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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人虽与自己视线交错,可眼珠里却没聚光,绿莺以为自己被发现,不过是错觉。
想必他也猜不到这时候还有人没睡,只是随意地往这里瞅了一眼,又往他右手边那间瞥了瞥,见没甚么异常,便目不斜视地缓缓下了台阶。
屋里有东和南两道窗户,绿莺快步走到朝南的那面,这里也是正对客栈大门的一扇。轻轻拉开一道小缝,她窥到那人出了大门,解开系在木桩上的马匹,骑马往远驶去。她往那个方向看了看,不知通往何方,万幸不是京城。
对于之前传出怪异声响和血腥味的屋子,她虽好奇,却不敢出门去探看,心知远处那间房里的人凶多吉少,只能暗自祈祷他能挺过去,就这么半睁半阖着眼睛迷迷糊糊混到了天亮。
“杀人啦——”
天刚破晓,一声划破天际的嚎叫响彻整座客栈。凌晨时的公鸡打鸣都叫不起来浑身酸软的赶路人,这破了嗓如裂锣般的一声却让众人如诈尸般,一个个腾地挺起身,套上鞋就刷刷地窜出了门。
有看热闹的、骇怕的、奇怪的,更多的是不以为然——以为人是鸡鸭鹅么,说杀就杀,谁信啊,哪个龟儿子瞎嗷嗷。
绿莺穿好衣裳理了理头发,都在看热闹,没有一个伙计来送水,她便也顾不上洗漱,打开了房门,迈出一脚往右边出声处望去。撞见单婆婆也正好探出头,见了她忙几步凑过来,指了指一圈人围着的那屋子,小声跟她说道:“你看见没,一堆人聚在那间,听说死人了,挺惨的。”
见绿莺要过去,单婆婆忙手快地拦下她:“小媳妇别看了,听说肠子都被掏出来了,怪吓人的。”
朝单婆婆勉强扯了个安抚的笑,绿莺拨拉开她的手,朝人堆那里走去。
众人虽看热闹并指指点点、交头接耳地瞎猜,可谁也不敢离得太近,地上一片红红黄黄,被开膛破肚的人整个肚腹开了个脸盆样的大洞,一堆大的小的杂碎撒了一地,一股酸气充斥着整个屋子,味道重得直呛眼睛。不远处,地上躺着一枝被血染红的白莲花,看起来眼熟得很。
“白莲教又杀人了。我在广宁卫就听说过一个被杀的,也是这样被掏了肚子。要不是这整整齐齐的口子,还以为是狼掏的呢。啧啧,残忍呶......”
“当然不是狼啊,大门都关着,狼还能进来?那得成精了罢。再说这剪子狼会用?这是个甚么仪式,还是得罪人了啊?把人折腾成这样,跟掘人祖坟也不差啥了,深仇大恨也不知怎么结下的。”
......
三人成虎,谁知真假,真假也不重要,枯燥的旅途中这不过是一段谈资解闷的罢了,唏嘘一句便该干啥干啥,反而还庆幸自己不是那倒霉的。
那人破了的腰身一边,瓢了的剪子上头有干涸的血迹,时辰久了,呈现出一种深暗颜色。绿莺看了一眼便趴到一旁楼梯口干呕,她是连杀鱼都没见过的人,更别说此时这直白得不能再直白、清晰如雕刻的一摊陈尸。
离得不过几丈远,肉皮仿佛只是层轻易便能捅破的窗户纸,而里头的五脏六腑只是一场赏花会,如此轻易便可直观!
绿莺忽然有些茫然,她愣愣地望着面前的男男女女,他们嘴巴开阖,一个个面上表情各异,像在唱着一出精彩的大戏,锣鼓喧天,让她不知身处何方,此时又是真是幻。
她无力地瘫下手,想问问老天爷,这就是人命么?人死如灯灭,那之前又算甚么,这么轻而易举便收回去,之前的都白活了?反正早晚都有一死,活着到底有甚么意义?世间芸芸众生,每个人到底是为谁活、为了甚么而活呢?
人的性命如叶般脆弱,却能被轻易剥夺,愿死者能往生罢。
回房后,绿莺一直在思索,那死尸旁留下的莲花,到底是在哪里见过呢?还有那些人嘴里的白莲教,是邪教么?说起来,这名字也耳熟得很。
总觉得漏下了甚么,她闭上眼,仿佛又回到了昨夜的那场惊悚中,她与那凶手隔着门一尺之距,她也将他外貌看了个彻底——那是个壮汉,滴答滴答的血将地面溅湿,一双高帮水靴迈步间,留下几对血脚色印。再往上看,是粗麻布的长裤,深蓝色,很普通,腰间一个结扣,衣摆被撩起系在那里。继续往上,肩膀扛着血染的大刀,手臂肌肉纠结,清清楚楚地浮现出一枝逼真的莲花,没有枝干,如观音大士座下的那朵一般。
霍地睁开眼,绿莺额上冒汗,如一口气走了几里路一般粗喘,可心内却是喜悦不已。她总算想起来了,夜里惊惧之下,未将那凶手肩头上的刺青当回事,当时那人身上一处一处的煞气中,这温柔的白莲反而容易被人忽视。
此时一想,身上刺着花,杀了人后又留下花,确实诡异。
那么,这所谓的白莲教,到底为何如此残忍地取人性命呢?死的那个看起来也是个普通人,求财不对,难道是泄愤?敢如此明目张胆地留下白莲印记,是有恃无恐?
热闹再是好看,客栈里也是死了人的。人人都觉晦气,深怕沾染上脏东西倒霉一辈子。还不到晌午,客人已走了过半,剩下的也在陆续收拾行囊,再是不信邪的、疲累不想走的人,也不想再留了,因着掌柜已让人骑快马去所辖的京城顺天府报案了。
按照脚程,不及天黑便会有衙役和仵作到场,照例问询,排查可疑嫌犯。都是走南闯北见得多了的人物,甚么腥的丑的都听闻过,对于官府不会倚靠只余却更存防备,万一人家抓不到真凶,拿无辜之人充数怎么办,没权没势的老百姓,进了牢可就轻易出不来了。
掌柜急地团团转,可又没本事拦着,一拦就挨揍,挨揍也拦不住,到时候人去楼空,他怎么跟官府交代呢?这些人中没准就藏着凶手,到时候会不会治他一个包庇杀人犯的大罪啊?他忍不住胡乱猜疑起来,恨就恨在这里处在的地儿,永川与京城之间,不沾边不挨道的,平日没啥,一出事连报案都得跋山涉水。
刘伯与单婆婆已自发收拾好包袱,前后聚拢到绿莺这屋,催促着她。
绿莺是有些犹豫的,既然她算半个知情人,虽没亲眼目睹,也从始至终清楚一些,最重要的是她见过那凶手的模样,帮着拟个画像也使得的,就这么拍屁股走掉,总觉得有些对不住那惨死之人。
瞅了眼面前的二人,他们一定见过许多世面,她好奇问道:“白莲教到底甚么样,难道他们真有邪恶的祭祀,或是练甚么邪功必须要用这么恶心的法子杀人?”
真是无知者无畏,刘伯纠结着眉毛,脸都冒苦汁了,无奈劝道:“小媳妇,咱们都是普通的老百姓,知道那些做甚么呢,跟咱们又有甚么关系呢,知道多了绝对不是好事。”
“咱们快走罢,你以为官府是甚么好东西呢,官官相护、官匪勾结,要不怎么这里死个人,那里死个人。你没听方才他们说嘛,去年广宁卫、宁夏卫,这被掏膛的不是新鲜事啦,这还是咱们听过的,没听过的呢,那么多地方,谁知道死多少了,这么嚣张地杀人,为啥还没被抓呢?”
单婆婆一脸神秘,意有所指地朝绿莺小声嘀咕:“没准这白莲教就通着天呢。”
“此地不宜久留,我听说那些查案的都有任务,每月得破多少案,无头案就找人顶包,有权势的杀人了,还能狸猫换太子呢,被斩的根本不是真凶,那些王爷侯爷家啥的,杀了人照样外头有滋有味地逍遥着。”
这点绿莺明白,王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可到底同不同罪,被蒙骗的永远都是最底下层的老百姓。她起身开始收拾,用过午饭后便赶了车离开。
这回的车跑得快了些,绿莺一手捧住肚子,一手紧抓窗框,一直颠簸到傍晚,才抵达汴京城。
皇城脚下,抬头望着翘着角的屋檐和斑驳的墙壁,夕阳将他们染红,又带下来一片阴影,市井糟杂,宁静祥和间掺着熙熙攘攘的纷扰,治安好,民风好,这是座快活城。
只是离了短短几日,绿莺却生出了些许陌生。说起来,她十四到汴京,如今也十六了,两年过去,却从未在这里找到过归属感,总觉得自己既然是棵浮萍,就随波逐流地咬牙挺着,在面对刘太太的苛待和之后与冯元相处的所有不如意时,从未想过去改变、去颠覆、去推翻。
她被欺负被羞辱,虽难捱却也觉得可以忍,可人不是应该为自己活着么?她无父无母,没有牵绊,为何要去委屈,为何要去受罪呢?
人生最重要的,不是不明了,而是好不容易明了后,却没决心去做。她是幸运的,及早拽回命运的缰绳,转过命运的齿轮。跟着心走,便是自在。
放下轿帘,绿莺决绝地收回视线,过客匆匆,她不过是这偌大汴京城里飘过的一粒沙罢了。