地挂在了她的臂弯上,末了还跟扭股儿糖似的七扭八扭,哼哼唧唧不住歪缠着她。
瞧瞧,就是不禁夸。她刚想板起脸,训斥这幼女一番,对这高龄诞下的小团子,平时虽没少娇惯,可规矩也不落,怎么此时竟耍起赖皮来了?望着幼女,脸上红扑扑地跟颗桃子似的,眼睛水汪汪地眨呀眨的,比天上的星星还要亮,哎,这哪还忍心说数落的话。
捏了捏她的小鼻头:“你这小鬼灵精,是不是又想要甚么了?说说看,娘瞧瞧自个儿有没有。”
“女儿想去看毓婷堂姐,还有她家的小纯儿,女儿都是当姨母的人了,却还没见过那小甥女几面呢,端的是可怜见的。”
冯戚氏噗嗤一声笑:“你这小大人儿似的,说话能乐死为娘,好好好,去罢去罢,你跟着姐姐们,可莫要在你叔父家闯祸,知道么?”
打发走两个小的去更衣,冯戚氏让二女坐在身旁,一脸正色道:“这女子嫁人,便是第二回投胎。旁的娘不敢说,可你这第一回胎,娘对得住你,不敢说能给你摘星取月,但锦衣玉食心无旁骛的日子你也过到了,娘说得可对?”
冯璇神色一肃,郑重回道:“娘的生养栽培之恩,女儿一直铭记于心,将来兄弟姐妹,女儿但凡有一丝一毫的顾及能力,定会倾力扶持。”
“世间万物,繁衍生息,各有其使命,男子建功立业,女子生儿育女。女子存活于世,可不是只为了寻觅情爱的,你可以追逐,但追逐得过来么?男子情爱便如昙花一现,当初最美也最真,可最伤你的也是它。你要晓得,无论何时,只要一直能抓住夫君的敬重、把握好儿女的前程,此生便是最最圆满。”
想起冯佟氏,斗一辈子争一辈子,其实最后甚么也剩不下。
“娘的话只管说,你听不听、能不能听进去,听进去后是当贡品供在脑子里的偏隅一角,还是当个警世良言,娘都不晓得也管不了,但只要你按娘说地做了,你信为娘,当你发白齿落垂垂老矣的那一刻,你绝不会后悔在这世上走一遭!”
冯戚氏是不愿几个女儿与冯娴厮混在一处的,两家毗邻,下人多家生子,虽分两家但彼此牵系,上不得台面的话早就传入她的耳中。
“情爱使人愁,情爱使人癫,情爱使人歇斯底里,原来的毓婷虽说有些自私、眼皮子浅,那也是她娘没教好,饶是如此,她也是个脑子灵活的机敏人儿。可你瞧瞧她如今,连父辈房里姨娘的东西都窥伺,心事不会掩藏,面上猥琐狰狞,任是傻子都能猜出她心内九九,这是为何?”
见女儿懵懂,她接着说出紧要之处:“与钱家缔结良缘,结来结去却结成仇。孰是孰非外人不晓得,娘也不知那钱家少爷内里如何,是善是恶,但娘却晓得,万事皆有其解决法,毓婷不仅不反思自个儿、不在夫妻结心结后有所作为,反而破罐破摔,引所有人对之厌恶却还沾沾自喜,这人啊,彻底完了。若不是早已分家,侯爷面大,连你的婚事都要被她牵连。”
冯璇抿抿唇,怯怯地望了母亲一眼,大着胆子问道:“娘啊,女儿想帮帮她,要不今儿去瞧她时,女儿将娘的话说给她听听?她若不听就算了,咱们也算尽了亲戚本分。”
冯戚氏摇摇头:“不可,你一介未婚大姑娘,跟人说起夫妻事未免不妥,你若是让娘去与她说,娘不会那样做。首先,娘只是她伯母,越过亲娘去指手画脚,只能惹人厌烦。其次,夫妻之事本就特殊,爹娘参与,好赖不会受人话柄。外人,最容易沦为好心办坏事,将来他们好了娘不会受益,坏了落下一堆埋怨,娘不干。”
今儿这番话是让将要出嫁的女儿引以为戒的,谁的孩子谁负责教,她可没那闲心掺和。呵,官途上自家那老爷比不上二叔,可这教育子女上,冯佟氏是不如自个儿万一的。眼前的浮华只是片刻,看谁能笑到最后,才是正经!
连着五日是辍朝日,冯元休沐在家,此时正午睡呢。
绿莺听说隔府的几位姑娘都来串门子,去了大姑奶奶处,她也有些跃跃欲试。上回寿宴时二姑娘拔刀相助,她还没来得及郑重感激,此时即将分离,便想趁此机会明着相谢暗里道别一番。
这两日她已想好逃遁计划,奔的也是冯元寻不到的偏僻之地,只待该安排的安排下、该了的事了一了,便走得无憾了。
因着国丧,耽搁了监工的行程,运河工程也后移一月。行囊正好这些日子已收拾妥,冯元便打算中旬携着其余女眷一道启程。若是不出绿莺所料,众人那时应是落脚驿站。驿站每隔三十里一设,三十里恰好是马车一日的行程,客栈便用不上了。
可驿站有官兵,想有所动作难上加难,她不作考虑。因此,她便得想法子住一回客栈,才能施行逃遁计划。
她打算启程之前,先雇两个婆子和两个车夫,扮作赶路人跟在众人身后,待她装作不适引冯元落脚客栈后,便趁着众人熟睡时,摸黑逃走。由那雇佣的四人接应,连夜赶车去往蓟州。
蓟州是国之最北处的一所府,挨着漠北塞外,任是谁也猜不出她能来此地。选择这里,一是因此地为大汉最寒处,谁也不愿意来,故而谁也想不到她能来此处。其二,这里虽风沙遍布,可却因着有亲汉的外族打塔族,与本族交叉繁衍、共同安居,民风粗犷,她一个怀孕的小女子,独立门户才不会招人非议。
此番逃匿,她晓得,若计划有失,冯元绝对不会饶过她,可不入虎穴焉得虎子。最终决定在路途中逃走,是她深思熟虑过的。头几日,她也在路途中或是到了南方后再逃这两个选择中,犹疑许久,最后仍是放弃了后者。
虽说途中逃遁,计划惊险,可若真到了南方后,她根本就可能一辈子都要在那方宅门中,被磋磨着。马车紧赶慢赶,能在十一月她临盆前到达江南,到时候她生子哺育,将来还有没有逃跑的机会不说,即便是有,带着一个咿咿呀呀哼哈哭泣的小儿,还怎么逃!
让她那时候为了这个可怜的孩子妥协,母子一生朝不保夕,她宁愿此时带着他,搏一搏!
大房几个姑娘来之前,冯娴正拾掇着一干物件。
箱笼里一溜白玉的好玩意儿,笔冼、腰封。笔冼上描画的是个胖娃娃抱着一条锦鲤,憨厚喜庆的模样那时甚为招冯安稀罕,被她给夺了来。腰封上的玉片她本想典了换钱,可犹疑了几回,终未舍下心思。
幼时嫉妒下从幼弟那里强抢的物事,在众人眼中,定是以为早被她这不着四六的给换钱了罢?可这些本该流逝的东西,却全都在这一方天地中静静躺着,谁也不知,谁也不晓。
这回犹是,她只是摩挲了几把,回想了须臾幼时往昔,便弃了那些,摸下腕子上的玉镯,递给身旁丫鬟。
雪莲摊着双手接过来,不敢置信地望着自家主子,藏着哭腔道:“奶奶,这是你最喜欢的啊!”这是嫁妆啊!
“为何不与老爷太太实话实说呢,咱们在国公府,过得哪是人的日子啊,烧的炭是最下等的,大姑娘小孩子家家的,被呛得直淌泪,饭食有时还是馊的。旁人都以为奶奶任性,可分明是国公府太太要逼你走啊......”
在钱府,她们没钱哪能行,寸步难行!下人拜高踩低,没银子没好处,谁管你冷饿。
冯娴也不知,日子怎么就过成了这样。可饶是如此,她也要守着面子,她不怕旁人说她贪财手贱,不怕旁人说她是败家子,不怕穿得寒酸去李氏那里骗钱。可却怕被人笑话在婆家是个窝囊废,是个连太太身旁大丫鬟都不如的可怜虫。
她是冯家的长女,祖父是侯爷,外祖是吏部尚书,爹官拜四品。她是大家闺秀,高嫁到魏国公府,是将来要从太太手中接过家印的掌家妇!她过得好着呢!
动了动喉咙,冯娴有些讷讷问着身旁丫鬟:“你说我的性子是不是很讨厌,婆婆她才变得这般?”
雪莲赶紧摇头,下人可没胆子评判主子。雪芳心内叹息,奶奶性子虽不讨喜,可国公府的太太这般欺人太甚,还是子嗣一事啊,这却是没法子转圜的。
冯璇姐妹三个与绿莺相继到来后,几人说了半晌话,该道别的,该道谢的,全完成了心愿,这一场相会,也算有始有终,之后是大房先行告辞。
绿莺留在最后,默了半晌,手抵在袖口处,指头被硬硬地戳着,那里有两根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